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中的“反奥德赛”线索
2011-08-15吴文杰
吴文杰
(滁州学院中文系,安徽滁州 239000)
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中的“反奥德赛”线索
吴文杰
(滁州学院中文系,安徽滁州 239000)
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作中存在一条潜在的“反奥德赛”线索:有的作品是对《奥德赛》故事的“显性”的颠覆;有的作品是从思想内容上对《奥德赛》的倾向性主题进行“隐性”的颠覆和批判。这条线索的形成是阿特伍德对前人创作的“创造性误读”的结果,也与她受弗莱原型批评的影响有关。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反奥德赛;女性主义批评;重述经典
2005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牵头组织了国际“重述神话”创作项目,有20多个国家的出版社参与。它要求入选作家在本国或他国神话中自由选材,重构一部神话小说。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The Penelopiad)是该项目的第一批成果。从这个国际创作项目的计划看,阿特伍德创作《珀涅罗珀记》好像是一种“半命题作文”:她须要按照要求重构一部神话小说。那么这部作品在阿特伍德的创作序列中只是一部主题先行的“应景之作”或“遵命文学”吗?
其实,仔细阅读阿特伍德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在阿特伍德的创作中,已经形成了一条潜在的“反奥德赛”线索。《珀涅罗珀记》和阿特伍德之前的作品有着丰富的渊源和联系。在阿特伍德的早期诗歌中有大量直接改写《奥德赛》系列故事的诗篇,在阿特伍德的多部小说中也有对奥德赛故事抽象主题的颠覆。
一、“反奥德赛”的原动力
《奥德赛》是《荷马史诗》的下篇,它主要讲述的是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历经艰险返乡的故事。《奥德赛》具有绵延的生命力。二千多年以来,奥德修斯的漂泊和历险之旅已沉淀为一个不朽的文化意象,并以文学原型和母题的形式反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体现了人类对于故土和家园的永恒向往与追寻。在随后的西方文学中,有大量的文学作品沿袭了这些主题。如古罗马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世纪但丁的《神曲》等,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北方的奥德赛》、福克纳的《当我弥留之际》和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作品《尤利西斯》中都有奥德赛的原型或身影。
《奥德赛》中重要的情节线索有三条:一是奥德修斯在返航的途中如何在爱琴海遭遇种种可怕的神怪并终于逃脱、回到了家乡伊塔刻;二是在这二十年时间里,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及其儿子忒勒马科斯如何机智地与无耻狠毒的求婚人周旋,并终究等到了奥德修斯的归来。三是在故事的高潮部分,前面两条线索也胜利会师,奥德修斯与妻儿里应外合歼灭了求婚人和与他们勾搭的女仆。
从对《奥德赛》母题(motive)和主题(theme)的归纳分析中,我们也可以找到阿特伍德“重述经典”的原动力。
对于文学作品,存在着大量同一母题而不同主题的文学现象。[1]从《奥德赛》的主要故事情节,可以归纳出这么几组母题:(1)男性主人公的漫游、还乡;(2)女性主人公的守候;(3)儿子外出寻父;(4)女仆受到惩罚。而在这几组母题所生发的带有价值判断的主题中,《奥德赛》的主题带有明显的性别倾向性。成年男性主人公需要经历征服世界的漫游或游历,而女性主人公则被约束在家门之内,被要求顺从、忠贞,照顾下一代,并要看守好男主人的私人财产。而未成年的男性主人公则需要经历一场寻找精神上的父亲的“成长礼”。女仆们则毫无地位可言,被恣意地玩弄和血腥地屠杀。女性完全处于失语状态,男性操控一切。
这种单一的主题倾向也给阿特伍德的重述提供了原动力。阿特伍德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刻意颠覆了原著的权力关系,让原著中处于边缘状态的女性发声,讲出她们“自己的故事”。
二、阿特伍德创作中的“反奥德赛”线索
阿特伍德的创作中有不少直接取材于《奥德赛》的内容,它们颠覆了传统的主题价值,让女性或者弱势力量控制话语权,这种颠覆是“显性”的。而她的小说中更多的是跳出内容的束缚,描写现代甚至是未来的生活,更多地是从思想内容上对《奥德赛》的倾向性主题进行颠覆和批判,这种颠覆是“隐性”的。阿特伍德创作中这种对《奥德赛》情节内容、价值倾向的显性或隐性的颠覆,本文称为“反奥德赛”线索。
(一)显性的颠覆
阿特伍德在诗歌的题材选择上一度曾经对原型神话比较感兴趣,并经常致力于将这些原型神话与当代女性的地位与状况反思结合起来。
在阿特伍德1971年发表的诗集《权力政治》(1971年)中的“你很幸福”里,诗人改写了《奥德赛》中女巫喀耳刻的情节。喀耳刻善于用魔法把别人变成怪物,在《奥德赛》中她把奥德修斯的船员变成了猪,后来奥德修斯使用了草药去抵抗喀耳刻的魔法。经过一夜之后,喀耳刻便爱上了奥德修斯,并在未来一年帮助他返回家乡。在阿特伍德的诗歌中,她将原来《奥德赛》中的男性视角换成了女性视角,从喀耳刻的角度重新讲述了这一故事。喀耳刻认为女性面对男性其实毫无自由意志而言,变异是男性自己选择的结果。
她在1995年的诗集《焚毁之屋的早晨》(1995)中的长诗“喀耳刻/泥土之歌数首”也是根据这一内容创作的。喀耳刻认为船员们由人转变为兽是由于男性自身存在的弱点导致,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并不是她的魔法使然。她说:“那不是我的错,那些野兽,/曾经是我的情人/他们自己变成了野兽”。[2]她还指出奥德修斯来到岛上和滞留并非被她引诱,而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并非是我做出的选择/也不是我做出的决定/一天,你就出现了。”女性只能被动地面对男性的欲望并被俘获,从本质上说她们是一种战利品。
在阿特伍德的“塞壬之歌”中,塞壬也讲述了她们自己的故事,一个与《奥德赛》中记载的截然不同的故事。据荷马的《奥德赛》中的叙述,半人半鸟的三位塞壬女妖经常坐在海边,向来往的船只献歌,通过悦耳的歌曲将水手们引诱到岸上吃掉。而“塞壬之歌”这首诗本身就被阿特伍德写成她们所唱的歌,是诗人在想象、戏仿她们的独白和对话。在诗中,塞壬自己觉得这首歌平淡无奇,甚至令人乏味,不过是一首呼喊救命的歌。“我要告诉你这个秘密/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凑近一点。这是一首/呼喊救命的歌:救命!/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救我,/你真是个好汉。”[3]虽然歌曲本身并没有魔力,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新意,但是“唉,最后我要说/这是一首让人厌烦的歌/不过每一次都有功效。”原来,神奇的“功效”不在于歌曲本身,而在于听歌的男人们自身的脆弱和自以为是。她们只不过成功地利用了这些弱点而已。
在进行输出以前,还要设置相关的求解控制参数,包括计算时间控制(设为100 ms)、输出频率、沙漏控制类型、沙漏系数以及缺省设置。由LS-DYNA EXPORTE模块输出K文件,打K文件设置内存空间,以及为提高计算速度而适当进行质量缩放[6]的修改。设置K文件中的参数需要具有一定的理论基础,难度比较大,但是正确的设置会大大提高求解效率,缩短仿真时间,将复杂的仿真模型快速求解。
在传统文本的男性叙述中,喀耳刻和塞壬这样的女性都被认为是掌握了某种魔力的妖女,成为西方经典文学对女性塑造的“天使”和“妖妇”模式中的一极。阿特伍德在重述的时候,改换了叙述视角,让原本没有话语权的女性把持话语权,自己陈述,从而使我们了解到她们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在阿特伍德的诗中,“妖妇”们都否认她们拥有任何魔力,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妖妇和红颜祸水,“她们扮演的只能是男权社会强加在她们头上的性别角色,而真实的自我被遮蔽了。”[4]
小说《珀涅罗珀记》是阿特伍德创作的“反奥德赛”线索中的“压卷之作”。在《珀涅罗珀记》的前言中,阿特伍德在简述了《奥德赛》的故事情节后说:“然而荷马的《奥德赛》并非是这个故事的唯一版本。神话的原始素材是口头的,也有地域性——一个神话在某地是如此传诵的,换了个地方就会讲得很不一样。”[5]2《奥德赛》在被亚历山大的学者们编订为正式文本之前,主要是通过口头流传的,其中无疑经过很多人的增删和改写。《珀涅罗珀记》正是阿特伍德将《奥德赛》作为参照的摹本改写而成的,只是这种改写已经置换为“颠覆”。
阿特伍德在《珀涅罗珀记》中全面颠覆了《奥德赛》中的基本主题:原本宣扬男性主人公的英勇和智慧的十年海上历险成了一出龌龊不堪的闹剧;珀涅罗珀的守候不再是毫无怨言的,她的忠贞似乎也不可靠了;十二女仆的死亡源于一场误会……
(二)隐性的颠覆
除了题材方面的显性的颠覆之外,阿特伍德的作品中还存在大量主题思想方面的隐性的颠覆。
《奥德赛》中忒勒马科斯外出寻父的男性主题在阿特伍德的其他题材的小说中也被不断颠覆。阿特伍德早期代表作《浮现》中有一个寻父的主题。一开始的五天,女主人公在某种信念的激励下不断寻找父亲。在第六天,她终于意识到,寻找的终极目标,不再是生父,而是对自己过去经历的一种弥合,她需要“对自己的身世完全了解,揭开事实真相,使一切成为明确而又必然的事情”。[6]于是,女主人公在寻找她那淹死在家乡湖中的父亲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自我的追寻。也就是说,阿特伍德把《奥德赛》中的寻父主题质变成了《浮现》中女性成长对自我的追寻。在阿特伍德早期的文学批评作品《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1972年)中,她说,“加拿大作家偏爱的两种杀死他的受害者的‘自然’办法是溺死和冻死。诗人喜欢用溺死——也许是因为它可以用作进入无意识的比喻——小说家喜欢用冻死。”[7]小说的后部,她潜入水中,似乎在水下找到了她父亲的遗体。但是,作品并没有完结。她还在继续追寻,她开始吃土,开始忘记以前的一切,她趴在泥土里,她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我了,她已经获得了新生,已经和大自然完全融合了。她最后寻找到的不再是男性的父亲,而是与女性具有融合关系的自然。她最后成功摆脱了陪伴她的两个男人,一个人回归到自然中,远离了那两个男人所代表的男性文明。这场以男性为初始动机的“寻父”的追寻,很快就显示出对男性文明的偏离,指针最终指向了女性自身。
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阿特伍德解构了传统女性忠贞于丈夫和家庭的主题。小说中女主人公玛丽安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女性,她的工作和爱情生活从表面看很顺利,但是以男朋友彼得为代表的男性社会给他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她在婚礼之前,烤了一个女人形状的蛋糕,把这个“可以吃的女人”作为自己的替身献给未婚夫,以此标志着与过去告别。阿特伍德把女主人公这种精神上的压力通过食欲表现出来,进食被巧妙地用来隐喻男女之间微妙的地位差异和权力关系。人型蛋糕的结尾,反映了阿特伍德对《奥德赛》故事中珀涅罗珀式的忠贞爱情的反叛和颠覆。
三、“反奥德赛”的理论渊源
任何作家都会受到文学前辈和经典名作的影响,这种文学传统的巨大影响会使后来者产生焦虑,惟恐自己的创作不及前辈。作家如何既继承文学传统而不失其独立的美学价值?能否摆脱前代大师们的创作模式而建立起自己的创作特色并形成新的经典?这种焦虑在布鲁姆的文学批评经典《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1973年)中称作“影响的焦虑”。布鲁姆同时提出,只有少数作家才能通过“创造性误读”(creativelymisreading)克服这种影响的焦虑,以自己的审美原创性解放自己的艺术创造力。文学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不断克服“影响的焦虑”并再造经典的历史进程。在布鲁姆的近作《西方正典》中也一再重申:经典作品都源于传统与原创的巧妙融合。
阿特伍德创作中的“反奥德赛”主题线索,就是阿特伍德对前人创作的“创造性误读”,她找到了新的灵感和角度进行新的创作。她的诗作和小说中选取的塞壬、喀耳刻、珀涅罗珀等形象是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和《荷马史诗》中叙述过的,很多后世作家也对这些题材进行过加工创作。而阿特伍德创造性地改造了这些古老的题材,无论在情节上还是在人物形象上都进行了大量改造,通过叙述视角的逆转,让女性主体说话,颠覆了男权社会的话语规则。阿特伍德用自己的审美原则创造出了一系列新的作品。
阿特伍德创作中的“反奥德赛”线索还可以从加拿大原型理论的重要批评家诺思罗普·弗莱那里找到支持。
弗莱认为:原型是将文化传统联系起来,“从而帮助使我们的文学经验成为一体的象征”,“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9]最基本的原型是神话。神话表达了原始人类的欲望和幻想,并形成了一种形式上的结构模式,弗莱认为后世各种文学类型都是神话的延续和演变。按照弗莱对虚构型文学作品的分类,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这类“反奥德赛”主题的作品在文学传统上说,是对“奥德赛”这一神话传说的反讽。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是对前人荷马《奥德赛》这一文本的一个反讽。再扩大一点说,整个“重述神话”写作项目的作家,应该都处于弗莱这一模式结构的最后层:“反讽”层。所以这类作品的重心是对前作的一种“反讽”,解构其崇高感,让人感到荒唐、滑稽、好笑。而按照弗莱神话阶段四季循环的观点,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这类“反奥德赛”主题的作品应该处于冬季:这是一个英雄惨败和众神覆灭的阶段,作品应该属于讽刺文学,对此前神话传奇阶段的英雄主人公进行颠覆。我们看到的阿特伍德这类题材作品的写作倾向也正是如此。
事实上,弗莱对阿特伍德创作的影响是“直接”的——直接接触。查阅一下传记,可以发现弗莱恰恰是阿特伍德在加拿大本科学习时的授业恩师,弗莱的代表作《批评的解剖》就出版于阿特伍德进入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的那一年——1957年,所以弗莱的理论对她影响很大。她曾在文章中承认:“在维多利亚学院期间对弗莱观察得很仔细,很多地方都在不知不觉地学他,模仿他。”[10]她的文学评论专著《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中对神话的强调,常常被认为是受弗莱神话原型理论影响的有力例证。她曾经改编过不少希腊神话的诗,如前面提到的“塞壬之歌”等。2005年出版的小说《珀涅罗珀记》更是一部神话改编的力作。
四、结束语
作家通过“重述经典”,批判和颠覆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和压迫,这些都是后现代文化背景下作家“重述经典”的重要内容。
尽管历史过去了几千年,但是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状况一直没有消除,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价值观念通过经典文本一直对后世文化和社会心理产生持久而深刻的影响。阿特伍德通过“重述经典”,对西方文学中的“奥德赛”主题进行了全面的颠覆和改写,发掘出其中的边缘性的力量和声音,使之走上舞台的中心,借以对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念进行重新建构。这种“颠覆”和“重建”的过程正体现出后现代文化背景下当代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独特的现实历史意义。
[1] 杨乃乔.比较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29.
[2] 转引自傅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388.
[3] MargaretAtwood."SirenSong".SelectedPoems:1966-1984[M].Toronto:OxfordUP,1990:159.
[4] 刘晓静.重塑女神——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诗中的神话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2(2):130.
[5]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珀涅罗珀记[M].韦清琦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6]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浮现[M].蒋丽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133.
[7]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M].秦明利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45.
[8] 玛丽特·阿特伍德.别名格雷斯[M].梅江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299.
[9] 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60.
[10] 傅 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33.
I206
A
1673-1794(2011)03-0045-03
吴文杰(1978-),男,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珀涅罗珀记》的叙事形式与多元主题研究”(2009sk341)
2010-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