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矛盾修辞正名及区别性特征

王叔新

（台州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论矛盾修辞正名及区别性特征

王叔新

（台州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给矛盾语言现象一个完整而精确的名称和定义是语言修辞学研究的基本任务之一，矛盾修辞的语义结构和语用功效是其主要定义域，字面上意义矛盾的词句结构是矛盾修辞的区别性特征。准确认识矛盾修辞的正名和特征，充分开发利用矛盾修辞这座语言学宝藏，有利于提高人们的思维品质和语言智慧。

矛盾修辞；定义域；特征

一

读过中学的朋友一定对鲁迅小说《孔乙己》印象颇深。小说后半部写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成残废后爬到酒店喝了最后一回酒便不知下落了，全文以“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收尾。思维严密的读者对此会产生疑问：“大约”是表示推测的副词，“的确”是表示确定的副词，两者意义矛盾怎能共同修饰同一个中心词？这正是矛盾修辞的语源语义场。矛盾修辞以字面上自相矛盾的词句组成，以其丰富生动的内涵来抒发作者对生活对社会的特殊感受和独到评价，运用语义的深层哲理性和逻辑力量来开启读者潜在的智慧。

“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从字面上自相矛盾，实际上这句话只有这样说才合情合理。因为作品中的“我”根本不知道孔乙己生死情况，只是在孔乙己被打断腿爬着来喝酒后再也没见过他，所以只能猜测他“大约”死了。但从客观上讲，孔乙己早已被整个社会遗弃，他在四肢健全时尚且挣扎在死亡线上，更何况被丁举人毒打成残废后，他还有什么存活的可能？根据这一推理，“我”断定他死了，因此在不定副词“大约”后又加了表示肯定的副词“的确”。这一矛盾修辞体现了作者思维的严密性和灵活性，充分表现出矛盾修辞的思辨智慧和深层逻辑性。

矛盾修辞是人类语言普遍现象，早在先秦，人们就开始运用矛盾修辞来表达深邃的思想。《周易·系辞下》：“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得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这则矛盾修辞名言指出安与危、存与亡、治与乱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转化的道理，启发人们要居安思危，表现了我国古代先哲深沉的忧患意识。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以矛盾修辞表现“一切皆流，无物常住”的哲理思想：

我们踏入又不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1］42

恩格斯准确地解读了“踏入又不踏入”、“存在又不存在”这组矛盾修辞，他指出：

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产生和消失。这个原始的、素朴的但实质上正确的世界观是古希腊哲学的世界观，而且是由赫拉克利特第一次明白地表达出来的：一切都存在，同时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失。［2］60

赫拉克利特运用矛盾修辞表现客观世界瞬息万变的运动特性，体现了矛盾修辞警辟的语效，给人以哲理的启迪。

日常生活中，人们常用矛盾修辞来表情达意。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们常用“打是亲，骂是爱”来解释自己对子女的粗暴言行；“歪打正着”、“失败成功之母”、“苦中作乐”等矛盾名言成为人们口头禅。尽管如此，人们对“矛盾修辞”还是相当陌生的，人们从“自相矛盾”这个成语领悟到说话做事要合乎逻辑的启迪，而对“矛盾修辞”这种语言智慧心存疑虑，不知所以然。名正言顺地研究矛盾修辞理论和实践，使矛盾修辞在人类语言中得到普遍理解和准确应用，这一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当代语言研究者身上。

二

对汉语中的矛盾语言现象，许多专家学者进行了不倦的探究。早在20世纪30年代，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就在杰作《修辞学发凡》研究了汉语矛盾现象，他把一些矛盾修辞例句分别归入积极修辞甲类辞格“映衬”和丙类辞格“警策”。他是这样阐释“映衬”的：“这是揭出互相反对的事物来相映相衬的辞格。约分两类：一是一件事物上两种辞格两个观点的映衬，我们称为反映；二是一种辞格一个观点上两件事物的映衬，我们称为对衬。作用都在将相反的两件事物彼此相形，使所说的一面分外鲜明，或所说的两面交相映发”。［3］87所举矛盾修辞例句有：

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儿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好聪明的糊涂法子！你们两个之间还用得着这种过节么？（《费德利克小姐》第一幕）

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儒林外史》第三十九回）

“无事忙”、“聪明的糊涂法子”、“活活的渴死”都是典型的矛盾修辞语源。

陈望道先生对辞格“警策”第三种格式的阐释是：“话面矛盾而意思还是连贯通顺，可以称为‘奇说’‘妙语’（Paradox）的一种警策辞。这是警策辞中最为奇特，却又最为精彩的一种形式。”[3]182所举矛盾修辞例句有：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 （《文子·符言》）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韩愈《原道》）

可见，陈望道先生在研究汉语修辞学之初就对汉语矛盾修辞现象进行了分类研究，同时注意到其与英语相关辞格Paradox的联系。

以后的语言学家基本在陈望道先生的理论框架影响下对矛盾修辞现象进行不同角度的研究，对矛盾修辞的名称和例证也异中有同。20世纪50年代，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把矛盾修辞称为“看似矛盾实不矛盾的警句”，［4］115所分析的5个例句有4个是矛盾修辞：

北方俗语：会浮水（游泳）的淹死，会骑马的摔死。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

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老舍《月牙儿》）

从这本集子里面大约可以看得出一点点我的创作道路。是长长的路，也是短短的路。（丁玲《丁玲选集自序》）

1960年，语言学家徐仁甫在《中国语文》第六期发表论文，提出用毛泽东说过的“相反相成”来概括汉语矛盾修辞现象，并以《毛泽东选集》中的矛盾修辞现象进行例证：

关于丧失土地的问题，常有这样的情形，就是只有丧失才能不丧失，这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原则。

为了进攻而防御，为了前进而后退，为了向正面而向侧面，为了走直路而走弯路。

凤姐……的行为，表明她不过是一个聪明的蠢货。（王朝闻《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他……风尘仆仆地来和我这个新交的老朋友会面。（黄宗英《大雁情》）

我……很规矩又顽皮的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一个老工人从泪水婆娑中，闪出又伤心又喜悦的眼光。（刘白羽《新世界的歌》）

（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

到了80年代，语言学家王希杰先生也在著作《汉语修辞学》中把汉语矛盾修辞现象归纳为“相反相成”，其定义表述为：“相反相成，就是故意‘制造矛盾’，也就是对逻辑上的同一律的有意识地偏离，把通常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两个概念或判断，临时有条件地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长的哲理。”［5］307然后以矛盾例句加以例证。

宗廷虎、邓明以、李熙宗、李金苓等专家在《修辞新论》中把矛盾修辞概括成“正言若反”，他们的阐释是：“利用词语的反义关系构成矛盾反常的词组，看起来违反常理，却蕴含着辩证法的哲理而意义深刻丰富，这种手法称为‘正言若反’。人们必须透过语面，由表及里，深入领会，才能悟到个中真谛。老子最早提到它，苏轼所说‘反常合道’亦有类似的含义。这一手法大致可分奇语、警策两类”。［6］128所举8例中有7例是矛盾修辞句式。

以上是奇语的例句，以下是警策例句。

失败为成功之母。（谚语）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

上述例句与《修辞学发凡》中“映衬”和“警策”、张志公先生《修辞概要》“看似矛盾实不矛盾的警句”及王希杰先生《汉语修辞学》“相反相成”辞格所用例句异曲同工。“聪明的蠢货”与“聪明的糊涂法子”句式基本一致；“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与“会浮水（游泳）的淹死，会骑马的摔死”句意完全相同；“为了忘却的记念”被《修辞新论》和《汉语修辞学》同时用作例句。臧克家“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同时被《修辞概要》和《修辞新论》用作例句。

在上述汉语修辞学著作中，矛盾语言现象或直接归入相关辞格 “映衬”、“警策”；或冠以别名“相反相成”、“正言若反”。除此之外，语言学家们引进了英语矛盾修辞两种称谓Oxymoron和Paradox，分别译为“矛盾修饰法”和“似非而是的隽语”。

《朗文现代英语词典》是这样阐释Oxymoron的：

a figure of speech in which apparently contradictory terms are combined to produce an epigrammatic effect（用字面上意义矛盾的词语组合成一个有警辟语效的修饰方法）

语言学家范家材先生对英语矛盾修饰法的解释是：“用两种不相调和、甚至截然相反的特征来形容一项事物，在矛盾中寻求哲理，以便收到奇警的修辞效果，这就是矛盾修饰法（Oxymoron）。它是似非而是的隽语的一种浓缩形式。”[7]138

对“似非而是的隽语”（Paradox），范家材先生认为其有三个构成因素：（1）显而易见是自相矛盾的，是悖逆于公认的价值标准的；（2）由于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的背离，往往是令人惊讶或怀疑的；（3）蕴含的潜在真理或解决问题的方法，通常是被认为不可接受甚至惊世骇俗的。[7]134

20世纪90年代，语言学家胡曙中先生深入研究了英语和汉语的矛盾修辞现象，也看到矛盾修辞在汉语修辞学著作中的不同表述。他在《英汉修辞比较研究》第六章第七节专门比较了英语Oxymoron与汉语“矛盾修辞”的异同，举例分析了汉语矛盾修辞的偏正、并列词组结构和句式结构，阐述了矛盾修辞的功能，认为同样可以用“矛盾修饰法”来命名这种修辞手法，明确提出自己对汉语矛盾修辞名称的看法：

至于汉语中这种现象的归宿，由于较难有统一的命名，也由于这种现象的实质与英语矛盾修饰法相同，所以本书作者认为不妨也以矛盾修饰法来命名这种现象。[8]366

三

以上对矛盾修辞现象的不同称谓表现了我国语言学界对这种语言现象不同角度的研究。从矛盾修辞所具有的深厚意蕴这一角度来归类，专家们把矛盾修辞现象纳入辞格“警策”“警句”“奇语”；从矛盾修辞的语义结构——即由意义矛盾对立的词句组合这一特点来命名，专家们把矛盾修辞现象称为“相反相成”“正言若反”“映衬”。这些称谓都抓住矛盾修辞的部分特征，它们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难以形成准确一致的名称。要达成矛盾修辞称谓的科学共识，只有直面矛盾修辞定义域及其区别性特征，才有可能探求其准确的正名。

中外语言学界对矛盾修辞的定义域集中在语义结构和语用功效二方面。

对矛盾修辞的语义结构：陈望道先生认为“话面矛盾而意思还是连贯通顺”；[3]182张志公先生认为 “看似矛盾实不矛盾”；[4]115王希杰先生认为是“故意‘制造矛盾’”；[5]307宗廷虎等专家以为“利用词语的反义关系构成矛盾反常的词组”；[6]128《朗文现代英语词典》阐释Oxymoron为“字面上意义矛盾的词语组合”。可见，利用矛盾的语义结构来表情达意是矛盾修辞的基本内涵，是矛盾修辞的区别性特征，也是上述各家定义的共同点。

语用功效是矛盾修辞的另一方面定义域，称矛盾修辞为“警策”、“警句”、“奇语”等都缘于其精辟的修辞功效。陈望道先生说：“可以称为‘奇说’‘妙语’（Paradox）的一种警策辞。这是警策辞中最为奇特，却又最为精彩的一种形式。”[3]182宗廷虎等专家认为：“看起来违反常理，却蕴含着辩证法的哲理而意义深刻丰富。”[6]128范家材先生指出：“在矛盾中寻求哲理，以便收到奇警的修辞效果，这就是矛盾修饰法”。[7]138《朗文现代英语词典》定义Oxymoron为：“一个有警辟语效的修饰方法”。可见，精辟语效是矛盾修辞的另一大特征，也是各家定义域所呈现的共识。

在明确了矛盾修辞语义结构和语用功效二大定义域主体特征后，给矛盾修辞正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与 “相反相成”、“正言若反”、“映衬”、“警策”、“矛盾修饰法”、“似非而是的隽语”等各种称谓比较，“矛盾修辞”这一名称显得简明扼要而科学合理。

首先，“矛盾修辞”概括了自身的区别性特征。作为积极修辞的矛盾语义结构凝聚着人类语言智慧的结晶，在各家定义表述的细微差别中可见端倪：“话面矛盾”、“字面上意义矛盾”、“看似矛盾实不矛盾”的言外之意表明矛盾修辞具有深层逻辑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故意‘制造矛盾’”、“利用词语的反义关系构成矛盾反常的词组”表面矛盾修辞是一种积极主动的修辞行为。在语义结构和语用功效两方面定义域中，矛盾的语义和警辟的语效两个特征鲜明突出，但要区别于其它修辞手法，唯一特征是矛盾语义结构。因为精辟语效不是矛盾修辞专有。可以说凡是语义结构自相矛盾的修辞现象都属于矛盾修辞，而具有精辟语效的修辞载体主要是警策，而不是矛盾修辞。

其次，“矛盾修辞”称谓蕴涵着Oxymoron和Paradox两者结构和功能，而名与实更加科学合理。矛盾修辞与oxymoron（矛盾修饰法）的细微差别在“修辞”和“修饰”：修辞，动宾式，着眼于目的，着意在修整辞义结构表现深刻意蕴；修饰，动词并列式，着眼于手段，着意于修整美化辞义结构来提高表达效果，相比之下，“修辞”兼顾了形式与内容，“修饰”只侧重于表现形式，显然前者更切合矛盾修辞的名实。矛盾修辞与Paradox（似非而是的隽语）的细微差别在意蕴上，“隽语”一般都有深刻含义，而矛盾修辞不一定都有深厚意蕴，如“公开的秘密”、“旧新闻”就没有深刻含义，可见矛盾修辞比Paradox区别性特征更明显，应用更有普适性。如果说Oxymoron是“似非而是的隽语的一种浓缩形式”以短语形式呈现矛盾语义、Paradox以句式结构呈现矛盾语义，那么矛盾修辞就应该是Oxymoron和Paradox的统一体，其矛盾语义蕴藏在短语、句子甚至句群中。因为词句结构常常是相互交融难以分清的，而矛盾修辞的语义结构和深厚意蕴却是清晰可见的。

综上所述，矛盾修辞是矛盾语言现象准确而简明的称谓。它的定义域彰显出两个基本特征。一是由字面上语义矛盾的词句组合，这一特征使矛盾修辞在语义结构上充满新意，使人望而生疑，引人入胜；在辞格上自成一体，一目了然，与其它修辞手法明显区别。二是字面的矛盾语义中蕴藏着深层的逻辑和深厚的意蕴，这一语用功能特征发人深省，有利于培养人的思辨能力和探索精神。矛盾修辞是人类语言智慧的精华，在语言研究进入新世纪之时，直面纷繁复杂的矛盾语言现象和修辞称谓，探究矛盾修辞的正名正义，全面准确地认识矛盾修辞的意义和功能，充分开发利用矛盾修辞这座语言宝藏，努力提高人们的思维品质和语言智慧，正是每一个语言研究者的天职所在。

［1］苗力田.古希腊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4］张志公.修辞概要［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

［5］王希杰.汉语修辞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宗廷虎，邓明以，李熙宗，李金苓.修辞新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7］范家材.英语修辞赏识［M］.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2.

［8］胡曙中.英汉修辞比较研究［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

On the Definition-domain and the Distinctive Features of Oxymoron

Wang Shuxin

（School of Teacher Education,Taizhou University,Linhai,Zhejiang 317000）

One of the basic tasks for the research of rhetoric is to give a complete and accurate name and definition for oxymoron. The main definition-domain of oxymoron lies in the semantic structures and pragmatic effects,and its distinctive features come through the contradictory meanings in words and sentence structure.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 of the meaning and function of the oxymoron and making fully use of it as a linguistic treasure is conducive to upgrading the quality of human minds and language wisdom.

oxymoron;definition-domain;feature

H05；B81

A

1672-3708（2011）01-0043-04

2010-09-09

王叔新（1954- ），男，浙江临海人，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