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探陆学、禅学之异同
——兼议朱熹指陆学“本自禅中来”之意见
2011-08-15王法贵
王法贵
(滁州学院 教育与法政系,安徽 滁州239000)
浅探陆学、禅学之异同
——兼议朱熹指陆学“本自禅中来”之意见
王法贵
(滁州学院 教育与法政系,安徽 滁州239000)
对陆九渊心学,不可简单地评断为“本自禅中来”。佛教的禅观之学对陆学确有一定的影响和启发,但陆学在根本精神上与禅学是有所区别的。二学之间在方方面面互有异同,且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异同交错。
陆学;禅学;联系;区别
所谓禅学,即佛教的禅观之学,是魏晋时期及以后与般若学并行且曾长期盛行的佛学两大派别之一。宋以前,不少儒者抨击它“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戚,灭夫妇之义”[1](P140),认为它不利于封建统治。在佛教盛行的年代里,封建统治者虽然没有放弃对儒家学说思想的利用,但事实上儒家思想学说并没有处于“定于一尊”的地位。随着僧侣地主同世俗地主矛盾的日益尖锐,以及佛教弊端的日益显露,在思想界抑佛崇儒的呼声日益高涨。这种要求久经酝酿,至北宋中期终于出现了在我国封建社会后半期居统治地位的哲学——理学。这种理学实际上是一种旨在宣扬封建道德观念(“天理”)又旁采了佛、道两家的某些思想原料而组装起端为旗帜。理学到了南宋时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并在其发展过程中出现了内部分裂,举起了两面旗帜,一面以朱熹为旗手,一面以陆九渊为旗手。尽管他们各自都非常自觉地把自己学说的理论内容和根本目标同维护封建伦理及政治制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但是,作为南宋统治者来说,究竟采用谁的理论来作为统治人民的思想,并统一地主阶级的思想,意见是分歧的。尽管朱、陆都竭力以孔孟的嫡传、儒家的正宗自居,但是,究竟谁是谁非,这个问题很难一下子得出结论。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朱、陆两派之间展开了多次大大小小的论争。在论争中,朱熹及其门徒屡次指斥陆学“本自禅中来”,甚至怒斥陆九渊一派为“禅学”、“禅狂”,而且这一基调自鹅湖之争以前即已有之,至陆九渊死后仍然未变。而陆九渊,为了争得其学的正统地位,进而争得其思想的统治地位,也曾反复辩驳,再三申述其学宗出儒家思孟学派,并称因读孟子而自得于心以证之,企图一举摘掉“禅学”这顶不光彩的帽子,可惜这顶帽子他至死也没有摘掉。陆学与禅学到底有无关系?有何关系?对这类问题,无论是朱熹,还是陆九渊,在当时都没有说个清楚明白。要彻底解决朱熹和陆九渊之间遗留下来的这桩公案,笔者认为,首先必须搞清楚朱熹所说的“禅学意思”究竟指的是什么?
按照我们的理解,所谓禅学,乃是一种“以心法起灭天地”、“一切唯心所造”的佛教主观唯心主义。然而,“禅学意思”从朱熹口中和笔下出来指射陆学,却并无这种确定的哲学意义。如,鹅湖会前,朱熹说“近闻陆子静言论风旨之一二,全是禅学,但变其名号耳”,主要是指责陆九渊所谓“脱略文字,直趋本根”[2](P2191)的主张。后来,陆 九 渊 教 人 读书讲学,尽管他在实践上与朱熹仍有很大不同,但是,是否要读书讲学的问题,在朱、陆之间毕竟是基本一致了,没有理由再加指责了,可是,朱熹仍然指责如旧。看来,朱熹所说的“禅学意思”,乃是指陆学的某些外部特征、为学方式、修养风格,并不是把陆学和禅学从内在的本质的方面进行类比。由此可见,“禅学意思”在朱熹的口中和笔下是很宽泛的,因而也是不易确定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会对朱熹批评陆九渊是“禅学意思”感到不可理解,如朱熹说陆九渊的《轮对札子》不免有些禅底意思,就很令人费解,因为从这五通奏札中,实在难以找出有哪一处为所谓“禅底意思”。由此观之,朱熹的所谓“禅学意思”这一概念是欠科学的,某些关于这方面的批评也是欠恰当的,甚至是恶意的。
其次,必须明辩陆学与禅学之间的异同。
陆学与禅学之间,互有异同,且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异同交错。这是因为禅学对陆学有一定的影响和启发,但陆九渊与禅学在根本精神上却又是有所区别的。陆九渊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远绍孟子,兼综佛禅,创立了他的学术体系,其立场属儒而不属佛,追求的是具有强烈人伦色彩的圣哲之路。至于陆、禅的类同之处,陆九渊受禅学的影响是一个原因,另外,人类思维的共通性,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因此,朱熹及其门人对陆学“本自禅中来”的评断未免失之公允,带有明显的门户偏见。同时,陆九渊力辩其学与禅学毫无关系,也说不过去。且不说他自己也承认“某虽不曾看释藏经教,然而《楞严》、《圆觉》、《维摩》等经则尝见之”[3](P19),仅就其学本身的内容及有关形式来看,与禅学也很有些相似的痕迹,这说明陆学吸收了禅宗中不少于其有用的东西。尽管陆九渊为了承接孔孟儒家传统,对佛禅在主观上持排斥态度,并试图把自己与禅分得清清楚楚,然而,面临心性课题,要迎接禅宗的挑战,他可以利用的思想资料有限,陆九渊不得不到禅宗那里寻求些帮助。不管陆九渊当时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然而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下面仅从三个方面对陆学和禅学的异同加以比较分析。
一、陆学的“至圣”与禅学的“成佛”
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哲学,除反映自己的时代特色之外,还要为其时代的统治阶级服务。陆学也罢,禅学也罢,在一定意义上都做到了这一点。与其它哲学不同的是,陆、禅二学除了服务于一定的阶级,以达到某种社会整体的“和谐”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其最后归宿——陆九渊的“至圣”、禅学的“成佛”,这是二者在不同境地对人的本性的超脱,可认为是要达到某种个体的“和谐”。
我们已知,陆学渊源于孔孟儒学,然而却又一反原始儒学“学思并重”、“知命”“知天”之常伦,并未全然吸取“安于己命”、“与世无争”的修德方法,而是修正儒学求善驱恶的道德修养,寻求人性的完善,承担对己、对人、对社会的责任感,达到理想人格的追求目的——至圣。禅学则不同,它虽源采庄、孟之说,宗系佛教,却一反佛教之正祖,放弃诵念、戒修之缛节,把脱离生死,逾超轮回,身化涅磐,实现至高理想人格——成佛,作为自己的最高追求。二者从不同的角度显示了其各自不同的特点。陆九渊以伦理本位为特征,体现出入世超凡的风格;禅学则以佛理本位为特征,体现出出世超尘的风格。它们一个属儒,一个属佛;一个是追求至圣,一个是渴求成佛。然而,它们各自追求的至上性和完美性则构成了二学的统一性,这也体现了它们一方面的共通性。此外,陆九渊从儒学的角度,单一地讲入世,只限于此岸世界(尘世),这无法使生命的意义得到“升华”,而“圣”作为基于现实生活的一种追求目标,又是集“真、善、美”于一身的理想境界和至高人格,必须具备超脱世俗,君临一切的“美德”,所以,入圣也必须超凡。于此,“圣”就自觉不自觉地与天自通,此岸同彼岸相融合,在一定意义上,至圣就是圣和神的统一。禅学从佛学的角度,主张出世,追求涅磐,但他们仍然不可能脱离此岸的现实世界,只有深悟尘世诸谛,领悟了入世的烦恼与困惑,才能真正通晓彼岸世界的涅磐真如。对彼岸世界的追求是对此岸世界的超脱,同时又是对现实的一种理想化,因而,禅之入佛,已体现了儒之至圣的某些道德伦理原则,体现了禅之成佛与陆九渊之至圣的通融性。
从陆、禅二学的心性论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其至圣、成佛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圣、佛的普遍性。陆、禅虽然主张不尽相同的心性论和修养方法,但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普生至圣,众生成佛。陆九渊主张“发明本心”即可至圣,而本心乃人皆有者。这样,至圣的关键就在于“本心”的“发明”。至圣,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可能,而且并不是遥远的事。禅学则从另一角度指出,真如本性即是佛,而真如本性就在人心之中,“心即真如”,佛就在人们的心中,而不在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每个人都具有佛性,只要我们能“明心见性”就可以成佛,而且“明心见性”亦非难事。它不必具传统佛学那么多修炼的繁节,只要“放下屠刀,即可成佛”,甚至不放下屠刀,同样也可以成佛,这就更加宣扬了成佛的一种普遍性、大众性。
无论是陆九渊的人世至圣说,还是禅学的出世成佛说,它们都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抹杀了修炼的过程,放弃了人生名利的追求,主张向主观自我内心发掘人之至高理想,强调自我的发现,自我的觉悟,在客观上还起到了把人从神学的地窖拉回的作用。
在各自的境界观上,陆学和禅学虽有一定的同一性和共通性,但由于其追求的立足点不同,其所达到的理想目标不同,起到的作用不同,因而显示了二者的差异性。这是二者各自不同的哲学性质和社会需要所决定的。
陆九渊入世观和禅学出世观的类同和相通,是二者心性论的逻辑必然。
二、陆学和禅学的社会历史作用
陆学和禅学,由于其产生的社会背景和阶级基础的差异,因而显示了二学社会历史作用的不同。
陆九渊的“心即理”,以“祛俗惑”、“剥物欲”、“正人心”为宗旨,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它起到了这样两个方面的作用:
首先,批判了朱熹“理学”,企图正封建专制主义理论指导之源。从陆学来看,人性之恶源于“私利”、“物欲”,在于人之本心的丧失,这正是其社会时弊之源,因而,要有效地“正人心”,还“本性”,拯时救蔽,他认为端正封建专制主义的理论指导,是头等大事。于是为了根除朱“理”之“蔽”,他把“理”、“心”相交融契合,摒弃朱熹哲学的不彻底性,为贯彻其学术主张开拓了广阔的道路,并且一度以其学占领了社会上层,取得了封建士大夫的全力支持,改变了封建专制主义的理论指导,以振奋上层社会近死之心,以图赵宋王朝的中兴,同时又把其学贯彻于下层民众之中,让“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皆可以正心,以达到通晓封建伦理的效果。但是,由于其阶级的局限性,它不可能也没有得到下层平民的真正普遍拥护,还由于其主张“万众一心”的“圣凡一”的境界,又使之失去了上层达官显贵的响应,这样,陆九渊对封建专制的理论指导,并没有收到预期的理想效果。
其次,稳定封建统治秩序。虽然陆学不仅未能真正成为封建专制的理论基础,反而为社会各阶层人士所不恭,但客观上它仍然起到了稳定社会秩序的作用。第一,陆九渊主张宇宙内事、国家之事,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应成为自己的职责,每个人都必须事事关心,尽忠职守,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宣扬并稳定了封建等级秩序。第二,陆九渊以民为心,主张适当减轻老百姓的税役,这样,可以让百姓安分守己,防止大乱,从而缓解阶级矛盾。第三,陆九渊主张顺理顺心,认为,既然心为主宰,那就得顺心而为,为官宜顺民心,为民则顺其“本心”,这样可以做到赏罚严明,百姓乐业,从而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
陆九渊企图用“心”挽回封建专制的理论基础,然而他的努力却无济于事;又想用“心”来捍卫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但由于触及了剥削阶级的根本利益而濒于流产。
禅学的“心即真知”,以“明心见性”、“顿悟真如”为宗旨,在其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也起到了相应的历史作用。
从总体上讲,禅学运用了唯心主义的诡辩来巩固宗教世界观的阵地。为了恢复宗教“信仰的权威”,它不惜最廉价地抛售天国门票,用以强化佛教的吸引力,主张“顿悟成佛”、“凡夫即佛”,革去了到达“佛门圣地”的一切神圣之规,在历史上起到了敌视唯物主义和科学,否定人的正常认识能力,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作用。在中国哲学史上,禅学以其独特的形式加深和发展了认识论的问题,提高了宗教意识形态的精炼度,在不同哲学的争鸣和发展过程中,对于促进唯物主义、无神论、辩证法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客观的历史作用。同时,也由于禅学思想的极端发展,过分抹杀认识的过程,过分宣扬成佛知心的简炼性,使其自身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矛盾之中。这样,禅学的“一切声色,皆是佛事”,“一念至处,便成正觉”,以及“凡夫即佛”的简洁过程,弃经绝典的念佛方法,抹杀了“修行说”的意义,取消了宗教的特殊职能,其佛的普遍性导致了有神论,从而也产生了其对立面——无神论。于是,禅学的本旨在于强化佛,而结果是适得其反,它却起到了破坏宗教根基,完结佛教的作用。
三、禅学和陆学的终结——终点和起点
禅学盛于唐宋。它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成佛方法,为佛教的普及和推广开了先河。虽然它从客观上起到了湮灭佛教的作用,但其对后学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其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一反传统,废弃繁琐的成佛方法,注重人心的修养,指出人身自有的佛性,人的理想和追求就存在于人心之上,从特定意义上讲,它提供了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给人们以精神上的慰籍,增强了人的自我意识,使人们在审视自我之时,更多地注意到自我价值的实现;二是禅学因为主张“见性成佛”,“立地成佛”,给人以自我放任的借口。禅宗悟佛的“顿”,使人往往在是非、善恶面前持非有非无、非善非恶的“中道”观,令人“无所适从”,顺任自性,从而走向“颓废”之途。在禅学中,一些高师在消除权威(佛教)的崇拜之后,尚能自尊自爱,建立起自我的权威,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们失去的却是自尊自爱。在他们的面前,禅学的诡辩随时可以成为借口,从而引起了社会道德一定程度上的混乱。就禅学而言,杀人犯只要放下屠刀就可成佛,甚至在举着刀杀他的亲生父母之时,他仍然可以成佛,且不说这是对佛性的亵渎,更重要的是对佛学的社会意义的歪曲,同时也给社会生活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陆学则不同,虽然它是在同朱熹理学的纷争中体现出来的,而且在思想体系中,开创了中国心学之先河,同时,为了纯正儒学之根源,陆九渊极尽广思之能事,不惜从孔孟儒学中寻找理论依据,但由于当时社会历史条件的限制及其学说自身的局限,其影响终究比禅学小。这种情况直到明朝中叶,封建统治危机四伏,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候,大哲学家王阳明才悟出陆学的威力,发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叹,在更高层次上发展了陆学,从而导致了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
陆学同禅学不同,它在突出心性之“发明”时,忽视“六经”对“我”的作用,甚至用“我注六经”来取代这一经验的来源。然而,其“发明本心”终究只是一种德性的修养,是一种理想人格的实现过程,在现实过程中是绝然不可能实现的。这也是陆九渊通过他的理想途径,通过知识学,在仕途中显有政绩的原因所在。
禅学主张“凡夫即佛”,无论是从其宗教效果上,还是从其社会影响上,它由极端神秘主义走向了泛神论,把佛置于人心上,而“凡夫即佛”就是对佛的“权威的信仰”的破除,导致了“无神论”的萌芽。在其广泛的立中应生了最彻底的破,从而使中国佛教哲学到此画了圆圈——把神从天堂拉回了人间,从彼岸拉至此岸。
陆学与禅学,从理论核心、修养方法、目的以及社会历史作用等方面来看,二者都有共同的一面,同时也有其各自不同和侧重的一面,其共同点一方面是由于二者都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源”导致的,另一方面是哲学的先后承继性导致的。其不同点则是由于二者内涵本身的差异所致。
陆学和禅学在哲学史、思想史上都具有一定的地位,对社会也产生过不同的影响和作用,然而二者的完结却是绝然的不同:陆学是“心学”的开端,而禅学则是佛教的终结。
[1]黄宗羲全集(第三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陆九渊集[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Lu Jiuyuan’s Philosophy and Zen Philosophy——A Discussion of Zhu Xi’s Lu’s Philosophy Originates from Zen
WANG Fa-gui
(DepartmentofEducationandLawandPolitics,ChuzhouUniversity,Chuzhou239000,China)
Lu Jiuyuan’s Philosophy cannot be simply defined as“from Zen”.The Buddhist perspectives have some impact on Lu Jiuyuan’s Philosophy,but this philosophy is different from the Buddhist in essence.These two systems of philosophy have similarities as well as differences in every aspect.
Lu Jiuyuan’s Philosophy;Zen Philosophy;connection;difference
B244.8
A
1009-9735(2011)01-0142-04
2011-01-08
王法贵(1955-),男,湖北荆州人,滁州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