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梁漱溟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
2011-08-15刘华卫
刘华卫
(重庆社会科学院哲学所,重庆400020)
解读梁漱溟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
刘华卫
(重庆社会科学院哲学所,重庆400020)
梁漱溟的一生纠结于两大问题——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在这两个问题伴随他走过的一生中,个人精神追求和国家民族忧患之间形成的强大张力,使得他对很多问题的思考多了一些常人所没有的多向度性。这种多向度性一方面使他的眼光往往比别人独到而深刻,另一方面又使得他的思想和人生常常陷入难以解决的矛盾之中。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充分展示了这种独到和深刻,也反映了梁漱溟试图调和这种矛盾的努力。
梁漱溟; 世界文化; 人生
“五四”前后知识分子们普遍关心的仍然是中西文化冲突,这是困扰中国近百年的一个老问题。到了20世纪初,由于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这一问题变得格外急迫和尖锐;随着人们认识的深入,问题的焦点也渐渐由以前的器物制度之辩转到思想观念的批判上来。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就是对它进行思考的结果。该书把人类历史上的文化形态归入三个大类:印度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认为这三种文化并非是一时一地的特殊产物,而是三种世界性的文化样态;人类作为整体必然要把这三条路通通走过,也就是说“古文明之希腊、中国、印度三派”必然要“于三期间次第重现一遭”。目前的世界正处于第一期的末端,即将转入第二期,也就是以孔子学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但中国和印度由于不待第一期完成就走上了第二、第三期的路,因而仍需补走第一期的路,充分吸收西方的科学精神和德谟克拉西精神。基于此,他给当时的中国开出了药方:“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这是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的基本内容。
在当时全国上下一片要求打倒“孔家店”、全面学习西方的呼声中,梁漱溟既没有盲目追随主张“全盘西化”的激进派,又没有随意踏入主张复古的保守派阵营,而是通过自己的认真思考,对这两种态度都进行了批评,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立场。他一方面非常推崇西方的“科学”和“德谟克拉西”,表示对于以这两种精神为根本特征的西方文化,中国要“全盘承受”;另一方面却并不认为“全盘承受”就是“全盘西化”,而是要对之“根本改过”——这种改过的实质是“批评的把中国原来的态度重新拿出来”[1](P212)。这样的立场可以说它是折中调和,绝非无原则地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经过缜密推理得出的结论;虽不免有矛盾的成分,却也有其独到的合理内容。时至今日,书中的理论观点依然有其不可抹煞的价值。梁漱溟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独特的观点呢?要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结合他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来作一番分析。
一、纠结于两大问题之间的人生三阶段
梁漱溟多次做过这样的自我剖析:“我一生心思力气之用恒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人生问题,另一个可说是中国问题。”[1](P542)人生问题是个人问题,事关人的心性修养和精神终极皈依;中国问题是社会问题,所虑在于国家存亡和民族富强。一为私,一为公。在这两个问题伴随他走过的一生中,个人精神追求和国家民族忧患之间形成的强大张力,使得梁漱溟对很多问题的思考多了一些常人所没有的多向度性。这种多向度性一方面使他的眼光往往比别人独到而深刻,另一方面又使得他的思想和人生常常陷入难以解决的矛盾之中。
梁漱溟自幼对社会问题非常关心,这当然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同时也与父亲对他的耳濡目染和从小所受的教育有极大关系。梁漱溟父亲崇尚事功实学,凡事注重对国家民族的实利,在他的影响下,梁漱溟很早就有了以利害二字评判一切是非善恶的思想:“凡事看它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的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掉转来,若于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事。”这种思想与近代西方边沁、穆勒等的功利主义思想不谋而合[2](P679)。
梁漱溟的父亲反对儿童读经,推崇西方新学,因而他的启蒙教育没有从四书五经开始,而是起手便接触西方的东西。他学的第一本教材叫《地球韵言》,是关于世界地理、历史知识的读物。七岁之时,他被父亲送进北京的第一所洋学堂——“中西小学堂”就读。时局的动荡和当时教育体制的混乱,促使他从报刊杂志中汲取新知。他最初的课外读物就是当时新办的两份报刊——《启蒙画报》和《京话日报》。前者以儿童为对象,主要是介绍科学知识、历史掌故、名人轶事等。后者主要内容是新闻和论说,包括国际国内的大事、对社会弊端的抨击和对新思潮的引进。
由于上述因素,梁漱溟很早就非常关心政治、经济等社会问题,上中学时就“自负要救国救民,建功立业”[2](P683);而他所认同的救国救民之路则以是否“有利”为标准,这使他对西方的物质文明以及促成物质文明成功的各因素如科学、民主、法治等有了深切认同。他用这种功利主义价值观推求社会上一切人事,似乎无往而不通,使得他对于人生、人的欲望等持绝对肯定的态度,认为人生就是要趋利避害,积极向前向外求取。这是梁漱溟人生第一期的思想。
然而当他对利害问题做进一步思考的时候,问题来了:所谓利害得失,究其实质无非苦乐二字;无论是个体生命的利害得失,还是国家社会乃至全世界的利害得失,总要归结于其人的苦乐感受上,社会问题到底还是个人问题。苦乐的根源不在外在境遇,而在内在的欲望:“所欲得遂则乐,所欲不遂则苦”。总的来看,欲望的满足总是相对的、暂时的、少量的,因而结论也就出来了:“人生基本是苦的”[2](P843)。基于这一思考,他非常赞同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认为社会的进化无非导致苦乐俱增而已,这就彻底打破了他以前的胸襟和抱负,使得他对于人生的意义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1911年和1912年冬天,他两度欲行自杀[3](P1~23)。
就在这时,他接触了佛法。佛教教理开篇就是对苦谛的精辟阐发,顿时让他感到契心于怀。于是他四处搜求佛教的典籍书刊进行阅读。从1913年到1916年出任司法部秘书的三年,他赋闲在家,这给了他摒除一切俗务、专心研读佛典的机会。1916年他发表《究元决疑论》,作为几年间研究心得的总结。文中他首先探究了宇宙人生的真相,论证了所谓“世间”(合宇宙、人生而言)实是“常住真心”为“无始无明”所惑,从无有中幻化而成,“忽然念起,因果相续,迁流不住,以至于今”;这样的世间,本体不可思议、自然规则不可得、德性规则不可得,“人生唯是无目的”。世人由于不了解这虚妄幻化的世间的真相,耽着其中,欲求其乐,反而却受一切苦恼。古今东西各家的智者圣贤对这一点都没有或者说根本无法正确认识,唯有佛法既能究其真元,也唯有佛教可以对人生问题予以彻底解决。佛教的“出世间义”不仅可以解决个体生命的问题,甚至不止于解决人类的问题,而是解决尽法界、尽虚空界一切众生的问题,是究竟彻底的解决[3](P1~23)。从此以后,他便奉佛教为解决人生问题的终极途径,终身不渝。
就这样,他的思想走入了完全否定人生的大解脱主义,他从自幼便遵循的“近代西洋功利主义思想”转入了“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也就是从自己人生的第一期转入了第二期。他开始自觉遵守佛教戒律,并一心准备出家。十七岁时,他拒绝了母亲为他议婚。二十岁开始终身持素。从早年的完全肯定人生、肯定欲望,到现在的完全否定欲望、否定人生,梁漱溟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然而梁漱溟终究没有走上“做佛家生活”的路。这并不是因为梁氏对佛教的教理产生了怀疑或信心,发生了动摇。照他自己的分析,原因非常复杂。“被误拉进北大讲什么哲学,参入知识分子一堆,不免引起好名好胜之心”,这是一端;“身则天然有男女之欲,但我既蓄志出家为僧,不许可婚娶,只有自己遏止其欲念”,这种生理欲望的逼迫也是一端。但更为根本的决定性原因大概还要算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指出的:“我不容我看着周围种种情形而不顾。——周围种种情形都是叫我不要作佛家生活的。一出房门,看见街上的情形,会到朋友,听见各处的情形,在触动了我研究文化问题的结论,让我不能不愤然的反对佛家生活的流行。而联想到我自己,又总没有遇到一个人同意于我的见解,即或有,也没有如我这样的真知灼见,所以反对佛教推行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来做。这是迫得我舍掉自己要做的佛家生活的缘故。”[1](P226)
最终起作用的依然是对社会问题无法释怀的关注。佛教对于国家民族问题的解决似乎并不能像解决个体生命人生问题那样立竿见影,在当时中国积弱积贫的社会现实下,推广佛化的种种弊端还会成为解决社会问题的障碍,而这一问题此刻又是如此急迫,他需要另寻解决办法。在个体生命求解脱的渴求和对国家民族的忧患二者的较量中,后者终于还是占了上风。梁漱溟的人生历程开始从第二期向第三期转变。
二、世界文化的三种形态和人类文化的方向
由于有早年的那些思想背景,当他对当时的中国问题重新进行思考时,他第一个不会做的就是贸然反对西方文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开篇,他首先做的工作就是对西方文化的全方位肯定。他从种种现象之中归纳出了西方文化的两大特色:“科学”精神和“德谟克拉西”精神,认为西方文化的特色、特长尽在于此,中国人所应该学的,也正是这两种精神。他进一步对西方文化的源头进行了探寻,发现不论是科学精神还是德谟克拉西精神,它们的共同源头都在于人的心中:正是人心的“意欲向前要求”为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物质文明的突飞猛进、社会生活的日新月异提供了强大的动力。由此反观东方的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正是人心的意欲不向前要求导致了它们的落后挨打。在此,我们可以明显看见他思考国家民族问题时功利主义价值观的印迹。推论到此处,解决中国问题的药方似乎已经开出来了:把西方那一套从根本上——包括伦理观念上、人生态度上——拿过来就行了。
事实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们虽然未必有梁漱溟这样透彻的分析,但早已经有这样的主张。倘若梁漱溟的认识只是到此为止,那他最多不过算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干将而已。梁漱溟之为思想家自然别有所在——他无法忘记还有人生问题需要打理。他暂时放下三方文化不表,把话题转到了三方的哲学和宗教上:“因为假使东方文化有成就,其所成就的还是在精神方面”,“我们对于中国文化及印度文化之积极面目,须在本章讲精神方面时才能明白”[1](P77)。他首先对印度宗教的高明和孔子形而上学的独特进行分析,对东方人在精神生活上的成就、在解决人生问题上的高明予以表彰;继而对西方的人生哲学进行冷静的审视。他认为西方文艺复兴以来,遥承古希腊的人生哲学可以总的归结为“功利主义”[1](P167),并指出,这种功利主义人生观一度推动西方社会在物质文化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然而现在则情况已变,“以前人类似可说在物质不满足时代,以后似可说转入精神不安宁时代”[1](P33)。这使得向来行之有效的人生态度已经不适用了。在这个时候,中国如果还要不加选择地把西方那一套全部搬来,不啻是不识时务的走倒退的路——因为连西方社会内部,无论在事实上、见解上还是人们的态度上都已经在发生着变化了。中国现在应该做的是看清最近未来人类文化的方向,尽快把自己调整到与之相应的轨道上来。
那么,这条路在哪里呢?人类新一期的文化应该具有哪些特色、符合哪些条件呢?为了从根本上把握人类文化的走向,梁漱溟以佛教唯识学为工具对“文化”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挖掘:“你且看文化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罢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没尽的意欲(W ill)——此所谓‘意欲’与叔本华所谓‘意欲’略相近——和那不断的满足与不满足罢了。”[1](P33)
原来人类文化样态差异性的根源在于人心深处的意欲趋向的不同。生活的本质在“事的相续”;之所以会“相续”不已,就是因为有“意欲”这个生命内在的原始冲动在不断对这个“殆成定局的宇宙”进行努力,这是生命的本性,梁漱溟又称它作“没尽的意欲”。既然是努力,前面必然有“为碍的东西”,这为碍的东西就是人的“问题”。为碍的东西大致有三种,人的问题也就有三大类:一是人对物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征服这个物质世界,以保证人的基本生存的问题;二是人对人之间的心灵沟通问题,就是人和人之间和谐相处的问题;三是人对自身的问题,这是“一种比较很深隐为人所不留意,而却亦时常遇见的”问题,那就是“凡生活皆须老死”的因果法则。对于第一类问题,除了意欲勇猛向前外别无办法;而且只要是向前去求,早晚总有解决的时候,因为它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知识积累深入的问题。对于第二类问题,采用意欲向前的态度就好像铁锤打在棉花上,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心”是无法用强力来征服的;能做的只是“反求诸己”,对自己的意思进行变换、持中、调和,以求达成他心的同情和默契。对于第三类问题,则前面两种态度都不中用——因为它压根儿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唯一能够做的只有转身向后,取消问题,以不了了之。第三种态度从本质上说完全是与生活的本性相悖的。从历史上看,早期人类的三种文化形态——古代希腊文化、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就是分别由这三种生活态度成就出来的。
但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来看,人类遭遇这三大问题并非同时的,而是首先必然遭遇第一问题,即知识愚昧、物质匮乏不足以胜天而为天所制,这时人就必须全力以赴解决认识自然、征服自然的问题。这时并不是说第二、第三问题不存在,而是说它们的迫切性远在次要地位,或者说只在一些个人那里成其为问题。必然要等到这一问题基本解决了,第二问题对于全人类的迫切性才会显现出来,从而成为第一紧要的问题。这时人类自然会调整态度到第二种,不断培养自己处处为他人着想、时时反躬自省的精神,以营造一个和乐融融的生活环境。待到这一期文化结束的时候,人的普遍特征必然是个个感情充沛,人和人之间不再有隔阂间隙,都能以忠恕之心真诚相待。然而也就是这时,那个无法解决的第三个问题便无可逃避地摆在了每个人的眼前——每个人一心为他人着想,都尽心尽力地去帮助人、理解人,这固然是好的,然而有生必有死,这一点你如何去为他人着想、如何去帮助人家?这是逃不过的因果律。碰到这个问题就好像一头撞在铁墙上,除了撞个跟头翻身向后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人类那时共同采取第三种人生态度就是必然的了。古代的中国人和印度人因为“天才的创作,偶然的奇想”而误打误撞到了第二和第三条路上来,虽然一度创造出了灿烂的文化,但早熟的品种总是难免先天不足,终于酿成了今日处处挨打的窘境。唯有古希腊人踏踏实实地走在第一条路上——虽然中世纪被希伯来文化的基督教误导到了第三条路上,所幸文艺复兴又使它走上了正轨——方才成就了举世瞩目的西方近代文明。
历史的事实和必然既是如此,那么现状呢?梁漱溟接着说,目前的世界大势是,一方面物质文明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人类文化上所应有的成功如征服自然、科学、德谟克拉西都由此成就出来”[1](P209),“改造到了这社会大改造一步,理想的世界出现,这条路便走到了尽头处!”[1](P77)另一方面,随着第二大问题渐渐成了社会的主要问题,第一条路的弊端——以待物的态度待人——渐渐地暴露了出来,“如此的经济其戕贼人性——仁——是人所不能堪。无论是工人或其余地位较好的人乃至资本家都被他把生机斲丧殆尽;其生活的不自然、机械、枯窘乏味都是一样。”[1](P174)这些问题西方社会很多人都意识到了,也正在寻找出路,但显然还没有妥善的解决。中国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中国的第一大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现在还需要补走第一条路,因而西方文化的科学和德谟克拉西两大精神在中国目前还是需要的。但完全走西方的老路显然是不明智的,中国也需要找到一个妥善的解决。
梁漱溟从孔子思想中找到了这个妥善的解决。他指出,对于西方来说,未来最契合的必将是孔子的道路,而且实际上他们已经无意中在往孔子的路子上靠了;对于中国的目前来说,则应拿出孔子所说的“刚”的态度,也就是“提倡一种奋往向前的风气,而同时排斥那向外逐物的颓流”[1](P220)。至于第三条路,只能留待遥远的将来,绝不能现在倡导于全社会。
三、孔子学说——社会问题的妥善解决,抑或个人问题的暂且安顿
按照梁漱溟如上的推理,他之所以认为孔子的学说必将在世界范围内复兴,同时也应当是中国当前应采取的态度,是因为客观的原因使然——人生第二问题逼到了眼前,舍孔子其谁?这一说法是否站得住脚我们暂且不论,但联系前面谈到的梁漱溟的内心矛盾,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一些意味。
梁漱溟从小对儒家的东西并无多少兴趣。他父亲反对儿童读经,他自己又进的是西式学堂,因而他早年并没有一个接触儒家经典的环境;他本人又很早就形成了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使得他对印象中空谈仁义礼智的儒家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对于儒家经典,如他自己所言,“只是像翻阅报刊那样,在一年暑假中自己阅读的”。他绝然没有料到,这随手的“翻阅”,却给他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翻开《论语》,起首跳入他眼帘的是个“乐”字,这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我们知道,梁漱溟早年对人生问题的思考系于苦乐问题。正是认为人生纯苦无乐,他才接受佛教,从人生第一期转入第二期即由此而来。而现在再看《论语》:“全部《论语》通体不见一苦字。相反地,辟头就出现悦乐字样。其后,乐之一字随在而见,语气自然,神情和易,偻指难计其数,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寻研味。”[1](P845)
思寻研味的结果,他发现以前的一些看法,如苦乐纯系于欲望,要想解脱人生之苦就必须将欲望连同人生一道否定掉等等想法都是错误的。儒家就找到了一条既肯定人生又排斥欲望的路,而这一点正是人类生命异于禽兽之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的生命自有一股不以功利为动机的蓬勃向上、生生不息的本性。苦乐的真解在于:“生命流畅自如则乐,反之,顿滞一处则苦。”[1](P847)虽然儒家的思想并不能使人完全摆脱人生的第三大问题,无法使人获得出世的究竟安乐;但在第三大问题还远在未来的时候,这种随顺世间的相对安乐何尝不是解决人生问题的最佳选择?
再看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不外两方面,一是立足于科学和德谟克拉西精神之上的社会发展和富强,一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融洽。后一方面,儒家思想的价值自无需多说;即使前一方面,通常以为儒家思想与之根本对立的看法也是错误的。中国人以往在这方面不成功的原因只在于几千年来错会了孔子“调和”的意思,多了一些“容忍敷衍”、“阴柔坤静”,少了一些“奋往向前”、“阳刚乾动”而已。现在只要用后者改过前者,就既可以“为眼前急需的护持生命财产个人权利的安全而定乱入治”,并“促进未来世界文化之开辟而得合理生活”,又可以避免第一态度的失误和危险,适合于当今从第一向第二过渡的时期。
到了这里,梁漱溟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终于为世界的未来和中国的当前找到了一条“不但于中国人为恰好,于世界上人也恰好”[1](P224)的明路。不过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能长舒一口气,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在孔子的哲学中找到了能同时较为妥善地对他的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有个解决的出路,从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内心中因个体生命终极问题和社会民族忧患意识的冲突而引发的剧烈痛苦。
然而,无论怎么说,孔子的学说毕竟还是入世的。如果说在解决社会问题上梁漱溟确实认为孔子的学说是唯一挑不出毛病的,但在解决个体生命终极问题上就不是这样了。无论如何,生活总还是“意欲”驱动下的“事的相续”,无论这意欲对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得多么完美,他总还是要撞到生死问题这一硬墙上,最终还是必须要体取无生、彻证真如方为究竟完满地解决,除此别无出路。因而对于佛教,他注定是无法释怀的,除非他自己没有见到这一点。
在对这一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已经有了一些结论,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自己应该怎么走的时候,他被这种内心的矛盾冲突搅得痛苦异常:“年来生活,既甚不合世间生活正轨,又甚不合出世生活正轨,精神憔悴,自己不觉苦,而实难久支,一年后非专走一条路不可。”[4]一年以后的1921年春,他应邀做宗教问题的演讲,在家里补写讲词时,思路窘涩,头脑紊乱。随手翻阅《明儒学案》,恰看到东崖语录中“百虑交锢,血气靡宁”一语,顿时惊得他头皮冒汗:“这不是恰在对我说的话吗?”由此他才决然放弃了出家的念头[2](P699)。
至此,个人问题终于彻底让位给了中国问题。“我以前虽反对大家作佛家生活,却是自己还要作佛家生活,因为我反对佛家生活,是我研究东西文化问题替中国人设想应有的结论,……到现在我决然舍掉从来的心愿了。”就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那年年底,他娶妻成家。此后,更是一头扎进了乡村建设工作中,并一生为社会问题奔走不息。
然而,他真的说服自己了吗?我们从他晚年的一句话里大约可以品味出纠缠他一生的无奈:“持佛家精神,过佛家生活,是我的心愿,只是总做不够。”[5]
[1] 梁漱溟.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梁漱溟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一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4] 梁漱溟.孔子哲学第一次研究会笔记[N].北京大学日刊,1918-11-05日.转引自:景海峰.梁漱溟的出世间与随顺世间[J].中国哲学史研究,1996,(1).
[5] 王宗昱.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6.
An Interpretation to L IANG Shu-ming's Theory of Tri-Stage Recurrence of the World Cultures
L IU Hua-wei
(Social Sciences,Chongqing Academy,Chongqing 400020,China)
L IANG Shu-ming had been involved in two major concerns:the problem of life and the problem of China.In his whole life which was accompanied by the two concerns,the powerful tension be tween his personal spiritual pursuit and his worries for the nation's suffering made his thought more multi-dimensional than other people.Such a multi-dimensionality on the one hand gave him a deeper and more original insight,on the other hand put his thought and life into insolvable internal conflicts.His theory of tri-stage recurrence of the world cultures displays such depth and originality as well as his effort to reconcile his internal conflict.
L IANG Shu-ming;world culture;life
G02
A
1674-0297(2011)01-0088-04
(责任编辑:张 璠)
2010-09-26
刘华卫(1972-),男,重庆市人,重庆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