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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笔下的拿破仑形象

2011-08-15

关键词:歌德拿破仑天才

宋 德 发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2.四川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四川 成都610064)

海涅认为拿破仑和歌德分别是人类“政治运动”和“艺术活动”的代表[1],因此当拿破仑在政坛称帝后,海涅干脆将文坛的歌德直呼为“歌德皇帝”[2]。海涅的做法清楚地表明:虽然说歌德和拿破仑,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法国人,在空间上相隔遥远;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政治家,在行业上相距遥远;一个出生于1749年、一个出生于1769年,在年龄上相差遥远,但他们在事实或者精神上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因此,可通过对歌德笔下的拿破仑形象进行梳理和评析,从而达到对歌德精神世界的深刻理解和认识。

一、“拿破仑摆布世界,就像洪默尔摆布他的钢琴一样”

歌德曾很地自豪说:“整个拿破仑时代、拿破仑的覆灭以及后来的一些事件,我都是一个活着的见证人。”[3]29不过,让人不解的是,在拿破仑活着的时候,歌德倒很少公开评价过他,在拿破仑离世多年后,歌德却又频频发表看法,这也导致歌德评说拿破仑的文字体现了“三集中”的特征:时间上集中于晚年岁月;场合上集中于《歌德谈话录》;态度上集中于欣赏和崇拜。

1827年7月25日,在谈及司各特的一封信时,歌德说:“我急于想看到他答应寄来的《拿破仑传》。我已听到许多对这部书的反驳和强烈抗议,我敢说它无论如何是值得注意的。”[3]1511829年4月7日,歌德告诉爱克曼:“我在读《拿破仑征埃及记》,这是天天随从他的布里安写的。”[3]187-1881831年2月14日,根据爱克曼的记录,歌德刚读过拿破仑曾经的副官拉普将军撰写的回忆拿破仑的《回忆录》。毋庸置疑,歌德对当时一切与拿破仑有关的书籍都充满强烈的兴趣,这正表明,暮年的歌德非常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拿破仑的,而这种“在乎”又恰恰揭示了一点:在歌德的心目中,拿破仑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很快发现,歌德是把拿破仑当作偶像来赞美和崇拜的,这方面的证据虽然不是随处可见,但都非常有说服力。

第一个有力的证据是歌德对贝朗瑞政治诗的赞同。歌德很坦诚地说:“我一般不爱好所谓政治诗,不过贝朗瑞的政治诗我却很欣赏。”[3]206前半句话倒是很容易理解,因为歌德一向讨厌将政治和诗歌混为一谈,并反复声明:“一个诗人如果想要搞政治活动,他就必须加入一个政党;一旦加入政党,他就失其为诗人了,就必须同他的自由精神和公正见解告别,把褊狭和盲目仇恨这顶帽子拉下来蒙住耳朵了。”[3]254可后半句话怎样解释呢?歌德为什么对贝朗瑞的政治诗另眼相待呢?

对于自己的“自相矛盾”,歌德给出了这样的答案(抑或辩解):因为贝朗瑞的政治诗“主题总是十分明确而且有重要意义的。他对拿破仑的爱戴推崇以及对其丰功伟绩的追念,对当时受压迫的法国人民来说是一种安慰”[3]206。在另一个时间和场合,歌德将这个答案更具体化了:“不过贝朗瑞在他的政治诗歌方面显示了他是法国的恩人。联盟国入侵法国之后,法国人在贝朗瑞那里找到了发泄受压迫情绪的最好的喉舌。贝朗瑞指引他们回忆在拿破仑皇帝统治下所赢得的光辉战绩。对拿破仑的伟大才能贝朗瑞是爱戴的……”[3]141至此,我们才恍然大悟,一向不爱政治诗的歌德之所以褒扬贝朗瑞的政治诗,是因为贝朗瑞的政治诗是向拿破仑致敬的,也就是说,歌德独赞贝朗瑞的政治诗是“爱屋及乌”的典型表现,这里的“乌”就是贝朗瑞,这里的“屋”正是拿破仑。

第二个有力的证据是1828年3月11日歌德在爱克曼面前说的一番话:“拿破仑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断,每时每刻都精神饱满,只要他认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说干就干。他一生就像一个迈大步的半神,从战役走向战役,从胜利走向胜利。可以说,他的心情永远是爽朗的。因此,像他那样光辉灿烂的经历是前无古人的,也许还会后无来者。”[3]160歌德对拿破仑的敬仰和赞叹已经溢于言表。

第三个有力的证据是1829年4月7日,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歌德说出了一段更为著名的评论:“拿破仑摆布世界,就像洪默尔摆布他的钢琴一样。这两人的成就都使我们惊奇,我们不懂其中奥妙,可是事实摆在眼前,确实如此。拿破仑尤其伟大,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无论在战役前还是在战役中,也无论是战胜还是战败,他都一样坚定地站着,对于他要做的事既能看得很清楚,又能当机立断。在任何时候他都胸有成竹,应付裕如,就像洪默尔那样,无论演奏的是慢板还是快板,是低调还是高调。凡是真正的才能都显出这种伶巧,无论在和平时期的艺术中还是在军事艺术中,无论是面对钢琴还是站在大炮后面。”[3]188

三重证据(当然并不止这三重证据)足以勾画出歌德心中的拿破仑形象: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英雄和成功者。当然,在19世纪的西方作家中,赞誉过拿破仑的远不止歌德一人,就像斯达尔夫人、司各特、夏多布里昂这些著名的反拿破仑者,也都公开表达过对拿破仑的敬佩之情。但必须强调的是,似乎只有歌德一人对拿破仑的态度是始终如一和单纯专一的:只有赞美,没有批评,没有在其他作家身上常见的前后矛盾(如普希金对拿破仑的理解)或视角矛盾(如托尔斯泰对拿破仑的评判)。歌德为什么会对拿破仑如此顶礼膜拜?歌德自己没有明确交代过,不过,通过他有限的言行还是能够发现一丝蛛丝马迹,其中需要重点交代的就是拿破仑对他的“尊敬”、“欣赏”和“礼遇”。

二、“对于拿破仑,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在晚年时期,最让歌德感到骄傲的回忆之一就是拿破仑对自己方方面面的“厚爱”,而这些“厚爱”又是19世纪其他作家没有享受过的,因此可以说,与拿破仑的“深厚私交”应该是歌德单纯地赞誉拿破仑的一个重要缘由。

首先来看拿破仑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特别关注和推崇。1824年1月2日,爱克曼问歌德:“拿破仑曾向你指出《维特》里有一段话在他看来是经不起严格检查的,而你当时也承认他说的对,我非常想知道所指的究竟是哪一段。”歌德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说:“猜猜看吧。”爱克曼说:“我猜想那是指绿蒂既不告诉阿尔博特,也没有向他说明自己心中的疑惧,就把手枪送交维特那一段话。你固然费大力替这种缄默找出了动机,但是事关营救一个朋友生命的迫切需要,你所给的动机是站不住脚的。”歌德回答说:“你的意见当然不坏,不过拿破仑所指的究竟是你所想的那一段还是另一段,我认为还是不说出为好,反正你的意见和拿破仑的意见都是正确的。”[3]17-18

拿破仑究竟如何评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由于歌德一直保密,因此,我们也无法知道。或许歌德认为,拿破仑究竟说了些什么,是赞赏还是批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破仑看了自己作品就已经是他的荣耀,何况从他提出的问题来看,他看得是非常认真和仔细的,这更是自己无上的荣光。

1829年4月7日,歌德再次谈及拿破仑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青睐:“可是你得向我致敬。拿破仑在行军时所携带的书籍中有什么书?有我的《少年维特》!”紧接着,歌德很肯定地告诉爱克曼:“他就像刑事法官研究证据那样仔细研究过。他和我谈到《少年维特》时也显出这种认真精神。布里安在他的著作里把拿破仑带到埃及的书开列了一个目录,其中就有《少年维特》。这个目录有一点值得注意,所带的书用不同的标签分了类。例如在政治里有《旧约》、《新约》和《古兰经》,由此可知拿破仑是怎样看待宗教的。”[3]188-189这段话暗含着这样的潜台词:如果说从随身携带《圣经》和《古兰经》可以看出拿破仑是怎样看待宗教的,那么从随身携带《少年维特之烦恼》则可以看出拿破仑是怎样重视他歌德的。

其次来看歌德与拿破仑的两次“会见”——也许说拿破仑两次“接见”了歌德会更准确一些。第一次会见发生在1808年10月2日,当时拿破仑在埃尔富特主持军政会议,便抽空召见了歌德,这便是《歌德谈话录》中简略提及的“埃尔福特会见”。歌德研究专家格尔茨发挥一位作家的想象力,在《歌德传》中以歌德自述的形式对这次会见做了合理性的虚构与扩充。

在格尔茨的描写中,拿破仑仔细地打量了歌德一番,说:“您真是一位人物。”拿破仑接着询问歌德的年纪。当歌德说他六十岁的时候,拿破仑称赞他保养得好。然后拿破仑把话题转向《维特》,他对《维特》的熟悉表明他仔细地研究过这部小说。拿破仑甚至将大臣们晾到一边,特地走向歌德,用温和的声调同他讲话,问他有没有结婚,是否有儿女,有何爱好。在整个对话中,拿破仑也认真地倾听歌德的意见,点头或者说“是”和“对”。当拿破仑自己讲完话后,通常总要补充一句:“歌德先生的意见怎样?”[4]1830年3月14日,歌德在回忆这次会见时充满感激之情地说:“对于拿破仑,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他对我极友好,他谈论《维特》这个题目的方式,也是人们可以期待于他这位具有伟大精神的人物的。”[3]215

第二次会见发生在几天之后的10月7日。拿破仑来到魏玛,在歌德领导的魏玛剧院里,皇帝带来的巴黎剧团演出了伏尔泰的剧本《凯撒之死》,歌德受邀观看演出。演出结束后,拿破仑和歌德讨论起悲剧艺术。拿破仑告诉歌德:“你应该重写《凯撒之死》,比伏尔泰写得更庄严、伟大些。这将成为你一生最伟大的杰作!你应该在这部悲剧中向世界指出:如果人们可以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完成那未完的计划,那么他将使全人类幸福!到巴黎来吧!我要求你如此做!在那里你将可以有更开阔的眼界,为你新的文学创作找到充分的材料。”[5]虽然歌德因种种原因没有前往巴黎,但是对拿破仑的这次盛情邀请,他一定是铭记于心的。

毫无疑问,拿破仑对歌德的“知遇之恩”是歌德对拿破仑充满好感的重要理由,而这个非常独特的理由在19世纪其他批判或赞誉过拿破仑的作家身上是很难找到的。拿破仑对歌德的态度可以看作是一个伟人对另一个伟人的惺惺相惜,也可以看作一个政客对一个文化名人的利用。歌德将拿破仑对自己诸多摸不清动机的礼遇当作了引以为傲的资本,其受宠若惊的神情不免让人想起恩格斯的话:“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又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6]

纵观歌德的一生不难发现,歌德不仅善于和皇帝打交道,也精通与权贵们的周旋之道,这的确是其他天才诗人们不具备的,而这一“特长”也暴露了他“庸人”的一面。当然,我们还应该知道,歌德崇拜拿破仑的原因还包含诸多体现他“天才诗人”特性的因素。

三、“拿破仑是我们无法模仿的人物”

由于拿破仑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物,因此,当歌德只是单纯地赞美他时,可以说歌德将拿破仑的形象乌托邦化了,其原因除了上文所论述的拿破仑对歌德的“厚爱”,至少还同歌德的天才观、爱国主义思想和世界主义理念有密切关系。

(一)天才观

青年时代,歌德是“狂飙突进运动”的主将,在他身上,“从头骨到脚趾都显示了天才”[7]。晚年时期,歌德虽然在行动上沉静了许多,但在思想上依然保持着对天才的偏爱。在他看来,“天才与所操的是哪一行一业无关,各行各业的天才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像奥肯和韩波尔那样显示天才于科学,像弗里徳里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仑那样显示天才于军事和政治,还是像贝朗瑞那样写诗歌,实质都是一样……”[3]162那么,天才的共性到底有哪些呢?在拿破仑身上又是如何体现的呢?

天才具有创造性。“天才到底是什么呢?它不过是成就见得上帝和大自然的伟大事业的那种创造力,因为天才这种创造力是产生结果的,长久起作用的。”[3]161创造性在拿破仑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因为“拿破仑是我们无法模仿的人物”,“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富于创造力的人”[3]160-161。

天才的创造具有持久的影响力。这一特性拿破仑显然也具备:“拿破仑的榜样,特别使那批在他统治时期成长起来的法国青年养成了唯我主义。他们不会安定下来,除非等到他们中间又出现一个伟大的专制君主,使他们自己所想望做到的那种人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幸的是,像拿破仑那样的人是不会很快出世的。”[3]234

天才的创造力并不单纯依靠精神,还要依赖身体。歌德认为:“身体对创造力至少有极大的影响。过去有过一个时期,在德国人们常把天才想象为一个矮小瘦弱的驼子。但是我宁愿看到一个身体健壮的天才。”[3]163拿破仑正是如此,“人们常说拿破仑是个花岗石做的人,这也是主要就他的身体来说的”[3]163。

因此天才对人的身体要求很高,所以天才常常出现在青年人中间。歌德感慨:“要成就大事业,就要趁青年时代。拿破仑不是唯一的例子。……历史上有成百上千的能干者在青年时期就已在内阁里或战场上立了大功,博得了巨大的声誉。”[3]163歌德由此重申了他的人才观:“假如我是个君主,我绝不把凭出身和资历逐级上升,而现在已到了老年、踏着习惯的步伐蹒跚爬行的人摆在高位上,因为这种人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我要的是青年人……”[3]163-164

有个别的天才,即天才中的天才,拥有两次青春,因此在不再年轻的时候也能保持创造力。歌德认为,拿破仑就是这样的天才,因为旺盛的生命力贯穿了他的一生,在四十岁的时候,他依然是屹立不倒的英雄:“如果想一想拿破仑所成就和所忍受的一切,就可以想象出,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身上已没有哪一点是健全的了。可是甚至到了那样的年龄,他还是作为一个完好的英雄挺立着。”[3]163对于这种现象,歌德解释为“他们这种人是些不平凡的天才,他们在经历一种第二届青春,至于旁人则只有一届青春”[3]164。

天才如同精灵,其出现无法解释,其表现无法复制。歌德认为,拿破仑“完全是具有最高度精灵的人物,没有旁人能比得上他”,而“精灵是知解力和理性都无法解释的”[3]231。精灵不仅是无法解释的,也是无法模仿和超越的,如绘画界的拉斐尔、音乐界的莫扎特、诗歌界的莎士比亚,都是人们想超越而无法超越、想模仿而无法模仿的精灵,政治界的拿破仑同样如此,他“也是个高不可攀的人物”[3]196。

(二)爱国主义思想

当拿破仑侵占德国的时候,歌德的表现过于“冷静”和“中立”,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自然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和批评。很多年后的1830年3月14日,爱克曼无意中向歌德提及此事:“人们都在责怪您,说您当时没有拿起武器,至少是没有以诗人的身份去参加斗争。”歌德为自己辩护说:“我心里没有仇恨,怎么能拿起武器?我当时已不是青年,心里怎么能燃起仇恨?如果我在二十岁时碰上那次事件(指拿破仑攻克柏林,占领德国后,德国各地兴起的解放斗争——引者注),我绝不居人后,可是当时我已年过六十啦。此外,我们为祖国服务也不能都采用同一方式,每个人应该按照资禀,各尽所能。我辛苦了半个世纪,也够累了。我敢说,自然分配给我的那份工作(指文学创作——引者注),我都夜以继日地在干,从来不肯休息或懈怠,总是努力做研究,尽可能多做而且做好。”[3]208歌德的这番辩护多少有些矛盾和虚伪:他一方面认为自己拥有第二届青春,此时却又承认已经老了,无法像年轻人那样行动了;他一方面与政治瓜葛不断,此时却又说诗人只需要用写作的方式报国,不需要掺和政治事件。当然,歌德的这番话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歌德的爱国主义思想有些与众不同。

歌德的爱国主义可以称为“否定的爱国主义”,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用恰达耶夫的话说:“对祖国的爱,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但是,还有一种比这更美好的感情,这就是对真理的爱。”[8]对歌德而言,他所爱的“真理”包含了能向世人说出关于祖国的真话,让普通大众对德意志的现状有一个清新的认识。于是他有些残忍地说,德意志并不是一个“国”:“我们没有一个都城,甚至没有一块国土,可以让我们明确地说:这就是德国!如果我在维也纳问这是哪一国,回答是:这是奥地利!如果我在柏林提这个问题,回答是:普鲁士!仅仅十六年前,我们正想摆脱法国人,当时到处都是德国。”[3]207就对德国现状的认识而言,歌德与恩格斯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因为恩格斯同样指出:“古老的德国当时叫做神圣罗马帝国,它由无数的小邦,即无数的王国、选帝侯国、公国、大公国和最大公国、侯国、伯爵领地、男爵领地和帝国自由市所组成,它们彼此独立,只服从皇帝和联邦议会的权力(假使有这样的权力的话,但是事实上几百年来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权力)。”[9]631

面对一个死气沉沉、老态龙钟、病入膏肓、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歌德确实无法闭着眼睛赞美他。他期盼改变这样的现实,但他自身的创造力只局限于思想领域——“狂飙突进运动”的不了了之已经揭示了这一点。而他向“过去”寻找出路的尝试(研究古典美学)也早已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因此,他只能将目光转向“域外”。这样,拿破仑便适时地走进了他的视野。因此可以说,歌德竖起拿破仑这面镜子,只为映照出德意志丑陋的现实和美好的未来。

歌德很清楚,德国要变革现实,恰恰需要拿破仑这样充满创造力的人物。正像恩格斯所言,假如说德国像一个 “粪堆”,本国暂时又不会产生粪堆的清除者——德国的资产者本身就是粪,“周围的粪使他们感到很温暖”[9]633,那么,拿破仑无疑就是一个及时而合格的清洁工,因为“拿破仑摧毁了神圣罗马帝国,并以并小邦为大邦的办法减少了德国的小邦的数目。他把他的法典带到被他征服的国家里,这个法典比历来的法典都优越得多;它在原则上承认平等。拿破仑强迫一向只为私人利益而生活的德国人去努力实现伟大的理想,为更崇高的公共利益服务”[6]636。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歌德觉得德意志人无须仇恨拿破仑,因为反抗拿破仑的胜利也不会给现在的人民带来真正的自由,而只会使人民从一种压迫下解放出来,同时又被置于另一种更糟糕的压迫之下。这一理念同恩格斯的观点再次不谋而合了:“要是反对拿破仑的战争确实是争取自由、反对暴政的战争,那么结果就应该是所有被拿破仑征服了的国家,在拿破仑垮台之后,都宣布平等的原则,享受到平等原则带来的幸福。但是事实恰恰相反。”[9]639

(三)世界主义理念

勃兰克斯在论及海涅是个世界主义者时特意提到了歌德:“汉利希·海涅论血统是东洋人,论生地与教育是德国人,论教养多半是法国人,而且在精神上,除去歌德以外,比其他任何德国诗人,都是一个具有更强固的特形的世界主义者。”[10]这句话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在19世纪的德国诗人中,歌德最具世界主义胸怀。

反对民族仇恨是歌德“世界主义理念”的体现之一。在歌德看来,爱自己的民族并不等于要仇视另一个民族,“一般说来,民族仇恨有些奇怪。你会发现在文化水平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最强烈。但是也有一种文化水平,其中民族仇恨会消失,人民在某种程度上站在超民族的地位,把邻国人民的哀乐看成自己的哀乐。这种文化水平正适合我的性格。我在六十岁之前,就早已坚定地站在这种文化水平上面了”[3]210。因为反对民族仇恨,所以当拿破仑率领法国人侵占德国时,歌德并没有在书房里写“战歌”表达对敌人的敌意:“本来没有仇恨,怎么能写表达仇恨的诗歌呢?还可以向你说句知心话,我并不仇恨法国人,尽管在德国摆脱了法国人统治时,我向上帝表示过衷心的感谢。对我来说,只有文明和野蛮之分才重要,法国人在世界上是最有文化教养的,我自己的文化教养大半要归功于法国人,对这样的一个民族我怎么恨得起来呢?”[3]210

根据歌德的陈述,他实际上拥有三重身份:①德国人;②“野蛮人”;③接受过法国文化熏陶的野蛮人。当面对“世界上最有文化教养的”法国时,他认为自己最优先的身份应该是后两种而不是“德国人”,因此,他没有将拿破仑的到来看作法国人对德国人的入侵,而是看作文明人对“野蛮人”的教化和拯救。这种明确欣赏甚至感激“敌人”法国的情感,这种在文化上彻底自我否定的激进主义和这种“如果我不得不在背叛我的国家和我的信念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希望我有胆量背叛我的国家”的大胆告白,无疑是一般德国人无法理解和认同的。

用世界性的眼光审视世界是歌德“世界主义理念”的第二个体现。歌德说:“不过说句实话,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我们就会陷入上面说的那种学究式的昏头昏脑。所以我喜欢环视四周的外国民族情况,我也劝每个人都这么办。”[3]111那么,超越德国的立场,环顾周围的世界将会发现什么?歌德说,你将会发现“世界总是永远一样的,一些情境经常重现,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一样过生活,讲恋爱,动情感”[3]54,一旦有此发现,那么,民族认同、交流和融合将会越来越多,民族对立、封闭和仇恨将会越来越少。

或许,歌德在当时推崇世界主义理念,尤其是鼓励人们宽容和学习很多德国人心目中的敌人——法国,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越是深刻的思想越是难以被同时代人理解,也越是具有前瞻性和现代性。可以说,没有这种世界主义理念,歌德不会成为比较文学的鼻祖,因为他根本不会发现“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3]111。同样可以说,没有这种世界主义理念,在今天的德国和世界,歌德不会拥有如此高的声誉。

[1] 海涅.路德维希·伯尔纳一份备忘录[M]//海涅全集(第十二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39.

[2] 海涅.论浪漫派[M]//海涅全集(第八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47.

[3] 爱克曼.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 汉斯·尤尔根·格尔茨.歌德传[M].伊德,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29-131.

[5] 艾密尔·鲁特维克.拿破仑[M].阳若迅,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242.

[6] 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256.

[7] 高中甫.德国伟大的诗人——歌德[M]//世界文学巅峰五人传(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19.

[8] 恰达耶夫.哲学书简[M].刘文飞,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194.

[9] 马克思.德国状况[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0]乔治·勃兰克斯.海涅评传[M].侍桁,译.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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