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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水“生”之美

2011-08-15

滁州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水神万物生命

杨 沉

(滁州学院图书馆,安徽滁州 239000)

试论水“生”之美

杨 沉

(滁州学院图书馆,安徽滁州 239000)

“水生万物”的哲思,强调突出了水的本原性、创生性及再生功能。《太一生水》、《管子·水地篇》都对此作了深入阐释。这与重生的中国文化互为印证:“生”乃一重要母体,“圜道”为生命运行之道。水的孽生化育再生能力使得人们相信,人水死后可得复生,而且复生的异常光辉灿烂美好。水“生”之道实现了生命的“永恒回归”,生命乃一通灵之环。

水;水死;再生;永恒回归;水生之美

一、生命之水

水是自然界中一种普通的物质,具有清浊、静动、趋下、循环等特性,同时亦具有饮用、洁净、灌溉等功能。它虽是一种无生命的自然物质,但却赋予万物以生命。人类的胚胎在羊水中生成发育,人体重量的70%是水,人类的日常生活、生产活动离不开水,动植物的生存需要水。人类文明的孕育和发展也离不开水的滋润,四大文明古国的身后都流淌着哺育他们生长的母亲河。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希望,有了灵性,人类才能生生不息,世界才富有勃勃生机。

人类从它诞生之始便对水产生了极大的依赖性。在先民的意识中,水是万物的本原,是构成世界的五大基本元素(洪范“五行说”:水木金火土之一[1]),而“女娲补天”的神话、“大禹治水”的历史传说,大量的洪水创世神话、众多水的汉字,更以遗传密码的形式,凝结了华夏民族对水既依赖又恐惧的心理。相生相克之中,人类对水的认识发生了变化,由上古时期对水的原始崇拜到春秋战国时期理性的哲学思考,再符号化为文学作品中的审美意象,“水”由现象界的一个具体物象形而上为一个“有意味”的意象。这种“有意味”的文化意象在哲学领域首先表现为“水生万物”这一诗化哲学命题,它强调突出的是水的本原性、创生性及再生功能。这种观念在《太一生水》、《管子·水地篇》等中皆有所表现。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复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2]管子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管子·水地篇》)[3]因此,水不仅维系着生命的存在,亦承载着人的喜怒哀乐惧之情,提升着人类的智慧与灵性,蕴涵着人类对天道、人道的体认。水镕铸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思维模式。

二、水/生之道

“天地之大德曰生”(《横渠易说》,文渊阁四库全书),中国文化是重生的文化。“生”是中国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母体,亦是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生生之谓易”,孔颖达疏云:“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易传》将“生”看作天地之间万物万象的一个最基本的内容。“生”是人类体认天道的一个重要概念。“生”亦彰显了先哲对人道(人事)的深刻认识。《系辞上传》云:“原始返终,故知死生之说”。庄子《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意谓有始有终,生死循环。在对天道与人事的体认上,古人持一种“有机主义”的宇宙观和人生态度。在先人的意识中,万事万物乃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万物皆有灵性,生命在这一空间流转周布,呈现出一种无往不复的的“生生”之态。“无往不复”的“永恒回归”(循环)的哲学态度是先哲对生命的体验与认知。这与水所具有的循环性,与水的本原性、创生、再生性有着本质的相契相合之处。“云气西行云云然,冬夏不辍,水泉东流,日夜不休,上不竭,下不满,小为大,重为轻,圜道也。”[4]《吕氏春秋·季春纪·圜道》以水为象,把生命运行之道归纳为圜道,并认为圜道是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生命是循环不息的,这就是永恒的道,也即老子所谓“归根曰复”。泰勒斯表达得更明确:一切事物均由水发生而又复归于水。

无论是“圜道”还是“太一生水”,都体现了一种“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生命在万物之间周布流转,生命于“永恒回归”中达至“永生”。它们来源于“水”又都超越了“水”,并因水获得更加美好的新生。抽象的哲学观念之中有其远古再生神话的身影。“永恒回归”同洪水再生的神话互为表里。

三、水死再生

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中,几乎都有人类毁灭于洪水而后再生的故事流传。古巴比伦、古希腊、希伯来人、印第安人都存在大量的洪水再生神话。最为著名的是诺亚方舟的故事。《圣经·创世纪》中记载,自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之后,世界并不像上帝想的那样纯洁无瑕,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罪恶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耶和华后悔了,决心毁灭地上所有的生物。在毁灭世界前,他告知义人诺亚建造方舟。洪水持续了四十昼夜,诺亚一家及忠实善良的动物活了下来。上帝意以洪水洗净人类的罪恶,洗刷世界上的污秽、邪恶。水清除了旧的、邪恶的、丑陋的世界,代之以崭新净化了的新世界。在净化创新世界的同时,水也净化了人们的心灵,将恶从人们的心中剔除,人类获得了新生。在洪水神话中,水具有毁灭一切又创生再生一切的双重功能。

中国汉族与各少数民族也有类似的洪水再生神话。中国古代典籍中多载有洪水和鲧禹治水的事迹。传说共工与颛顼争天下失败后,用头颅怒触不周山,天倾地陷,洪水从地府涌出,造成一场人类空前的大劫难。《淮南子·览冥训》记录了这则汉民族的洪水再生神话:“往古之时,四极废,……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翼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翼州平,蛟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生命源于原始大水,因恶与灾难,生命又毁灭于水。随着丑的恶的世界的消失,一个被水净化涤荡过的新世界新生命获得了更加美好更加澄明的生。

在世界各民族的洪水再生神话中,水一方面毁灭了人类,一方面又再次创生了人类,予世界以新生。“水”意象与生命存在紧密联系在一起,它象征着生命的无限循环,是神话人物的生育——成长——死亡——复活的循环的必然条件。在这生生死死之中,生命如水般赋物流转,实现了“永恒回归”。生命乃一浑整之圆。这在水死再生神话中得到了印证。中国古有水为万物之原的观念,这使得人们想象,人水死后可以复生,而且生得异常之美之神圣,他们或为水神,或为仙。如水神玄冥,原为水正,“冥致力其官而水死”(《国语·鲁语上》)成为北方之神。颛顼是黄帝之孙,继承黄帝当了天帝后,政绩显著,远近宾服。他死后化为“鱼妇”。《山海经·大荒西经》云:“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5]鲧、禹、屈原,甚至传说中的柳毅水死后都升格为水神。在这部分神祇中,女性水死成为水神的占有相当比例。“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东海。”[6](《山海经·北山次经》)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自沉洞庭是为湘水女神,“灼若芙蓉出绿波”的宓妃溺于洛水,成为洛水水神,能行云施雨助禹治水的巫山神女瑶姬,亦具有水神神格。

有关女子水死成神的观念一直延续到后世,如刘敬叔《异苑》载:汉安帝时代浙江上虞巫师曹盱,迎水神时溺死,其女曹娥循江号哭七日,投江而死,三日后,父女尸体俱出,被当地人尊为曹娥江水神。另有关广州金华夫人的传说:金华夫人少女时为巫,未嫁,善于调媚鬼神。后溺死湖中,数日不坏,有异香,即有一黄沉女像容貌绝类夫人者浮出,人认为是水仙,取祠之,因而广州多金华夫人祠。从现代诗人郭沫若借助神话材料发出呐喊的诗歌《女神》中,我们也依稀可以看到这些女子死而复生美轮美奂的身影。水既为生命之本原,亦为桥梁与过渡,实现了生命由此到彼的转换生成。水的这种孽生化育再生能力,随水的布荡流转,使生命在由此物到彼物的转换生成中达于永恒。“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在宇宙万物间循环不息。

四、水生之美

水性本洁,洗污物可使之洁净,加之民族水文化心理的作用,水向来被人们视为洁净、吉祥之物。因此,每逢盛大节日,先民们都要沐浴一番,以期福祉。《孟子》提到了当时的一首儿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并引述孔子的解释:水清就洗帽缨,水混浊就洗脚。可见,水总是能洗去尘滓污垢。在先民的诗性思维中,水就具有了洗去罪恶、拂除不祥的神奇功能。中国古有修褉习俗,据《韩诗》载:“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孟子·离娄》则说到:“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水的洁净、吉祥、再生的象征亦被用于宗教仪式。基督教的“洗礼”仪式便具有这种象征意义:基督即是通过约旦河的洗礼“再生的”。通过圣约翰施与的水的洗沐,基督从水中和精神上再生和复活了。显然,这里的水不仅是清洗身体之物,而且升华为洗涤心灵、纯洁思想之源。在我国傣族升和尚(受沙弥戒)的仪式中,被升者要先用名叫“喃叫喃香”的圣水沐浴,沐浴受戒由祜巴领诵经文,赐披祜巴级袭装。升和尚、升祜巴是人生转折的过渡仪式,通过升和尚仪式,人由世俗身份转向了神圣宗教身份,仪式中的沐浴完成了这种转换。[7]在此,水具有了双重的象征意义:既象征死亡,又象征再生。沐浴在水中象征着旧有身份的瓦解、死亡,沐浴完毕,则获得一个新的、再造的生命,以新的身份重新整合到社会中。水的洁净再生能力使生命在大化中复归新生。

文学艺术家把水的这种自然属性作了美学意义上的延伸——水不仅可以洗去精神上、名誉上的种种污垢、不洁,还其清白,使人重获精神上的新生,还可以息人名利之心世俗贪念,涤除人心污浊,还其明澈本性从而获得新生;亦象征了一种价值判断一种审美选择,一种“清”“明”的人格与生命境界。

水的清澈、洁净,使世俗之人在身心被外物羁绊、物欲所累时,静心自照,去浊涤污,息心去欲,获得心灵的宁静。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描写富春江“水皆缥缈,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并特别说如此清澈的水可令那些为官爵利禄奔忙的人“息心”,净化他们的俗念。南朝诗人沈约,见到新安江水清浅见底,联想到京邑尘嚣中人,以为需用此水为他们洗去污滓,“愿以潺援水,沾君缨上尘。”(《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以水为镜,静观自照,可以“息心”;以水为径,心至澄明,得以新生。

水是一个澄明、清白的处所,既净化人的灵魂,亦使人之生命因水的创生能力实现生命之环的圆满,获得再生。因此在审美意义上,投入水中的人物,总是具有纯洁无暇的品格。因此,无论是历史中真实的人物还是文学作品中塑造出的人物,其水死都有着比较明确的美学意义,即:他们是美的,善的,纯洁的。从水而死另外还被人们赋予了一种美好的祝愿:祈愿这些美丽善良的灵魂通过水再生、复生。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投水而死”一直有着比较明朗、固定的含义:总是善良、纯洁、正直、无辜、美好的人遇到不幸。三闾大夫屈原为楚国竭心尽力鞠躬尽瘁,遭小人陷害陷楚王猜忌,虽有旷世奇才奈何无用武之地,终落得一逐再逐的下场。怀着拳拳爱国之心的他忧愤无奈,最终以投入汨罗江表白了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尚情怀纯美人格。“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渔父》)传说屈原“涉江”之后成为水神。“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白在政治上一生郁郁不得志,空有报国之心戍边杀敌之意,却只被当作点缀风花雪月的御用文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豪迈之情、高远之志、阔大之胸怀尽显无遗。这样的李白在采石矶捉月落水,羽化成仙,其中的美学意义不言自明。

中国一直有女子投水而死的传统。诗歌中最早写女子投水自尽的,当推至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刘兰芝貌美、手巧、勤劳,又温柔贤慧,却因多年无子为焦母不容,一纸休书遣归娘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忠于情痴于情的刘兰芝,选择了“举身赴清池”,仲卿亦自挂东南枝。二者死后化为连理枝,获得了永生的相守。明代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美丽、善良、多情的京城名妓(艺妓)杜十娘,名倾京师,诸多王公权贵倾囊不得一见,她却惜情重义,唯将皓皓清白女儿身付于李甲,即使其落魄也不离不弃。相形之下,李甲却在家庭的威压和钱财诱惑之下,毫不犹豫地将她出手转让了。杜十娘痛斥负心男人,“抱持宝匣,往江心一跳”,遂卷入滚滚江流之中。作为风尘女子,在世俗和封建道德的伦理坐标上杜十娘是“不洁”的。小说家让“不洁”的杜十娘投入水中,旨在为她洗去名誉上的芜秽,肯定其本质上高出世俗的清峻品格,更是对她虽不幸沦落风尘却忠于爱情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操行的赞美和褒扬。金钏是王夫人的使唤丫头,因与宝玉的嬉闹之言被王夫人听去,遂被斥骂赶了出去,她以投井而死的方式来明证自身的清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坏女人金桂害人害己,被自己毒死,死得丑陋凶险。可见,死于水的结局在作家笔下有着特殊含义。

纵观中国文学,各种投水而死的人物几乎都是正面的、美好的人物。作者几乎不约而同地都对人物寄以同情和赞美。他们安排这些人物死于水,旨在让人物生前的“污点”、冤屈、羞辱,彻底在纯洁的水中洗净,人物的性格也因水的涵蕴得到了升华。水见证并印证了他们的纯美高洁。屈原以自投汨罗划出诗人人生的一个闪光的句号。诗人以生命的热忱去“涉江”,尽管他生命的踪迹消隐于江水之中,然其留下的生命文本,却给我们以永恒的生命意象。诗人在江水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之美。

水是万物之本原,其化育创生的能力使生命在生死循环的大道之中流转,在转换生成中完成了生生死死的循环,使生命呈现为一浑整之圆。水的这种孽生化育之力,使得献祭水死的年轻女子以及投水而死的人物都获得了重生,或者再生为水神,或者化为美好的动植物,或者升华为一种永恒的审美的艺术符号,徜徉于艺术的王国,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永生。

[1] 尚书正义·卷十二[M].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0:188.

[2] 郭店楚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125.

[3] 戴 望.管子校正[M].诸子集成·卷五[C].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236.

[4] 诸子集成[C].上海:上海书店影印本,第六册:31-33.

[5] 袁 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16.

[6] 山海经·卷十七[M].二十二子[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84.

[7] 郑 萍.傣族水文化象征意义分析[J].民族文学研究,2004(3):92-97.

I206

A

1673-1794(2011)01-0022-03

杨 沉(1973-),女,文学硕士,滁州学院图书馆馆员。

2010-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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