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张爱玲小说的男性形象透视其女性意识
2011-08-15陈蕾
陈 蕾
(长春金融高等专科学校 宣传部,吉林 长春 130028)
张爱玲的小说常以女性作为叙事主体,描写殖民背景下女性尴尬失落的不幸命运和旧文化背景下女性苍凉绝望的生存状态。或许是演绎女性形象的需要,或许是女性意识的另类表达,不管张爱玲有无创作诚意,男性群像的书写已成为其不容忽视的写作事实。但张爱玲笔下的男性形象多是令人失望的、负面的、被否定的,其作品中弥漫着强烈的男性批判意识和消解男性权威、解构男权社会的女性意识。
一、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形象
对于男人,张爱玲悲哀地发现“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1]基于张爱玲对于男人的复杂情感,其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也是丰富多彩的,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种类型:旧时代的遗老遗少、新旧兼杂的洋场阔少、病态的都市男性、侨居沪港的外国男性。
(一)旧时代的遗老遗少
这些沉溺于醇酒、鸦片和妇人的没落家族的遗老遗少们生活在旧中国转型期,一方面封建道德体系虽面临崩溃却仍在勉强维持;另一方面西方商业文化强烈冲击着社会的各个角落,新旧文化的畸形交汇造就了男性的诸多弱点,他们不仅形体残缺,而且精神残障,一无所能,靠吃祖宗遗产,甚至靠女人养活。
《花凋》中的郑先生只知道醇酒、鸦片和妇人,“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不愿意拿钱给患上肺病的女儿治病;《多少恨》中的虞老先生靠祖上遗产过日,为换取金钱,竟然要求亲生女儿去做姨太太;《创世纪》中的匡仰彝不仅经常向母亲要钱,还计划着把两个女儿送去作舞女;《金锁记》中的三爷姜季泽尽管有着健康的身体、英俊的外表,却不务正业、东游西荡,沉溺于变卖祖产、声色犬马的生活中,与二嫂七巧调情,却怕“踢不开”、“躲不掉”,拒绝七巧的爱情,在七巧做了一家之主后,为了金钱不惜用谎言欺骗七巧的感情,其内心的虚伪和丑恶暴露无遗。
(二)新旧兼杂的洋场阔少
张爱玲的小说多描写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沪港两地,因此其笔下的男性形象也不乏洋场阔少,他们或受过高等教育,或从事上等体面的工作,或曾留洋,但西方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对洋场阔少们并没有产生好的影响,反而使他们在玩弄女性方面更加变本加厉了。《倾城之恋》中的私生子范柳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场高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把女人当作脚底下的泥一样随意践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琪善调情,吃软饭,靠妻子自愿作高级妓女养活自己。
这些男性一方面崇尚西方的生活方式;一方面深受传统伦理道德的影响,难免纠葛于东西方两种价值观中。《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正是徘徊于人性之本的“真人”和社会规范的“好人”之间。他出身贫寒,曾留学英国,凭自己的能力成为外国商社的高级职员。事业有成的他却渴望同时拥有白玫瑰(圣洁的妻子)和红玫瑰(热烈的情妇),几经权衡,他抛弃情人王娇蕊,娶了白玫瑰为妻,但是妻子的空洞令他乏味,妻子的不贞摧毁了他的世界,再次诱发了他的双重人格,他以疯狂堕落、公开嫖娼来摧毁这个家,然而每天起床后他又改过自新,变成好人。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淫”的“红玫瑰”最终成为了人母,而作为“贞”的“白玫瑰”却与裁缝私通,男性霸权主义的矛盾最终反弹回男性本身,从中可见女性观念的巨大变化。
(三)病态的都市男性
这类男性正是在都市文明中一步步陷进了病态的沼泽中,张爱玲通过描写他们庸俗、卑琐、丑恶、自私等人性的弱点,来揭示时代的驳杂。如《封锁》里一心想做资产家庭女婿的董培芝;《等》里夸耀与大官们有交情的推拿医生庞松龄;《十八春》里丑陋、嫖娼宿妓的暴发户祝鸿才等等。《琉璃瓦》中的姚先生为攀权附贵、讨好上司,将自己的女儿作为交换筹码和垫脚石,拼命反对女儿的自由恋爱,并对女儿实施武力镇压,在物欲横流的利益原则下血浓于水的亲情被异化为一种商品进行不尴不尬的交换。《茉莉香片》中卑怯懦弱的聂传庆精神空虚,不是沉溺于幻想就是整日哭泣,试图凭借毒打女同学言丹珠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四)侨居沪港的外国男性
这些生活在上海、广东、香港等地的英国人和俄国人或其他不明国籍的外国男性,虽已远离本土文化,但又未溶入中国文化,是生存在两种或多种文化空隙里的边缘族群。他们无法找到心灵的归宿、文化的认同和自己的根,只有在肉欲的欢娱中打发无聊的时光。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在中国佣人眼里“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的不明国籍、讲英语的外国男人哥儿达是个风流浪子,他似乎想通过不停地更换女人证明着什么,但实际上又无法证明什么。在他眼里,佣人丁阿小虽然姿色不错,但是其“劳动力”价值远高于“性”价值,因此他把阿小指使得团团转,充分榨取其劳动力价值。
在张爱玲看来,“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2]因此,在其作品中可以找到完美的女性,却少有完美的男性,他们不仅外貌丑陋,既没有远大的理想、宽广的胸怀,也没有坚强的意志、高尚的品质,而且无能、贪婪、自私、猥琐,有着严重的男权思想。作家通过揭露男性形象的丑陋与缺陷,否定了传统男权文化和男权思想,表现出强烈的男性批判意识。
二、张爱玲小说的男性批判意识
“男性批判意识是在人的自主意识前提下,以‘女性感受’、‘女性视野’为基础,通过对男权文化的审视和审判,打破男性在这方面的垄断局面,探讨和否定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的世界观、感觉方式和叙事方法。”[3]张爱玲的男性批判意识表现在她的小说中,就是对男权思想的蔑视和对男性形象的贬抑性书写。其男性批判意识的形成,与她的家庭和生活经历关系密切。
张爱玲的童年缺乏关爱,她的父亲张廷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奢侈淫逸之徒,有着旧派绅士的恶习,吃喝嫖赌毒,五毒俱全。她的母亲虽为大家闺秀却有着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在对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后勇敢地与其离婚,与姑姑一同出国留学去了。父亲的再婚给了张爱玲沉重的打击,她曾因顶撞后母,被父亲毒打后关了近半年的禁闭,期间得了严重的痢疾,差点丢掉性命,但父亲仍然对她非常冷漠,致使张爱玲对父亲彻底地失望了。张爱玲还有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小她一岁的弟弟,他性格柔弱、不求上进,忤逆、逃学、没志气,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父亲、弟弟这两个精神不甚健康的男性是张爱玲最初了解男性世界的最直接、最主要的媒介。传统文学作品中的男性坚毅、果敢、真诚、责任心强……,而现实生活中的男性——父亲和弟弟却虚伪、懦弱、自私、无情……。这巨大的反差,使深受母亲和姑母影响具有女性意识的张爱玲越发看不起父亲和弟弟,以致影响了她对男性世界的认识。张爱玲的很多作品,如《金锁记》、《多少恨》、《茉莉香片》、《琉璃瓦》、《花雕》等作品中的男性,都或多或少带有她父亲和弟弟的影子。
张爱玲与比她大十几岁的胡兰成的失败婚姻也使她对男性感到绝望。她与略有才华、历经沧桑的胡兰成一见钟情,但是抗战胜利后,文化汉奸胡兰成流落到江浙的小山村后,朝三暮四的他与中学同窗结为夫妻,胡兰成移情别恋的残酷现实对满怀痴情苦苦寻夫的张爱玲的打击是沉重的。至此,张爱玲对男性虚伪、自私的本性有了更加深刻、清醒的体察。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张爱玲男性批判意识形成的原因如下:由于童年缺乏父母的关爱,张爱玲养成了很强的独立性,“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4]可以说,这种独立意识是张爱玲男性批判意识形成的基础;她和弟弟所受的不同待遇,以及充斥在家庭、社会各个角落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极大地激发了张爱玲的反抗心理。此外,与曾留学海外的现代女性母亲和姑母在一起生活,使深受西方文化教育和影响的张爱玲颇具女性意识。缺乏关爱的童年、饱受磨难的成长历程、失败的婚姻经历,使张爱玲眼中的男性世界变得黯淡无光。她对于男性人性弱点的真切感受和极度失望情绪,严重地影响了她的文学创作。在塑造男性形象时,她毫不留情地抓住其人性中的各种卑劣之处,夸张地放大男性身上的缺点,对男权思想进行彻底否定。
自身的生活经历和体验虽造就了张爱玲独特的视角、深邃的思想、鲜明的女性意识,但带有个人体验和视角的男性形象的塑造难免陷于偏颇,如其作品极少涉及都市男性以外其他阶层的男性以及男性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工作、事业,她用扭曲的心灵片面表现男性生理、心理上的缺陷,不能全面公正地表现男性优点等等。
三、张爱玲小说的女性意识
五四运动的爆发猛烈地抨击了封建父权意识形态,迎着五四运动的晨光,受男权社会压迫最深的女作家从幽暗的历史隧道中走出来迫切地叛出父门、夫门。以丁玲、冰心、萧红、张爱玲等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挑战男权的旗帜,其中张爱玲的女性意识更为独特鲜明。她有意识地把男性形象放置在父权文化背景下考察,并以此审视、批判父权文化对人精神的囚禁,通过对男性形象的贬抑性书写和男性批判意识的表达来凸现自我女性意识。
关于张爱玲的女性意识的起点应追溯到她的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作者有意识地将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归结于腐败的积习和母亲的昏悖,展现了对女性命运的首次关注。但是她对女性悲剧命运根源的挖掘又是模糊的,可以看做是女性意识不自觉的流露。随着《牛》、《霸王别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等作品的相继问世,从自省反思“第二性”地位到自觉发掘女性劣根性,张爱玲的女性意识由不自觉转向了自觉,并在逐渐增强。其女性意识的蓬勃发展是从其首次以男性形象作为叙事中心的作品《茉莉香片》开始的,作者不仅展示了父系强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也描写了其对男性人格的摧残。张爱玲此后的作品《心经》、《倾城之恋》、《连环套》、《封锁》等虽然表现出了男性和女性一样遭到父系文化阉割的事实,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男性和女性因现实阉割压力而相互靠近的时候,女性仍然成为最后的牺牲者。《金锁记》是张爱玲女性意识全面深化的代表作,“弱者”曹七巧在男性强权秩序的束缚下人格发生了裂变,她由受损害、受侮辱的“弱者”转变为姜长白、姜长安等人悲剧的缔造者。
“当张爱玲以审视的姿态考察父系文化对人的全面扼杀的时候,其小说的女性意识无论在深度还是在广度上都达到了前人所未能达到的高峰。”[5]就深度而言,张爱玲在审视女性劣根性、贬抑书写男性群像、反思父权文化的丑陋等方面较之冰心、丁玲、萧红等作家均有所深化,她把女性关怀上升到人类生命整体的层面,比其他女作家更能穿透两性关系的本质。就广度而言,张爱玲在关注女性的同时还关注男性,而且把男性虚伪丑陋的本质拓展为父系强权文化禁锢下人性的弱点。更为重要的是,张爱玲对于这种人性的弱点表现出了宽容和慈悲,最多是无伤大雅的揶揄。
或许是张爱玲绝望于父权文化的顽固本质,或许是张爱玲因生活所困丧失了女性书写的心境和时间,其远离大陆、侨居香港后的小说创作中独特的女性视角被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所取代,显现出女性意识的匮乏。但张爱玲小说中所表现出的关于两性问题的思考和其深刻自省的女性意识,对探寻女性解放道路的积极意义仍是不容忽视的。
了解了张爱玲的女性意识,才算真正读懂了张爱玲!
[1]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7.
[2] 张爱玲.谈女人.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0.
[3] 齐蔚霞.论张爱玲的女性意识[D].西北大学硕士论文集,2001,(5).
[4] 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453.
[5] 谢理开.论张爱玲小说女性意识的流变[J].绥化学院学报,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