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文学审美的契合
——从“冰山理论”与“言意观”谈起
2011-08-15李文生
李文生
东西方文学审美的契合
——从“冰山理论”与“言意观”谈起
李文生
海明威独创的冰山理论,是现代西方最具影响的文学理论之一,它开创了一种语言简洁而内蕴丰富的全新创作观,对同时代以及现今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与此对应的是,中国古代“言意观”正视“言不尽意”的事实,追求“意在言外”的创作目的,主张以有限的言说传递无限生动、丰富的审美空间。“冰山理论”与中国的“言意观”作为中西方诗学的代表性理论,在语言观、审美追求等方面的融通之处使得对两者的比较研究具有深远而广泛的实践意义。
冰山理论;言意观;美学;契合
美国著名建筑家德尔·罗厄曾经发表过一个重要的建筑美学观点——“越少就越多”。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以简约传神的文字给读者呈现那浮于水面的“八分之一”,从而唤起读者的共鸣和想象力,进一步开发那隐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中国的“言意观”强调“辞约意丰”,即以有限的语言构造无限的审美空间和意境,最大限度地发挥文学受众“期待视野”的主观能动性。二者的创作意图和审美追求都很好地实践了“Less is more”(越少就越多)美的观点。
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是简约文学的最好代表。然而,洗练的文字并不都能实现意蕴的丰富。简洁只是一种写作手法,深刻的意蕴才是最终目的。马尔科姆·考利曾经就海明威的作品有这样的论断:“海明威的最优秀的散文给人以深度感,并且是在各个不同的平面上向前推进,甚至他最好的模仿者都缺少这一点,而且几乎所有当代小说家都缺少这一点。”[1]
海明威“冰山风格”的成功给予我们一个有益的启示:表达很多内容而又尽量不写出来,这是可以做到的。而在服务于“冰山理论”的具体语言实践中,他竭力规避主观化、理念化的用词,努力消除以往理性话语模式的潜在影响,尽量用极俭省的笔墨勾勒出“冰山”的“八分之一”,而把那深藏的“八分之七”抛给读者。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以其独特话语方式,不仅顺应了西方的“语言学的转向”的大趋势,也不谋而合地与中国传统的“言意观”遥相呼应。
中国文化向来强调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认为人的心智是有限而渺小的,应该无条件地遵循自然规律去发展。既然人类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那么人类的语言功能自然也是有限的。老子说“大辩若讷”,“美言不信”;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孔子也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些中国先哲圣人们的言论似乎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语言与思维并不总是一致的。
的确,语言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思维工具,语言并不是绝对完美的,它的抽象性、概括性和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的复杂性、具体性、特殊性之间的矛盾就形成了它自身难以克服的障碍。而对这种尴尬局面,中国的哲学系统没有试图去分析解剖语言的功能,也没有象西方那样试图以语法的严谨化和表达的逻辑化实现语意的明晰化,来弥补语言模糊之不足,而是因地制宜地努力探索多样化的表达的局限,承认“言不尽意”这个残酷的现实,顺势提出“意在言外”的言说。
语言表达既然不能 “阐幽释微”,“穷形尽相”,那语言的功能又何苦固步自封于语言的“牢笼”之中呢?何不杀出重围,向言说之外寻找出路,并借以摆脱语言表达的困境呢?所以,基于这一理论,中国文学的语言表达逐步呈现出隐喻性、含蓄性、暗示性的发展态势。“言此意彼”,“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创作理念便慢慢地传播开来。这种语言实践方式既能弥补语言传释的不充分性,而且能够举一反三,使言语的含义冲出有限的藩篱无限地放射出来。
老子说“正言若反”,他极力主张将言说的重点置于言语之外。道家的这种语言观强调了语言的暗示和启迪功能,避实就虚地体现了我国古代语言观的辩证思维。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者们还就语言的抽象性提出了“立象以尽意”的主张。因为语言归根到底是主体和客体的结晶,并反过来作为媒介服务于他们。但是,语言自身的符号化使得主体的感觉与客体的原貌有时会“阴差阳错”,因而对于这个难题,我们可通过语言的形象化加以弥补。至此,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中国的“言意观”首先确认“言不尽意”的事实,再通过“立象以尽意”,最终实现“意在言外”的目的。
在这里,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中国“言意观”隔空神交。海明威强调在写作中只显露“冰山”的“八分之一”,也即“立象”,而把另外的“八分之七”即“意”隐于海平面之下供读者去领会揣摩,从而完成“立象以尽意”的过程。因此,海明威在他的作品里经常运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去填补语言的空白和缺憾,他还擅长运用意象来揭示其惜字如金的作品背后蕴藏的丰富内涵。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借“白象”(昂贵却不必要,甚至有些麻烦的礼物)来象征女孩肚中的孩子……
海明威将“冰山理论”成功地运用在他的大部分作品里,驾轻就熟地将人生体验置于文字之外,寓意于无语之中,让读者自已去解读隐藏在“冰山”之下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旨”。可见,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我国古代文学倡导的“辞约言简”的用词标准以及对“韵外之致”意境的追求真是不谋而合。
一、含蓄之美
刘勰说:“隐也者,文外之重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且“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 (《文心雕龙·隐秀》)[2]无独有偶,存在主义哲学大师海德格尔也就艺术的审美提出了 “显隐”之说,这与刘勰的“隐秀”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海德格尔还曾以“石头”和“石庙”之间的关系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构筑石庙的材料是石头,石头是显在的,但石头坚固的特性是隐含的,但是由石头筑成的石庙却是生动而有气蕴的。
刘勰的“隐秀”说提示我们,文学的言说不应该拘泥于文本中所呈现的事物,而重在诱发出隐藏在文字外的生动的“复意”,即丰富的人生体验。而在海德格尔的比喻中,显形的石头指的是由文字本身所表现的内容,是可以看到的,即海明威浮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也即“言”;与此同时,石头坚固的特性是隐含着的,是水面下那“八分之七”的精彩世界,也即“意”。石庙则是指基于一种风格最终完成的作品。由此看来,刘勰“隐秀”说与海德格尔的“显隐”是何等神似!
中国“言意观”承认语言的局限性,主张“以可尽之言抒不尽之意”,以“状溢目前”的“秀”来表现“情在词外”的“隐”;以文字描述的“此时此景”推而广之到“彼时彼景”,最大限度地诱发藏在文字背后的生动意蕴和“味外之旨”。
海明威的“冰山风格”只“显”冰山一角,惜字如金,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却“隐”藏其丰富炽热的情感和内蕴于“深海”,以有限的形式表现无限之意味,因而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韵外之致”的审美境界。中西方在文学艺术的形式上的简洁性而内蕴的隐秘性的审美取向达成了共识。
柳永送友出行,内心痛苦凄惨,但他却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时的柳永似乎是在“王顾左右而言他”,呈现在我们面前是 “杨柳”、“风”、“月”,但这几个词却隐含着离别的心痛。海明威《永别了,武器》中的“我”与凯瑟琳爱得死去活来,凯瑟琳死了,护士已不需要了,“我”只想与凯瑟琳独处,但又怎样呢?和柳永一样,海明威只字不提内心的痛苦,读者只能通过“石像”“雨”等词语去体会。
无论是柳永的“生离”之苦,还是海明威的“死别”之痛,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曲笔”。“秀”出来的只是“风”“月”“石像”“雨”,而将内心真实的情绪“隐”匿起来,让知心的读者去慢慢体会。“显”与“隐”彼此呼应,相得益彰,而其中散发出的含蓄之美油然而生,“至味”莫过于此!
二、距离之美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这是一首在我国流传甚广的表达相思的情诗。千百年来,它让无数读者如痴如醉的原因,就在于让人“望穿秋水”的“佳人”总是在大河的另一方,“她”自始至终没有出场;“她”和无数痴情少男们总是相隔一段“距离”,而美得让人心醉。李渔曾说:“大约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笠翁文集》)这段话实际上已道出因想象对象的缺席而留出的“距离”之美。
英国现代著名心理学家布洛先生认为,审美观和审美欣赏,必须与审美对象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便是著名的“距离说”。他又说,美,最广义的审美价值,没有距离的间隔就不可能成立。布洛的“距离说”揭示了人们审美心理的特点。我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也指出,艺术家在创作中的种种剪裁可以说是制造适宜的“距离”,使人欣赏而进入美感世界。
中国“言不尽意”的理论本身就说明了在“言”与“意”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距离”,因而出现“辞不达意”、“文不逮意”、“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在慨叹遗憾之余,还应该庆幸这种与生俱来的天然之美。
而海明威在创立“冰山理论”的初始,似乎也意识到这种“距离”之美的重要性,因此他在创造中不遗余力地制造一些“距离”,从而强迫读者调动自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阅读海明威的作品会发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海明威在准确、清晰的描写的同时,尽量不让读者看出他的主观意图;另一方面,海明威又努力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迫使他们去发掘作品那不甚清楚的思想意义。这样一来,给作品下定义,只有在作者与读者的默契配合下才能完成。”[3]由此可见,海明威可谓是制造“距离”的顶尖高手。
三、多义之美
“冰山”下面有“山外山”,“言不尽意”隐含“千言万语”。哈姆雷特轻轻的一句“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引起了全世界文学爱好者的猜测,它就象一座宝藏,召唤着人们去发现其中的奥秘。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100个人就有100个哈姆雷特。同样地,海明威的“冰山”美丽而深厚,让无数的读者叹为观止。
现代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说:不涉及接受者,文学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可以说,吸引尽可能多的受众参与到作品中是现代阐释学得以生存的发展的前提之一。当施莱尔马赫把理解天才的非自觉创作列为阐释学的重要目标之时,他把阐释的任务作以下描述:“这任务可以表述如下:(言说的)理解须与作者一样甚至比作者更好。由于我们并不直接知道作者头脑中想的是什么,我们便必须努力意识到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是作者本人并未意识到的,除非他也对他的作品进行思考并成为自己的读者……”[4]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现代阐释学的参与使得文学的文本呈现出一种放射状的态势,因为受众对文本的阐释是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这就必然从客观上造成对文本理解的多样性。换句话说,也即文本本身具有了多重意义。
海明威充分意识到感情的微妙复杂和不可捉摸,于是便“曲线救国”,“立象以尽意”,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来弥补语言之缺陷。海明威精心打造的“冰山”似乎可以贴上一个“言不尽意”的标签,它意味深长,具有审美意义的无限可能性。同样地,中国传统的“言意观”也使我们的传统文学作品呈现出一种神秘莫测、余味悠长的神秘主义气质。如,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真意到底指什么?而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寓意又是什么?更典型的则是李商隐创作的那些细美幽约、绮密瑰妍的“无题”类诗作。他的诗歌,境界深远、情思朦胧,造成了内涵上的多义性,“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给广大读者提供多种解读的可能。如《锦瑟》一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是自伤身世,还是追忆旧情?它所呈现的恍惚迷离的“言外之意”让无数诗歌爱好者们打起笔墨官司,至今仍让众多诗评家抓耳挠腮,吵得唾沫横飞。如此众多的文学“悬念”引领广大读者“寻幽探秘”,盼望着能有“妙悟”的那一天。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性情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些外表晶莹明亮、内蕴深厚悠长的“冰山”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人们个性化、创造性的解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种由于文本的复杂性和多义性而引发的“作者-读者”之间的良性互动,必将把现代阐释学推向前进,同时也能为以后的创作者对更多审美空间和角度的营造提供诸多有益的启示。
[1]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123.
[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632.
[3]吴然.海明威评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192.
[4]张隆溪.道与逻各斯[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3.
I206
A
1673-1999(2011)08-0081-03
李文生(1968-),硕士,番禺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广州511483)外语系教师,从事外语教学及中外比较文学研究。
2011-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