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曲亭马琴对《三国演义》及其历史演义叙事法的接受与超越
2011-08-15李勇
李 勇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2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论曲亭马琴对《三国演义》及其历史演义叙事法的接受与超越
李 勇1,2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2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曲亭马琴史传类读本小说的成熟,和以《三国演义》为最高成就的历史演义小说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三国演义》的忠义主题和经典故事桥段,被直接吸纳进史传读本《南总里见八犬传》的叙事中。在金圣叹、毛宗岗、谢肇浙等小说评点家的影响下,曲亭马琴突破了《三国演义》“七分事实、三分虚构”的历史叙事模式,将“虚实相伴”“真幻结合”“因文生事”“以文运事”等叙事观念相融合,创造了全新的历史演义类小说的叙事模式。
曲亭马琴;《三国演义》;金圣叹;历史演义
曲亭马琴(1767—1848,又名泷泽马琴)是日本江户时代读本小说的代表作家。所谓“读本”,是指取材于历史典籍与民间传说的传奇性故事,而且不同于以图为主的草双纸,“读本”以文章为主。从题材上来说,曲亭马琴的读本可分为四大类:一是“讨敌物”(以当时流行的讨敌战斗为主题的读本);二是“传说物”(以古代传说为基础,辅以历史史实和神奇故事的读本);三是“情话、巷谈物”(风流爱情故事和宿命、义理观念相结合的读本);四是“史传物”(历史演义体的读本)。在四大类中,马琴成就最高的是“史传物”,代表作是《弓月奇谭》和《南总里见八犬传》。
曲亭马琴自幼便十分喜好阅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明清长篇白话小说,自立志从事读本创作之时起,便将其作为模仿和赶超的目标。因此在《弓月奇谭》和《南总里见八犬传》等史传读本小说的创作中,曲亭马琴大量借鉴、挪用了《三国演义》的故事与情节。另外通过金圣叹、毛宗岗、谢肇浙等明清评点家的小说品评,他对《三国演义》的历史演义写法既有继承又有创新。
一、曲亭马琴对金圣叹点评《三国演义》的误解
曲亭马琴对金圣叹、毛宗岗、谢肇浙等点评家的态度是不尽相同的。“尽管曲亭马琴的小说观念是与对金圣叹的受容相伴而生的,但通览其批判文字,其中既有对毛宗岗评注《三国志演义》和《琵琶记》的赞赏,也有对谢肇浙‘虚实相伴’观念的认同,唯独对金圣叹评点的直接引用或溢美之词都很少见。谈及金圣叹,马琴大多采取的都是一种误解乃至抗衡的姿态。”[1]马琴不满意金圣叹的一点,就和金圣叹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点有关。
首先,“忠义论”与“人性论”的对决。金圣叹受到李贽“童心说”的影响,超越了儒家的伦理道德和文以载道的批评准则,从“人性论”的视角出发评点明清长篇小说。金圣叹《水浒传序三》中说:“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谓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夫然后格物,夫然后能尽人之性,而可以赞化育,参天地。……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2]776相比于李贽思想的惊世骇俗,金圣叹则柔缓许多;在小说和戏曲的评点中,他往往偷梁换柱地借用了儒家思想的核心词汇,试图用自然人性去重新阐释其内涵。在金圣叹的观念中,“忠”是顺应自然人性,而“恕”则是推己及人的同理心。高小康在《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意识形态》中说:“他(指金圣叹)把伦理道德原则归结为自然情感。他所谓的孝悌不是无条件的道德律令,而是人际情感的自然交流。”[3]179然而,曲亭马琴所处的德川幕府时代,是以朱子学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时代。在幕府的政治、文化统治中,朱子学承担了意识形态建构的作用;它强调忠、孝、仁、义、礼、智等封建道德观念,借此来巩固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叶渭渠在《日本文化史》中说:“宋学(即朱子学)开始取代了此前占主导地位的佛教,以新儒学的面貌成为江户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并且逐渐融合神道与佛教,走向日本化,普及于庶民大众之中,成为国民生活的指导原则,发挥着教化的作用。”[4]234因此,忠孝仁义、惩恶劝善的儒家文艺观会成为曲亭马琴读本小说创造的总体原则。
其次,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的标准不一。在评点《三国演义》时,金圣叹的批评标准是游移的,时而是历史叙事的立场,时而是小说叙事的立场。批评标准的前后不一致,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三国演义》的叙事模式本身就是暧昧不清的。正如李春青在《在文本与历史之间》一书中所说的:“‘三国’故事的文学叙事毕竟是在历史叙事的基础上完成的,因而难免要受到历史叙事的影响,并有时使文学叙事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5]258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说:“《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记》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往。”[6]251《三国演义》中人物对话冗长生涩,就像官府奴才传出来的话一样,毫无生气与特色,故事情节太过拖沓,不够流畅;而《西游记》则情节太过零乱,情节与情节之间缺乏很好地衔接,而且有拼凑的痕迹。但是,在《三国志演义序》中,金圣叹对《三国演义》作出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评价:“余尝集才子书者六,其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已谬加评定,海内君子评余以为知言。近又取《三国志》读之,见其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由是观之,奇又莫奇于《三国》矣。”[6]252显然金圣叹换了论调,高度赞扬了《三国演义》,认为文学成就高于六才子书。
如此明显的前后矛盾,曲亭马琴不会发觉不出。在《诘金圣叹》中,曲亭马琴曾批驳道:“虽如此评论,圣叹又于外书三国志演义云,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呜呼,是何等之乱说也。其评三国演义之日,称此为第一,又评水浒传之日,深讥三国演义。如此两舌,媒婆犹羞。”[1]可见,曲亭马琴很不满意金圣叹对《三国演义》时褒时贬的评价,认为金圣叹摇摆不定的评价与媒婆的巧舌如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关键问题是,金圣叹对《三国演义》的褒贬臧否果真是巧舌如簧吗?实际上,评价的前后迥异根源于文学评价标准的差异。在中国小说的发展史中,史传文学是小说产生的源头之一,《三国演义》恰好是从史传到小说的过渡形态的作品。因此,对《三国演义》可以有两套评价标准,一套是史传文学的评价标准,另一套是小说的评价标准。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金圣叹从小说的标准出发,认为《三国演义》太拘泥于历史事实,不敢“添减一字”。而在《三国志演义序》中,金圣叹则从史传文学的标准出发,认为《三国演义》“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三国演义》取得了堪与《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传文学名著相比的成就。在这个关键问题的背后,体现了金圣叹对历史与小说的本质特征有着清晰而准确的区分。“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手,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众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6]219金圣叹认为,小说叙事的本质是“因文生事”,而史传叙事的本质是“以文运事”。
在中日两国的文学传统中,作为文类的“小说”,其地位是不尽相同的。“小说属于史部,物语不属于史部。小说既然属于史部,强大的历史叙事传统会向小说提出不属于小说文类的要求,这样小说的发展就会受到历史叙事的牵制。三国题材的积累由于时代不同,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之间的关系有远有近,但始终没有摆脱历史叙事的制约。”[7]312中国古代文化以“经史”为宗,小说(虚构)叙事受到了严重挤压。具有独立价值的“小说”文类概念没有获得公认。即使在明清时代长篇小说发展起来以后,还是没有摆脱“历史叙事”的控制。而在日本,从《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开始,“物语”(小说)就是一个独立的文类,它有一个不同于历史的文学评价系统。因此,曲亭马琴似乎只是注意到了金圣叹言语表面的不同,而没有注意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史部”“子部”的无可归类,所以马琴误解了金圣叹。
二、故事与主题的承传:从《三国演义》到《南总里见八犬传》
杂侯润在《三国志与日本人》中说:“可以说,江户时代的文豪中,距离三国演义的世界最远的是近松门左卫门,而距离最近的则是泷泽马琴。并非近松对中国不感兴趣。在遗留下来的名作《国性爷合战》中,还有《曾我会稽山》中,可见到近松对吴越兴亡故事的强烈兴趣。然而,对于三国演义的故事,没有迹象表明近松对此感兴趣。与此相对应,泷泽马琴却兴味盎然。从《椿说弓张月》为开端,再到《南总里见八犬传》,都可见其深厚的三国演义知识。”[8]90值得明确指出的是,曲亭马琴的创作并不是唯《三国演义》马首是瞻,而是对中国明清小说的全方位接受。除了《三国演义》,他对《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平山冷燕》《隋唐演义》《封神演义》等明清小说都极为熟悉。因此曲亭马琴的读本并非一般的模仿追尾之作,而是在融会贯通基础上的借鉴创新。在《南总里见八犬传》中,我们既可以找到其接受《三国演义》影响的痕迹,也可以找到其接受《水浒传》《西游记》《平妖传》《五杂俎》《搜神记》影响的痕迹。[9]18然而,曲亭马琴的读本小说对明清小说的借鉴是有规律可循的,在故事和主题上,模仿《三国演义》的印迹最为显著,而在小说叙事方法上,则兼容并蓄地融合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叙事法。
从《三国演义》到《南总里见八犬传》,显而易见的是故事情节和主题思想的承传关系。首先,故事情节之承传。《三国演义》对《南总里见八犬传》最为直接鲜明的影响表现为故事情节的挪用与移植。《三国演义》的经典情节,如“关云长身在曹营身在汉”“草船借箭”“火烧赤壁”“苦肉计”“长坂坡”等,都巧妙地融入了《南总里见八犬传》的叙述之中。读本小说实际上是通俗文学,为了增加文本的可读性,它自然而然地会复制模仿《三国演义》中的精彩桥段。除了微观上具体情节的借用之外,《南总里见八犬传》在故事情节的总体架构上对《三国演义》也多有借鉴。曲亭马琴在《八犬士传序》中说:“初,里见氏之兴于安房也,德谊以率众,英略以摧坚。平吞二总,传之于十世。威服八州,良为百将冠。当是时,有勇臣八人,各以犬为姓,因称之为八犬士。虽其贤不如虞舜八元,忠魂义胆,宜与楠家八臣同年谈也。昔哉载笔者希于当时,唯坊间军记及槇氏字考。仅足识其姓名,至今无由见其颠末。予尝憾之,敢欲攻残珪。”[10]1此段话道出了曲亭马琴创作《南总里见八犬传》时的关注点,一是里见氏的德谊与英略,二是八犬士的忠魂义胆。整部读本小说,就是围绕“英德之君”(里见氏)和“忠义之臣”(八犬士)而展开的。其故事的总体构架,与《三国演义》的“仁君、贤相、良将”的设计如出一辙。
其次,主题思想之承传。与《三国演义》相同,《南总里见八犬传》具有忠孝仁义和空幻无常两大主题。在《南总里见八犬传》的结尾部分,曲亭马琴对本书的写作主旨进行了总结:“盖八犬士一世功名,娶高贵的公主为妻,高官厚禄,醒过来都如同南柯一梦。人生无常,如能禁欲敛情,积善去恶,谨言慎行,生而对得起天地,死而给子孙流荣。踏古人之先迹,择其善而从之,以为他世之师,则人皆为犬士似乎很难实并不难。凡为人君者只在于择良臣;庶人则在于择良友。有良臣则无不治之国;有良友则无不善之人,何忧无兄弟呢?当时以落魄流浪之身逃至东国开基立业,终于成了大诸侯的,只有里见和北条。北条虽领地倍于里见,得了许多州郡,但早云、氏纲、氏康、氏政、氏直仅五世变断绝。而里见虽只有房总两国,子孙却传了十世,都是因为义实和义成两代的德泽和仁义善政的余馨,长期遗留在民众之间,这不是美谈吗?”[11]606应该说,《南总里见八犬传》的两大主题的形成,并非《三国演义》一书之功劳。一方面,不管是中国的历史演义类小说,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还是日本的军记物语,如《平家物语》《太平记》,“空幻无常”都是其惯常的主题。由此可见,“空幻无常”已经成为东亚文学审视历史的固定视角,曲亭马琴的《南总里见八犬传》正是对这种历史观的无意识融汇。另一方面,在江户时代,朱子学被确立为官学,像“忠”“孝”“仁”“义”等儒家伦理道德观念也被日本所接受。曲亭马琴和罗贯中、施耐庵等中国小说家一样,都是接受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读书人和小说家。于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忠孝仁义”主题就被曲亭马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成为了《南总里见八犬传》的主题。
三、历史演义叙事法的继承与创新
虽然曲亭马琴对金圣叹颇有微词,但是他仍旧以一种误解的方式间接容纳了金圣叹“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的叙事观念,并且形成了独特鲜明的史传类读本小说的写作观念。曲亭马琴对谢肇浙“虚实相伴”的观念极为认同。谢肇浙说:“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浒传》无论已。《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金箍一咒,能使心猿顺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其他诸传记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国演义》与《残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6]249换言之,《西游记》《水浒传》等以虚构为主的小说虽然极尽虚幻想象之能事,但是并非“浪作”,有“至理存焉”,肯定了小说的文学特性。而对《三国演义》来说,“事太实则近腐”,小说中的历史事实太多,虚构想象不充分,实际上并不是成熟的小说创作。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也附和了谢肇浙的“虚实相伴”的看法:“读《三国》胜读《水浒传》。《水浒》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6]267毛宗岗既肯定了《西游记》之“幻”,也肯定了《水浒传》之“真”,认为它们创作难度并不高;而《三国演义》能“真”“幻”结合,创作的成功实属不易。虽然最终评判并不一致,但是毛宗岗对“真”“幻”结合的强调,和谢肇浙“虚实相伴”的观念,如出一辙。
不管是谢肇浙的“虚实相伴”,还是毛宗岗的“真幻结合”,都和金圣叹的“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有前后相继的小说理论推进。金圣叹不再拘泥于故事情节本身的虚与实、真与幻,而是从更深层次上概括出了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两种相异的叙事模式。在金圣叹的小说理论中,“文”与“事”两概念至关重要。“事”类似于西方叙事学中的“Event”,指小说中敷衍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的具体故事,“文”则指情节、人物、修辞等诸多层面的叙述模式。“以文运事”是历史叙事的基本特征,强调了“事”的核心地位,所有的叙述技巧都要围绕真实的历史事件而展开。而“因文生事”则是文学叙事的基本特征,强调了“文”的核心地位,“事”的虚构与组接,都是为了加强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的审美特性。以“因文生事”为标志,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正式分野而独立。高小康在《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意识形态》一书中说:“小说的价值首先在于它的审美价值。大概可以说,金圣叹以文为主思想的提出,在中国叙事理论发展中标举出了一个界限——叙事理论开始走上了独立的、美学的道路。”[3]192小说写作应该“因文生事”,小说家要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对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进行虚构想象。
然而,《三国演义》是历史演义,其故事情节既包括真实的历史事件,也包括虚构的文学想象。此类小说需要特殊的创作方法,历史的部分要求创作的“以文运事”(也可称为“真”“实”),演义的部分要求创作的“因文生事”(也可称为“幻”“虚”),因此,《三国演义》的创作需要“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的结合。马琴在创作《弓月奇谭》《南总里间八犬传》等史传类读本小说时,无疑会潜移默化地借鉴《三国演义》的历史演义写作模式。
虽然同为历史演义类小说,但是由于中日两国文学传统对“小说”的不同定位,《南总里见八犬传》对《三国演义》的历史演义叙事模式既有继承又有创新。首先,《南总里见八犬传》突破了《三国演义》“七分事实,三分虚构”的束缚,在《水浒传》与《西游记》的影响下,更好地处理了历史事实与文学虚构的关系。曲亭马琴把金圣叹、毛宗岗、谢肇浙等的小说评点理论,如“虚实相伴”“真幻结合”“以文运事”“因文生事”,融入到了历史演义类小说的叙事模式之中。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说:“读《三国》胜读《西游记》。《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且《西游》好处《三国》已皆有之。如哑泉、黑泉之类,何异子母河、落胎泉之奇。朵思大王、木鹿天王之类,何异牛魔、鹿力、金角、银角之号。伏波显圣、山神指迷之类,何异南海观音子救。”[6]309在毛宗岗看来,《三国演义》既有“真而可考”的历史,又有灵异乌有的虚构,《西游记》纯粹是虚构荒诞的神魔故事,因此《三国演义》要好于《西游记》。毛宗岗以《三国演义》之“实”来贬低《西游记》之“虚”,认为历史演义小说还是应该以历史事实为主,辅助以虚构幻想。但是,在曲亭马琴看来,虚实是没有主次关系的。在创作《南总里见八犬传》时,他既借鉴了《三国演义》的历史演义小说的写法,又借鉴了《水浒传》英雄传奇与《西游记》神魔小说的叙事法。《八犬士传序》说:“初辑五卷,叙里见氏之起于安房,亦为模拟唐山演义中之情节,与军记乃大同小异。且以狂言绮语,或间有俗语俚谚,谐而缀之,以玩物视之可也”;[10]2《第二辑自序》又说:“呜呼,书也者实不可信,而信与不信有之。信言不美,可以警后学;美言不信,可以娱妇幼。傥由正史以评稗史,乃园器方底而已。”[10]95显而易见,曲亭马琴拒绝以正史的标准来框定衡量稗史。“实”有“警后学”的价值,“虚”也有“娱妇幼”的价值,二者交汇而成稗史,《南总里见八犬传》所秉持的正是这种写作理念。
其次,具体的叙事法。曲亭马琴总结出了稗史(即历史演义)写作的七大原则,即主客、伏线、衬染、照应、反对、省笔、隐微。这些原则的形成可以和毛宗岗、金圣叹等人的《三国演义》评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比如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指明的“《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三国》一书,有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处”,和曲亭马琴的主客、伏线、衬染、照应、反对等手法如出一辙。
综上所述,曲亭马琴的史传类读本小说,在故事情节、人物构架与叙事原则等方面均接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然而此种文学影响并不是亦步亦趋的单纯模仿。随着町人文化与商业文化的繁荣,明清长篇小说源源不断地在东瀛登陆,并对江户通俗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曲亭马琴全方位地接受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明清长篇小说的影响,而且在金圣叹、毛宗岗、谢肇浙等小说评点家的基础上,建立了独具特色的历史演义写作模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江户时代掀起了一场热闹非凡的“三国演义热”,读本小说、画本小说、戏剧(歌舞伎和木偶净琉璃)、浮世绘等通俗文化样式,均有持续而大规模的《三国演义》故事改编。通过曲亭马琴的读本创作,清晰可见《三国演义》对日本文化的广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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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曲亭马琴.南总里见八犬传:第四卷[M].李树果,译.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
Kyokutebakin’s Acceptance and Surpass of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 and Its Narration form
LI Yong1,2
(1 College of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2 Chinese Department,X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anyang,712000,China)
Kyokutebakin’s achievement in historical novel has deep relationship with Chinese historical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among which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 is the representative one.He not only accepts its theme and classical plots,but also its narration form of historical romance.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critics such as Jin Shengtan,Mao Zonggang and Xie Zhaozhe,he creates a new form of historical novel,in which literary fabrication and imagination is as important as exact statement of historical events.
Kyokutebakin;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Jin Shengtan;historical novel
I206
A
1009—5128(2011)05—0054—05
2011—04—01
李勇(1980—),男,陕西蒲城人,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海外汉学与东亚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王炳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