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养气》篇主旨辨
2011-08-15刘隽一
刘隽一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文心雕龙·养气》篇主旨辨
刘隽一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历来学者探讨《文心雕龙·养气》篇主旨多从“气”的渊源与流变诸问题入手,围绕“气”的本体展开论述。其实刘勰对“气”的本体的相关论述已经从不同角度在《神思》、《体性》、《风骨》等篇中基本完成。《养气》篇主旨实则是将“养气“视为作家创作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段展开论述,强调的是作家创作之际要保养充沛的创作体能以达到并保持流畅的创作状态,重点在谈如何“养”气。
刘勰;文心雕龙;养气;主旨
《文心雕龙》共有81次提到“气”字,有“精理为文,秀气成采”之文气,“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之才气,“汉来笔札,辞气纷纭”之辞气,“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方其搦翰,气倍辞前”之运笔之气,“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之气质之气,“缀虑裁篇,务盈守气”之风骨之气①,等等。台湾当代学者王金凌将其归纳为:“气的本意是云气,从云气流动的特性引申,而有呼吸、力气、气味、气候、情感、风气、禀气、正气等。这些意义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多数都用到了……刘书中,气的意义共有十种:一为景物的气势。二为北风。三为风尚。四为声气。五为元气。六为情意。七为个性。八为才能。九为正气。十为生命力。”[1]13此说可谓包《文心雕龙》“气”之万象。
刘勰非常重视对“气”的探讨,但是对于“气”的构成、“气”的渊源等问题,《神思》、《体性》、《风骨》诸篇中提到的较多,探讨得比较详细,而对于《养气》篇来说,刘勰除了单纯讨论“气”以外,更多的是将“养气”视为一个完整的过程,即解决如何达到并保持最佳创作状态的问题。
对于《养气》篇主旨的探讨,学界有接近刘勰本意者。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云:“养气谓爱精自保,与《风骨》篇所云诸气字不同。此篇之作,所以补《神思》篇之未备,而求文思常利之术也。”[2]203以此评价《养气》大抵是中肯的。黄侃已经认识到了养气与创作体能的关系,也看到了《养气》与《风骨》诸篇之不同,《神思》作为创作论首篇的意义在于统领诸篇,《养气第四十二》与《神思第二十六》遥遥相隔,如果仅仅为补《神思》之未备,忽略其独立意义,的确不妥。惜黄侃先生并未详加说明。
笔者以为,《养气》篇所谈实为两个问题:第一,保养身体、体力之气,脱离肉体的疲困,不要“为文害命”,即涵养充沛的创作体能。第二,创作主体如何解除心境的躁扰、文思的壅塞,达到并保持流畅的创作状态。
一、涵养充沛的创作体能
王锺陵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两种不同的“养气”说》中谈道:“刘勰的‘养气’说侧重在文与思的结合上,与养生论密切相关。”[3]《养气》开篇说:“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王充《养性》一书一般都以为亡佚了②,但王充在《论衡·自纪》中谈到的该书的基本内容是可以肯定的:
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仕路隔绝,志穷无如。事有然否,身有利害,发白齿落,日月逾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时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既晚无还,垂书示后,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年历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4]592
“气”的概念来源于养生,《养性》一书也是谈养生的,刘勰可谓自述其旨,指出《养气》篇的创作滥觞于《养性》。刘勰非常重视生理健康,他认为立德、立功、立言固然重要,但身体是本钱,命之不存,文将焉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是非常辛苦的过程,为文更是如此。且身体疲困之时,不可能有好的创作状态,纪氏批:“彼疲困躁扰之馀,乌有清思逸志哉!”[5]364纪氏可谓深得彦和之旨。
这里所谈养生之气,袭庄子一路,文末(不包括赞语)使用“刃发如新,腠理无滞”一典,是彦和前后呼应之意。该典取自我们熟悉的《庄子·养生主》: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6]117
读到这个典故时,我们常将目光聚焦于庖丁游刃有余的技艺,未尝注意文惠君的话,其实一句“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才是庄子这段叙述的目的。刘勰用这一典故意在说明“卫气之一方”。学人一般认为《文心雕龙》“言为文之用心也”,研究多着眼于文学批评本身。而刘勰早就注意到作为创作主体的人的身体健康更直接影响文章的质量,作家身体保养的好坏直接影响其创作生命的长短。
刘勰说“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兼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后汉书补逸》载:“王充字仲任,家贫无书,至京师往寺中省,所卖书一见便忆。于宅内门墙、屋柱皆施笔砚简牍,见事而作,着《论衡》八十五篇。”《神思》篇说:“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可见不虚。以至于后来“肃宗特诏公车”却“征病不行。”晚年的王充也认识到这一点:“年渐七十,志力衰耗,乃造《养性》书十六篇,裁节嗜欲,颐神自守。”可惜悔之晚矣,不久王充就病逝了。《后汉书·曹褒传》:“褒字叔通,博雅疏通,常憾朝廷制度未备,慕叔孙通为汉礼仪,昼夜研精,沉吟专思,寝则怀抱笔札,行则诵习文书,当其念至,忘所之适。”其痴更胜王充。刘勰反对为文而煎熬生命,并想证明这绝非他危言耸听,所以举了这两个熟悉的例子,可惜却一直没为人们所重视,后代作家“为文伤命”者亦不乏其人。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更甚者李贺为文必要“呕出心乃已”。这就是刘勰最反对的“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者,虽精神可嘉,实亦不可取。非“圣贤之素心”,亦是彦和最为痛心。所以杜牧作《李贺集序》说:“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仆奴命骚可也!”且“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思理两致之匪易”,倘或李贺可多加保养,尽量调和这对矛盾,颐养天年,以其才气,成为屈原后继之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可见健康的身体不仅能为创作者提供充沛的创作体能,提高作品质量,更直接关乎创作者的创作生涯。这是《养气》篇传达的第一层主旨。
二、达到并保持流畅的创作状态
其实正像王充寄生命于著述一样,古之文人如果不能“树德”,必是要“建言”的,刘勰又岂能免俗,“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文心雕龙》的创作是具有使命感的,来自使命感的压力难免令刘勰从事创作时过分紧张,有了这种亲身的体会,便有了《养气》篇心理调节与文学创作的理论。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明确了“耳目鼻口”之生命健康与创作的关系,刘勰开始关注精神状态对于思维、言辞、文章的影响。《文心雕龙·义证》认为:“《管子·内业》篇:‘气道(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又:‘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得。’这种认为可以通过“敬守勿失”的养气功夫来促进人的思维和观察能力的见解正是刘勰《养气》说的滥觞。”[7]1561笔者以为,“养气”即是通过心理状态的调整,使创作者不死钻牛角尖,能够轻松愉悦地创作,多角度思考问题,进而提高人的思维和观察能力,使文思自然而然地流出。
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提出:“《养气》篇所说的‘气’,其义与‘神’相近,指的是神气。所以说:‘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神和气是相提并论的。这些话就是《神思》篇所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8]78其实除了以《神思》来解《养气》以外,还可以从《养气》篇本身理解“率志委和”的意义:率,循也;志者,所谓“在心为志”;委,随也;和,相应也。“率志委和”,即循着内心自然的想法,随之相应表达成文即可,不过分钻砺,这是刘勰心理调节之“养气”的基本方法。《札记》的“但心神澄泰,易于会理;精气疲竭,难于用思。为文者欲令文思常赢,惟有弭节安怀,优游自适,虚心静气,则应物无烦,所谓明镜不疲于屡照也”[2]203是甚好的注解。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率志委和是也;“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钻砺过分是也,这是“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的根本原因。
刘勰提倡自然,他心目中的天籁是像《击壤歌》那样“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原始感情的宣泄。《义证》注:“扬雄《甘泉赋》与之比较,真是‘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7]1570
怎样进行这种心理调节呢?具体操作上,刘勰提出:“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节宣,即节制作息,是保持健康身心的第一步,这正印证了该篇要说明的身体健康与文学创作的问题。“清和其心”,即是调理、养气的方法,创作应是一个愉悦的过程,厌烦了便丢下,有了灵感再提笔不急。如果说《养气》是“补《神思》之未备”,应该指的是“养气”可以为“神思”提供必要的心理环境的准备,而这种心理环境是纪昀说的“《神思》篇虚静之说”吗?恐怕未必。“率志委和”更多强调的是一种正常的生活状态,只要可以缓解创作时的局促和紧张,散步、休息、谈笑风生都是很好的调节方法,不必老僧入定似的严肃,也不必“致虚极,守静笃”。虚静强调的是一种无欲、无得失、无功利的极端平静的状态,很多人向往,很少人达到,更像是文学批评中的乌托邦,而“率志委和”不过是“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的自然和随性,是每个作家文思壅滞之时都可以尝试的方法。所以刘勰说:“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胎息”才是“虚静”的理想状态,而本篇刘勰只不过是想谈一个“养气”的小方法,没有玄之又玄,是人人皆可操作的。
结论
对《文心雕龙·养气》篇主旨的探讨,曾经引起很多学者的兴趣。侯乃麓将其释为“情理之气”,即“以情感与理义两兼为内容者”[9]257。牟世金认为:“本篇是只就‘养气’这个侧面而论,孤立起来,不仅意义不大,如果过分看重‘伤神’、‘伤命’之类,甚至是有害的。积极地养气,不应只是保养,而要培养加强;不仅要从生理上考虑,还要从精神上考虑。这就要结合《神思》、《体性》、《情采》、《事类》、《物色》等篇的有关论述,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10]502周振甫认为:“要是惭凫企鹤,不会写诗的感到惭愧,羡慕会写的,硬要写诗,好比把鹤的长脚截下装在鸭的短脚上,鹤和鸭都完了。像那样不适当地模仿,用心很苦,弄到精疲力竭,是违反养气的。”[11]366笔者更倾向于《文心雕龙·斟诠》的说法:“观彦和所言养气,重在使精神勿过于多用,多用则气衰,至精神疲乏时,应即舍去,使精神充沛,心意舒畅,至临文之际,自能游刃有余矣。与王充所言,皆偏重乎外。而后世文家言文气之培养,仍颇多本孟子之意以发挥之者,因此养气而亦有内外之分。”[12]
笔者以为应充分重视《养气》篇之于创作论的独立意义以及创作体能对于创作的影响。对于《养气》篇来说,以保养充沛体力为基础,意义在于教会作家调整并进入创作状态的方法。作家文思壅滞,可能不是缺乏知识的储备,也不是先天才气的不足,身体遭受疾病、疼痛,精神抑郁、蹙迫一样会使创作陷于困境。张少康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中论“感兴”:“艺术创作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它又不同于孜孜不倦地研究学问,而有自己的特殊规律。它不需要‘锥股自厉’,而要求‘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必在心平气和、神情舒畅的状态下,方能从容自若,文思泉涌;如果‘销铄精胆’,‘蹙迫和气’,违反了自然之性,那么就会丧失感兴,灵感不来,也就无法写好作品。”[13]34况且人的生理健康与心理健康关系密切,相辅相成,不管是生理上保持充沛的创作体能,还是心理上保持平和的创作心态,为的都是文人心目中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注释:
① 黄叔琳谓气是“风骨之本,未为大缪,盖专以性气立言也”。纪昀驳之谓“气即风骨,更无本末”。本文从纪说。
② 朱谦之《王充著作考》曾提出《养性》之书,并未亡佚,而是保存在今本《论衡》之中:“依我研究的结果,认为王充的著作,除在明帝永平年间所作《六儒论》不传之外,他所有著作,如《讥俗》之书,《节义》之书、《政务》之书、《养性》之书,实均已包括在今本《论衡》之内。换言之,王充的整个思想体系,实已包括在今本《论衡》之中。”这里据学界的一般看法。
[1] 王金凌.文心雕龙文论术语析论[M].台北:华正书局,1982.
[2]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王锺陵.中国古代文论中两种不同的“养气”说[G]//文学评论丛刊:18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4] 刘盼遂,集解.论衡集解[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
[5] 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M].纪昀,评.北京:中华书局,1957.
[6]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7]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侯乃麓.由“气”的意义与流程看文心雕龙的创作理论[G]//文心雕龙综论.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
[10]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5.
[11]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李日刚.文心雕龙斟诠[M].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2.
[13]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I206.2
A
1006-5261(2011)04-0051-03
2011-03-09
刘隽一(1986―),女,河北邯郸人,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