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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

2011-08-15陈果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繁漪侍萍罪过

陈果

(广西钦州学院教育学院,广西钦州535000)

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

陈果

(广西钦州学院教育学院,广西钦州535000)

学术界对《雷雨》中关于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真伪性的讨论比较突出,其实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具有矛盾性。首先,他的怀念具有客观可能性。两人有一定的爱情基础,他对侍萍“感恩补过”的心理和他要建立理想家庭秩序的需要相违背。其次,他的怀念具有实际内容。他始终没忘记侍萍,保存着侍萍的照片、保存侍萍喜爱的家具及习惯。但是,爱情的不坚定,有罪知罪而不敢公开认罪的矛盾、别时怀念与相逢冷待的矛盾等都又是他虚伪的表现。

周朴园;侍萍;怀念

曹禺青年时代的成名作《雷雨》,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优秀剧作。剧本以1924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为背景,描写了周朴园这个带着浓厚封建色彩的资本家的家庭生活的悲剧。通过对周、鲁两家的联系、矛盾和冲突,剧作勾勒了现实社会的阶级关系,反映了当时历史真实的某些方面,使人们看到了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罪恶、黑暗及其必然灭亡的命运,表现了深刻的反封建主题。由于剧作坚实的生活内容和独特的表现技巧,特别是非常成功的人物塑造,《雷雨》一问世,便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专家、学者们对《雷雨》的研究也一直十分重视,尤其是对剧中人物形象的分析,更是深入细致。但其中关于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究竟是真实还是虚伪这一问题,意见分歧较大,讨论一直较慎重。从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看,大致有如下三种主要观点:

一是以林志浩为代表,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完全是虚伪的。

二是以钱谷融为代表,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基本上是虚伪的,但也有真实的成份。

三是以作者曹禺为代表,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完全真实的。

我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既有真实性又有虚伪性,具有相当的复杂性。

1 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客观可能性

怀念,是人们一种反馈性的感情活动。要拨动人们对以往人事怀念的情弦,最起码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产生怀念的基因条件;二是触发怀念之情的客观环境条件。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具备这两个条件的。

首先,一定的爱情是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感情基础。

马克思曾经说过,爱情就是男女双方“在互爱基础上的性爱”。既然这样,那么衡量男女双方是否有真正的爱情,就首先应当看双方是否有互爱的感情基础。按剧中时间推算,周朴园与侍萍互生爱慕之情的年龄,大概分别为23岁和16岁左右,也就是说正值周朴园和侍萍对异性产生兴趣的强烈期。周朴园身为周公馆的阔少爷,虽受着封建意识的约束,但不能排除他在爱情问题上的大胆追求。按周朴园的家庭观念和性格,他对女性的要求应该是既门当户对,又年轻漂亮、贤惠、规矩。侍萍年轻、漂亮,且常出入周公馆,更有贤惠、规矩之美德,当然会引起周朴园的爱慕。侍萍作为妙龄期的女性,也需要理想的男人的慰藉。她能得到周朴园的爱慕,大概当时也深感有幸。周朴园有情,侍萍有意,在双方缺少社会经验的前提下,互生爱慕甚至发展到同居也就在所难免了。周朴园和侍萍之间的结合是否为双方自愿,这一点剧中没有直接交待,但完全可以推知。侍萍在两年内连生了两个孩子,如果不是自愿,根据侍萍爱面子的性格,她就很可能要么在强奸后想法脱离虎口,要么感到无脸见人而寻短见,然而侍萍没有这种行为。由此可知,侍萍对周朴园的爱情确实是存在的。另外,从周朴园的身上也可以找出他对侍萍爱的依据:一是剧本中没有一处提到周朴园对侍萍有厌恶和虐待的言行,相反周朴园始终认为侍萍“很贤惠、很规矩”;二是剧本中无一处提到周朴园有淫乱举止,虽然赶走侍萍又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但他不是同时并娶,更无寻花问柳的现象。从这两点看,周朴园对侍萍也是有感情的,在侍萍被赶出前他对侍萍的爱情也是专一的。既然年轻的周朴园和侍萍存在着“互爱基础上的性爱”之情,那么在侍萍被赶走后,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就应该说是有基础的了。

其次,“感恩补过”是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出发点。周朴园与侍萍的结合,尽管门不当,户不对,又没有明媒正娶,但毕竟是同居了三年多,相互感情尚好,且有两个孩子。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对一个同居了三年的妻子,不能说没有半点相爱之情。不然的话,他在侍萍被赶出周公馆后,就绝对不会产生“于心不忍”的心理状态。侍萍被迫跳河自杀后,他的良心受到谴责,产生“还债”、“弥补罪过”心理,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打听侍萍死后的下落,提出要给侍萍的坟墓进行修整;当得知侍萍还活着,且“境况很不好”时,表示要“帮一帮”;当知道三十年前的侍萍就在跟前时,便很快开出了五千元的支票,后又重开了一张二万元的支票,言称“弥补我的一点罪过”。尽管感情上所犯的“罪过”是任何金钱财物弥补不了的,但作为视金钱如命的资本家——周朴园,两次开出巨额支票,也不能不说是有“弥补罪过”之心的。周朴园“弥补罪过”的举动,从剧情全过程来看,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符合情理的。倘若不是这样,那么周朴园故意出险情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为什么无半点“弥补罪过”之意呢?周朴园“弥补罪过”是一个过程,随着这个过程的发展,“弥补罪过”一次,就必须想起侍萍一次。这样一来,“弥补罪过”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具备了怀念侍萍的可能性了。

再次,建立理想家庭秩序的需要,是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重要客观因素。

我们必须注意这样一个情况:三十年前,周朴园抛弃侍萍时,虽是一个阔少爷,但在周公馆内他并没有真正的经济地位和主宰家务的权力。抛弃侍萍后,随着周公馆家庭权力的移交和周朴园经济地位的提高,他在家庭中成了主宰一切的封建专制的家长。权力和地位变化了,周朴园就要按照他封建专制的设想来整顿家庭秩序,使家庭成员都能把他的每一句话当成最高准则来执行。而要这样,他就需要一个“很贤惠、很规矩”的“贤内助”和能很好执行他的每一句话的“表率人”,这是他工作的需要,也是他建立“最圆满、最有秩序家庭”的需要。繁漪经常对抗他的旨意,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贤内助”和“表率人”,而侍萍正好具备这个素质,周朴园也很了解她。因此,周朴园在欣赏侍萍品性的同时产生对侍萍的怀念之情,就完全有可能了。

从以上分析看,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既有感情基础,又有“弥补罪过”的内在因素,还有催发怀念之情的客观外在条件。因此,产生怀念之情是完全有可能的。

2 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的实际内容及其感情的真实性

分析了周朴园怀念的客观可能性,那么,到底成不成为事实,其中究竟有无真情实意?我们不妨对周朴园怀念侍萍的实际内容来作一番分析。

2.1 从周朴园的内心表露来看,他始终没有忘记侍萍

应当说,从侍萍被赶出周公馆跳河自杀开始,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之情就已产生。他首先在侍萍跳河不久,便赶到河边并翻看了侍萍的遗物和绝命书,后又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从派人打听侍萍的下落到每年不忘记纪念侍萍的生日,从保持侍萍不开窗的习惯到记住侍萍“很贤惠、很规矩”的品性,从要周萍向死去的生母忏悔到要周萍记住“萍”字的来历和含义,从探问三十年后相逢的侍萍的姓名、口音到主动提起三十年前的事情,从提出要把侍萍墓“修一修”到要为活着的侍萍“帮一把”,如此等等,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这些想法和做法是自主自觉的,没有任何人从中诱迫,它正好和周朴园“于心不忍”的心情基本相吻合。二是说明周朴园始终没有忘记侍萍,而且怀念之情是常有的。试想,三十年漫长的岁月,时过境迁,如果没有经常性的回忆,怎能对往事如此记忆犹新?“犹新”来自于“记忆”,“记忆”来自于“有心”。可见三十年间,在周朴园心目中始终是有着侍萍的形象的。

2.2 从具体内容和形式上看,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具有一定的实际纪念意义的

2.2.1 保存侍萍的照片

活着的人保存“死者”的照片,这对一般人家来说,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值得注意的是,后妻最忌丈夫念前妻。许多男人与前妻离异后如果娶了后妻,一般都不大挂前妻的照片,原因很清楚,怕引起后妻不悦,而造成夫妻感情不和。可是,周朴园三十年来一直把侍萍年轻时的照片保存着,并还多次对侍萍的照片“沉思”。当繁漪对此产生嫉妒时,周朴园也不掩饰地说明这是“萍儿母亲”的。这就更进一步说明周朴园纪念侍萍、怀念侍萍确实是存在真实情感的。

2.2.2 保存侍萍“顶喜爱”的家具,保持原式样的摆设

这是周朴园沿用的一种社会习惯性的纪念方法,它同纪念馆陈放名人用过的器具的纪念性质相类似。既然把名人用过的一般物品陈列在纪念馆都有纪念意义,那么,周朴园把侍萍平时最喜欢的家具按原样摆设出来,且由南迁北,历经三十年都保持不变,其纪念意义应当是置信无疑的了。

2.2.3 保持不开窗的习惯

对于这一点,就连周萍也认为:“纪念母亲也不必这样。”但须注意,周萍只是对这种做法感到有点过分,并没有说不该纪念,更没有说这样做不是纪念。况且,母子之情与夫妻之情毕竟不同,周朴园和侍萍间的一些情分,周萍无法理解,周朴园也不好言明。因为侍萍生孩子时得了病,怕吹风,不习惯于开窗,所生之子是周朴园和侍萍结合的产物。侍萍生孩子得了病,作为丈夫,周朴园当然感到有责任。可是,周朴园却最终将侍萍推出了家门,故良心上感到有“罪过”,为了“弥补罪过”,便采取了这种纪念形式,这实际上也反映出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之情。

2.3 从方法上看,“心许”与“明示”相结合,有其特定的原因,但不乏怀念之情

“心许”就是心里答应了的事情。如心里想要给侍萍“修一修”坟墓,派人打听侍萍的下落,心里把侍萍当成“正式嫁过周家的人”,而记住侍萍四月十八日的生日。“明示”就是摆出纪念物品,并在一定范围说明纪念意义,如摆设家具、保存照片、保持不开窗的习惯等。周朴园采用这种做法,是有特定原因的。他对侍萍深有怀念,但又受到繁漪和现在家庭秩序的制约,在这种特殊环境下,周朴园便采取了“心许”和“明示”相结合的办法。这既适合当时的特殊环境,又在一定程度上了了周朴园自己的心愿。

3 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的虚伪性及其表现

承认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基本是真实的,这并不等于其怀念就无虚伪可言。事实上,周朴园的怀念还是有一定的虚伪性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3.1 “于心不忍”与“推人出门”的矛盾,表明爱情的不坚定

把侍萍赶出周公馆,周朴园是有“于心不忍”之情的,但事实上侍萍还是被赶出了周家大门。“于心不忍”而又“推人出门”,这里面除了周家主子的压力外,不可否认,周朴园自身对赶走侍萍还是存在一定的“认可”心理的,是保留一定的同意态度的(且不论同意成分的主动性和被动性)。不然的话,周朴园应当起来与家庭主子作斗争。斗争结果,再坏也只不过是双双离开周公馆,而绝不会出现侍萍带着婴儿在大年三十风雪夜被赶出的悲剧。正因为周朴园自身存在封建门第观念,又急于要娶“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因此才“于心不忍”地依从了家庭的权计。既然周朴园本身存在同意推侍萍出门的因素,那么就可以说明周朴园对侍萍的爱情不纯正、不坚定。爱情与怀念成正比例,爱情深,怀念甚;爱情不纯正、不坚定,也就必然影响怀念情感的真实性。事实正是这样,三十年后相逢时,周朴园对侍萍说:“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来,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这段话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当着侍萍的面这样说,其中多少包含自我表白、自我开脱“罪过”的因素;二是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周朴园是因为做了“于心不忍”的事情才纪念侍萍的,它表明,这样的纪念带着一定的自我道德完善的因素。既然这样,那么其怀念的虚伪性自然是存在的了。

3.2 有罪知罪而不敢公开认罪的矛盾,表明周朴园有借怀念这一方式把自己打扮成“好丈夫”、“好父亲”之意

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表现出来。

一是企图为周萍的出身找个说法。周萍是周朴园的长子,也是他昔日的化身,可以想象,他也将是周家未来的接班人。周萍的生母是谁?总得有个交待。如果说是一个女仆的女儿的“私生子”,这不仅是对周家大少爷的现在和将来大大不利,也会使周朴园这个“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大失体面,给“周公馆”这个冠冕堂皇的封建资产阶段的“模范家庭”抹黑。人死了总是不会复活的,但灵魂可以按照活人的意志“复活”。为了周家的门面,与其弃之,倒不如把她拣起来,按照自己的意志装饰一番,给她戴上“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四凤语)而且是“很贤惠、也很规矩”的“年轻小姐”(周朴园语)的桂冠后,再顺理成章无须遮遮掩掩地与“周家大少爷的母亲”联系起来。于是,周萍就成了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周家大少爷了。这于周朴园、于周萍、于周家都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好“下台”,又利“上台”。

二是企图借助钟馗打鬼。周朴园是周公馆的封建专制主义者,他的话在“周公馆”就是“法律”,是“绝对真理”。但在当时社会变革的影响下,他一方面要强化“言教”,一方面借助“身教”,用以维护社会变革下极易被打破的封建家庭秩序。“言教”是他的拿手好戏,但身教他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当地的人很多都知道他的血腥发家史。在家里十五年前醉后又不慎将“丑事”的把柄送给繁漪抓住。他感到身教不行,就“借尸还魂”,即借侍萍之尸,还周朴园之魂。用周朴园理想化了的“侍萍”形象,给妻儿们树起了一个维护封建礼教的“身教”榜样、“服从”的标本,让他们敬仰、效法、学习。因为妻子繁漪与他同床异梦,长子周萍与他貌合神离,次子与他格格不入,他有苦难言,力不从心,处于四面楚歌、风雨飘摇的境况下,更意识到怀念的重要:一方面,“怀念”可以给繁漪一个不痛不痒的报复,叫她吃醋,叫她难堪,从精神上折磨她,逼她“就范”,然后借“说疯”乱真情,以补救繁漪对周家丑事的泄露,发泄对繁漪“病态”的不满。周朴园要穿旧雨衣,这正是一种“怀念”的表示。然而他不要别人去拿,非要繁漪亲自去拿不可,尽管好“不舒服”。周朴园经常看侍萍的“遗照”显然也是“怀念”的表示,这也免不了引起繁漪的妒恨:“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照片!”并怪样地笑着说:“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这些说明,“怀念”对繁漪来说,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另一方面,“怀念”可以借侍萍之手,治繁漪用药不能治愈的病,用“服从”的榜样来陶冶、感化、驯服她。繁漪那种烈火雷电般的性格,正是周朴园对她不满以至痛恨的原因。周朴园对她既恨又怕,怕弄不好激怒了这个失望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繁漪语)并且是对周家“内幕”很知底细的人,会起来不顾一切地揭周家的丑。但他又不甘心就让她这个危险人物放任下去。在这种敢怒而不敢言的情况下,老奸巨猾的周朴园于是打起了两张“如意”王牌,一张是以关心的样子给她治“病”,让她喝下“服从”的苦水;另一张就是“怀念”,借被周朴园理想化了的侍萍之形象来“感化”繁漪。再一方面,“怀念”可以在社会上和家庭里树起一座“丰碑”,用以蒙蔽社会的眼睛,教化妻儿们变“怀念”为力量,改邪归正,以维护他封建家庭的“体面”。四凤是周家的受害者,也可说是下层阶级的一个年轻代表。她受尽了周家的欺辱,可从她在“周公馆”与母亲初见面时的一系列关于“周家的人都是很和气”的谈话中所表现出的一种满意的情绪,就可见“怀念”的感染力量。周朴园“隐隐约约”地发现周萍有“玩世不恭”的行迹后,他不是一味地指责周萍做事对不起他这位父亲,而是借“怀念”的威力把话头一转:“并且——对不起你的母亲。”接着是要他背述一遍他名字的由来,再接着就是“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实质上,周萍的“不轨”行为,改与不改与已“死去”的侍萍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可周朴园却硬要这么挂起钩来,可见其“怀念”的用意。

3.3 别时“怀念”与相逢“冷待”的矛盾,反映出怀念之情的矛盾性和虚假性

按剧情交待,自侍萍被赶出周公馆跳河后,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就已产生,且这种怀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逐渐淡漠,而是逐渐加深。然而周朴园对侍萍的某种程序式的怀念,恰恰是他虚伪性的表现。我们说周朴园对侍萍是有某种程度的真正的怀念的,这很容易理解:侍萍年轻时是很美的。他也曾喜欢过她,何况她又是周萍的母亲,怎能不常常想她呢?一个人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总是特别觉得可贵,特别感到恋念的。尤其是他做了那样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总不能毫无内疚。现在,侍萍既已死去(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对他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不利,他就更容易想到她的种种可爱处而不胜怀念起来。这种怀念,又因为他的灵魂的内疚,又因他的补过赎罪之心而愈益增加了它的重量,以至他自己都为这种“真诚的”怀念所感动了。他觉得自己虽然“荒唐”于前,却能“补过”于后,就仿佛也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了。这样,他对侍萍的怀念就做得愈益认真起来,并且还以此自豪,以此来教育周萍,来树立家庭的榜样。这样做,在他主观上可能的确是很“真诚”的,并无故意骗人的存心。但是,作为专制家庭中的家长,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高尚的感情的。他首先考虑的,总是自己的名誉、地位,自己的实际利益。在不损害他的利益时,他是可以有一点感情的,但当他一发觉这种感情与他的利益相抵触,将要危及他的名誉、地位时,他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这种感情一脚踢开,这可以在他与侍萍重逢的对话中表达出来。

“你来干什么?”这一声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紧接着这一声以后的一长串对话中,剧作者更进一步地揭露了周朴园的这种丑恶的本质。

“你来干什么?”他的内心语言(潜台词)其实是说:“你想来敲诈我吗?”侍萍说“不是我要来的”。他一定想:不是你自己要来敲诈我,那么准是有人指使你来敲诈我的了,所以他接着问:“谁指使你来的?”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两秒钟的时间,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周朴园的内心变化却是异常剧烈的,他的思想却是经历了很长的路程的。他一定会想到这个人多半是鲁贵,而鲁贵又是那样的狡猾难对付,他就更感到事态的严重。等到听侍萍说是“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之后,他才觉得还好,还只是她自个儿找来的,总算没有别人夹在里头,因而他就不像原先那么紧张了。但他还是认为侍萍是有意找上门来的,要摆脱她,解除这个麻烦,他想总得费些周折、花些钱财的。但不知她此来的意图究竟如何,且先听听她的口风再说吧。因而他才冷冷地说一句“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他的潜台词,他的内心的真正意思,其实是:“那么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但是,侍萍的思想、心情,却完全走着另一条路,并不是沿着他的内心线索前进的。她这一次到四凤的东家来,想不到竟遇到三十年前狠心抛弃了自己的那个人。在与这个人短短的接触中,她发现这个人似乎并不像他过去那样无情,从他房间里的陈设布置,从他依旧保留着的夏天关窗的习惯,从他对旧衣物的偏爱,特别是从他对“梅小姐”事件所流露出的兴趣与关心里,她知道这个人还是一直在怀念着自己的。本来,她从这个人那里所受到的凌辱、迫害,是说不尽、诉不完,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但毕竟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年了,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大海和她另一个儿子周萍的父亲,而他如今又显得这样的多情。像侍萍这样一个心地纯洁而善良的女子,又受着封建伦理观念的严重影响,自然不免又一时“犯糊涂”,心软起来。因而,她刹那间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过去对自己的种种不情不义、种种灭绝人性的行径,开始想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他了。而忽然,这个人重新又露出了他的本相,而且把自己看得那样卑鄙、下贱,以为是有意敲诈他的。这才使她重新又清醒过来,她三十年来的悲愤和郁积,三十年来的血泪痛苦,一下子就像开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她的这种感情的爆发,使周朴园有些害怕,怕张扬出去,有损自己的体面。因此,自此以下,他的语调就变了。起先是竭力地想稳住她,想使她的感情平静下来,所以他一则曰:“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再则曰:“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但是,侍萍并没有平静下来,她还是要提,她闷了三十年了,非提不可。于是周朴园又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想用感情来软化她。这样,我们就听到了他如下的话: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果然,他这番话立刻生了效。侍萍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开始有些平静了。于是他就以更加恳挚而悔罪的声调接下去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日——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生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这一下子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现在是侍萍反过来请他不必再提这些了。把侍萍的感情稳住以后,他想这就可以谈到正题了。因而他说:“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这意思是说:既然你也认为过去的事可以无需再提,那么你就把你来此的目的、意图、要求,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吧。但是,侍萍完全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她从来不曾有这一类心思、打算。因而她说:“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从她的这句话里,周朴园才想起了过去侍萍的高傲倔强的性格。再联系到刚才一连串的对话,他就发现侍萍的性情原来并没有什么大改变,这发现叫他安心。但他又想到,她现在是鲁贵的妻子,而鲁贵却是个很不老实的人,假使他夹在中间,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就说出了“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象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这几句看起来似乎不大连贯的话来。这一次,侍萍听懂了他的意思,叫他不用怕,满怀轻蔑地告诉他,她决不会让鲁贵知道这件事的。这下,他就完全放心了。在打听过侍萍带走的他的另一个儿子的消息以后,他要问的都问了,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已解除了一切恐惧与顾虑。于是他就剥去了一切的伪装,赤裸裸地露出了他的本相。所以他又忽然说:“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在这句话里,充满着令人恶心的铜臭气息,而这个资本家的卑鄙丑恶的灵魂,通过这句话也就被揭露无遗了。

综上所述,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复杂的。作者对周朴园“怀念”的描绘,一方面为我们如何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克服创作中的脸谱化提供了可贵的经验,并且磨练了我们认识现实生活中复杂环境中人的心理和性格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凡人都有人性,而人性辩证地看都有两个对立面。周朴园在爱情和他的理想之间选择了后者,所以在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中,我们虽然看到了其虚伪的一面,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其真实性。因为人性本身就是矛盾的,即超我、自我之间的矛盾和人性与社会道德秩序、理性法则之间的冲突。

[1]钱谷融.《雷雨》人物谈[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2]田本相.曹禺剧作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

[3]朱栋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闫桂萍

I206

A

1674-5787(2011)01-0052-04

2010-10-15

陈果(1974—),女,四川什邡人,广西钦州学院教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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