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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敦儒孤雁词探析

2011-08-15王梦玉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孤雁南渡词人

王梦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南宋、北宋之交著名词人。“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临江仙》),一直到45岁,朱敦儒的人生是平静安逸的,与他相伴的,除了诗、酒,就是歌舞、美女。然而,另一方面,词人是自视甚高的,大有超然物外的气概。《宋史·朱敦儒传》记载:“靖康中召至京师,将处以学官。朱敦儒辞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鹧鸪天·西都作》)一个鄙视权贵、狂放不羁、豪气冲天的才子形象棱角分明地出现在后人眼前。而靖康之变,如同狂风暴雨般摧毁了词人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荣华富贵对于他来说,真是有如三更梦。被现实惊醒后,他发现自己被狠狠抛在人生的低谷。以南渡为界,朱敦儒的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本是飘然高洁之人,视功名富贵如过眼烟云,然而南渡后,因时局所迫,不得不进入仕途。“绍兴二年,宣谕明橐言:‘敦儒深达治体,有经世才。’廷臣亦多称其靖退。诏以为右迪功郎,下肇庆府,敦遣诣行在。敦儒不肯受诏。其故人劝之曰:‘今天子侧席幽士,翼宣中,谯定召于蜀,苏庠召于浙,张自牧召于长芦,莫不声流天京,风动郡国。君何为栖茅茹藿,白首岩谷乎?’敦儒始幡然而起。”北宋的政治政策对文人还是优待的,基本没有公然杀害知识分子的事情发生。然而当时的宋高宗,为树立自己的威信、巩固自己的宝座,以中兴为名,召集名士并排除异己,因不合其意而被杀的文人不在少数。在这种高压政治下,朱敦儒别无选择,又怎能像当年一样“几曾着眼看侯王”呢,只能仰人鼻息、忍辱负重。这种天上地下的巨大落差,给词人造成的负面情绪可想而知。朱敦儒的孤雁词,都是南渡以后,在愁肠百结、志向难伸的心情下创作的,其孤雁词,反应了时代巨变给他所带来的种种创伤。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卜算子》)

从词作内容来看,此词应作于南渡期间。全篇运用了比喻的手法,再现了当时的历史状况,形象贴切、刻画深邃。“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南飞的大雁,在风雨交加当中与群体失散了。喻指当时时局突变,人们不得不向南逃离。“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大雁在旅途奔波当中饱受辛劳、寒冷、饥渴、风雨的折磨,这些使得它无力再前行,只好独自到湿冷的小洲上暂时休息一下。从此处,读者不难想象南渡的难民,都经历了怎样的苦痛屈辱,含泪南去。这只孤独的大雁羽毛全部被雨淋湿了,身心俱疲,只能耷拉着翅膀茫然四顾。因为孤独,想要寻找能够陪同的伙伴,然而,鸥鹭非同类,这满腔的忧郁无从倾诉。“鸥鹭苦难亲”,在动乱发生和南逃的过程中,妻离子散,骨肉分离,这种与至亲分离的断肠之痛,让人情何以堪?没有同类相伴也罢了,孤雁还要时时刻刻担忧着会遭到袭击和捕杀。“矰缴忧相逼”,凄风苦雨、孤苦伶仃,在那逃难的路上,谁都不知道还会遭遇多少不测。看着无尽的地平线,天地茫茫,心也茫茫,哀鸣阵阵,又有谁能理会和帮助?“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词人以失群的孤雁喻南渡的难民,表达鲜明形象而感人肺腑,可谓描述当时南渡惨状的代言之作。纵然相隔千年,当后人再读这首词的时候,也禁不住为这“孤雁”潸然泪下。此词叙事抒情,感人至深。以孤雁来自喻,与北宋苏轼的《卜算子》相似,“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词中的孤雁,表现了孤独高洁,虽受尽打击,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姿态。同样是以孤雁自喻,由于时代的变异,朱敦儒词中的孤雁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感和时代的悲凉氛围。

在经历南渡的苦痛之后,故国沦陷的屈辱,壮志难酬的苦痛,给词人的心灵烙上了不能抚平的伤痕。如南渡后流寓扬州时所作的《木兰花慢·和师厚和司马文季虏中作》:

指荣河峻岳,锁胡尘、几经秋。叹故苑花空,春游梦冷,万斛堆愁。簪缨散、关塞阻,恨难寻杏馆觅瓜畴。凄惨年来岁往,断鸿去燕悠悠。拘幽。化碧海西头。剑履问谁收。但易水歌传,子山赋在,青史名留。吾曹镜中看取,且狂歌载酒古扬州。休把霜髯老眼,等闲清泪空流。

祖国的大好河山沦陷金人之手,已经有几番春秋了。试想故国此时一定是一片悲苦凄清的景象……这种奇耻大辱所堆积的愁恨,如果能用容器来衡量的话,一万斛肯定也是不够的!这些被敌人驱遣而丧失家园的人啊,就如同那失群的孤雁和燕子一样,徒然春去秋来,而无计回归故土、重见旧时风物。词人最后将一腔愤懑全部倾泻于狂歌载酒,故作狂放之态,然而,在这狂放表象的背后,凝聚了他辛酸悲痛的眼泪,倾诉着被压抑的对朝廷苟安一隅的强烈不满,其悲愤至极的心境显而易见。“断鸿去燕悠悠”,看孤独的鸿雁随着季节的更替而迁移,承载着词人年年岁岁多少殷切期望和随之而来的彻骨失望。

而故国沦陷,带给词人的是不尽的漂泊感和凄凉感,最能表现词人这种心绪的是漂泊江南时写的《忆秦娥》:“吴船窄。吴江岸下长安客。长安客。惊尘心绪,转蓬踪迹。征鸿也是关山隔。孤飞万里谁相识。谁相识。三更月落,斗横西北。”带有江南特色的小小船只载着词人孤独地漂泊着,这窄窄的吴船不禁让人想起李清照的《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艨舟,载不动、许多愁”。试想“物是人非事事休”,流离失所的南渡词人们,又怎能不“欲语泪先流”?如飘蓬般失去根基的“长安客”流落到了“吴江岸”,异乡的风物让长安客触目惊心、感慨万端,反复的咏叹让后人倍感心酸。同样的风景在心境不同的人看来,必然染上不同的感情色彩,此时,在流落江南的长安客眼中,天地只是无尽的孤寂。想到无法归去的故土,竟然认为那征鸿也为关山所阻,如同词人一样,万里漂泊、无法返回。“孤飞万里谁相识”,既是写孤雁,又是写词人自己,也是写因国破家亡而不幸南渡的一代人。

《宋史·朱敦儒传》记载朱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一生三次隐逸,三诏而辞。早年隐于洛阳之时,时代承平,家境殷实。此时的朱敦儒,风流而又清高,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于秀水青山中优游自得,于秦楼楚馆中自在逍遥。此时的隐,并非隐于深山,只是避开政治,游走于山林与酒楼之间,大有魏晋名士的风采。这时的隐,对于朱敦儒来说,是没有任何痛苦的,没有对国家的担忧,没有受到莫名的打击,也没有对现实的失望与逃避。此时的隐是风流才子“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疏狂不羁与高洁清雅。然而,世事无常,靖康之变彻底改变了包括词人在内很多人的生命轨迹。对于一向顺利的朱敦儒来说,这翻天覆地的惊天巨变彻底将他抛入了生活的深渊,使他在风雨凛冽的变更中摔爬滚打,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心态,词人在苦难中重生了。南渡后,词人一方面抱着报国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政治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出仕,希望能够为国家奉献一份力量。但是自绍兴三年入仕,在词人十几年的仕宦生涯当中,由于秦桧等人当政,南宋朝廷一片黑暗。词人抗战的坚定立场、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为国效力的一腔热血,都无从实现。词人内心高洁,不愿同流合污,想要超越污浊的朝廷之外,同时又怀着报国的心志,不能安心离去,矛盾的心情时时都在煎熬着他。《朝中措》应作于此时:“夜来听雪晓来看,惊失却尘寰。摇撼琼林玉树,心疑身世仙官。乘风缥缈,凌空径去,不怕高寒。却被孤鸿相劝,何如且在人间。”

作者借咏雪表达了自己想要超越现实而又不能放下心中牵挂的矛盾心情。表现了作者的高洁与现实的污浊之间的强烈对比。上阕描述了雪后银装素裹的世界,让人惊呼是否这不是人间,而是仙界,不禁想要“乘风缥缈,凌空径去”。“不怕高寒”,与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相呼应,以“不怕”凸显了词人信念的坚定。“却被孤鸿相劝,何如且在人间”,这里的孤鸿,是词人灵魂的化身,是词人不能舍弃收复故土的迫切愿望的艺术化表现。正是对祖国的一片热情与自身的高洁品性,使他离开与留下的愿望都是如此强烈而又如此矛盾。

然而,他的抗战立场及言行与汪勃等人相悖,遭其诬陷而不得不退出官场,再次隐居。在经历了国破家亡、应征入仕、遭人暗算等等人生困境之后,此次归隐,比早年有了更深沉的人生况味。绍兴十九年至绍兴二十五年,隐居嘉禾的这段时间,是词人隐逸词创作的高峰阶段。《好事近》即作于此时:“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全词将词人超尘脱俗、归隐山林的意趣表现得闲定淡雅,然而,隐藏更深的意蕴却是志向不得伸展的愁闷。“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表现了词人逍遥出世,自由自在的精神及生活状态。好似又回到了疏放的年少时期,然而仔细品味,不难察觉出其中笼罩着历经世事的沧桑感,“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似是故意与红尘庸俗的对比,透露出对恶俗龌龊现实的强烈不满。下阕写景清新开阔,展现了一幅隐居中的完美图景,只是在词人气定神闲的面貌下,“孤鸿”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那只劝他“何如且在人间”的孤鸿再次出现在其视野,提醒着他未能实现的报国爱民的心愿,同时也反映出词人不入俗流的高洁人格。绍兴二十四年,朱敦儒在生日时作《如梦令》:“生日近元宵,占早烧灯欢会,欢会,欢会,坐上人人千岁。”在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之后,词人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淡泊是他对人生的主要追求,从词中可以看到一个冲淡飘然,亲切潇洒的隐者形象。

如果生活一直如此平淡下去,时代给予朱敦儒的痛苦会在他的隐逸生活中,会在他的自我调试中慢慢隐去。然而,波澜再起,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强起之”。“敦儒素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时秦桧当国,喜奖用骚人墨客,以文太平。桧子熹亦好诗,于是先用敦儒子为删定官,复除敦儒鸿胪少卿”。词人因爱子心切被迫复出。秦死,朱敦儒被废。虽然只是做了十几天的闲官,在时人看来,却是关乎名节的大事。朱敦儒当时即遭到了别人的白眼和讥笑,“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一些没有资格嘲笑他人的人也对其进行赤裸裸的讽刺,如宋高宗说他“岂有始恬退而晚奔竞耶”在这种沉重的打击之下,一生的宦海浮沉、飘荡流离的苦痛再次喷涌而现。回首过往,既没能为国献策出力,又因此事晚节不保。词人悔恨、无奈,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西风,做尽百般无用。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西江月》)这种打击让词人对人生产生了梦幻一般的虚无感,然而,虚无过后,更多的是无人理解的孤独。《桃园忆故人》应写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十月以后,词人志在表达自己的高洁品性,借孤雁深刻表达了孤独的情感。“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几度蓬莱清浅。侧翅曾傍看。有时飞入西真院。许趁风光流转。玉蕊绿花开遍。可惜无人见。”与苏轼《卜算子》极其相似,作者在词中同样表达了孤高自诩、无人理解的孤独与痛楚。“飘萧我是孤飞雁”,词人以孤雁自比,显现出词人卓尔不群的天性,很有“自古圣贤皆寂寞”的意蕴。“不共红尘结怨”,逍遥于尘世之上,惟有高雅的品性与姿态。“几度蓬莱清浅。侧翅曾傍看”,暗指词人几次受征而未接受的事实,说明孤高并非自诩。“西真院”应指神仙世界。自己高洁的品行连神仙都是赞许的,而世人却昏聩无知,随便对他人曲解嘲笑。词人用孤雁,婉转表达了自己不为世人理解的孤独与愤懑。

朱敦儒写于不同时期的六首孤雁词,代表了他不同时期的处境与心情。南渡过程中“独下寒汀立”的孤雁,流寓江南时“孤飞万里谁相识”的孤雁,感叹国破家亡时“凄惨年来岁往”的孤雁,有志于为国效力时劝他“何如且在人间”的孤雁,受人排挤而隐居山林后在“千里水天一色”中明灭的孤雁,被世人讥笑时“不共红尘结怨”的孤雁,成了千古孤独之人的知己。这里的孤雁,是词人本人,也是与词人有共同遭遇的南渡难民,孤雁既代表了个人的心路历程,也代表了整个时代的悲剧轨迹。正是这种个人与时代的结合,使得孤雁有了浓重的个人情绪、时代氛围和历史厚度;正是得力于它贴切的形象和所能表现的真情实感,孤雁形象才会为后人所承传而愈加饱满和感人。汪莘在《方壶诗余自序》中说朱敦儒词“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也认为,“在南北宋之交的词人之中,朱敦儒应是个巨擘”。朱敦儒的人生,的确因不幸的时代及个人遭遇,成为了南渡词人中孤雁词创作的杰出代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清·赵翼《题遗山诗》),朱敦儒因所生年代的动乱,个人经历的不幸,使他酝酿并塑造了内蕴丰厚、意味深长的孤雁形象,其孤雁词,不仅表现了他个人天壤之别的遭遇,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心声。

[1]朱敦儒.樵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唐圭璋.全宋词[Z].北京:中华出局,1988.

[3]周必大.二老堂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本,1987.

[4]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

[5][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出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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