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田园诗的“自然”属性
2011-08-15李晓奎
李晓奎
应该说,陶渊明一生主要是在田园中度过的,他把田园看做是与腐朽现实对立的一片净土,那片净土既是他生活的场所,更是他精神的家园。陶渊明存诗120余首,以田园诗数量最多,成就最大,对后世影响深远。他是中国“田园诗”的始创者,“隐逸诗人之宗”。他在《归园田居》吟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返自然”是这组田园诗的主旋律,也是诗人人生理想。他在《归去来兮辞》说:“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这“自然”便是陶渊明生活与创作的最高准则。因此,陶渊明田园诗的主要特点,笔者以为用“自然”二字概括最为恰当。
诗中的田园生活常态自然。陶诗中田园自然景物随处可见。代表作《归园田居》中,田园、草屋、榆柳、桃李,暮色下暗淡的村落及袅袅飘拂的炊烟、狗吠、鸡鸣,都是乡村中最为习见的景色,诗人将它们描绘成一幅动静交错的优美图景。田园风光以其清静安谧、恬淡自然的天然之美,呈现在我们面前,使人心驰神往。
诗中描绘的田园生活是常态的,真实的。诗人亲自躬耕田亩:“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完成耕种之后,喜好读书,“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读〈山海经〉》)又常与友邻讨论,在《移居》(其一)写道:“邻曲徐徐来,抚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除了躬耕和读书之外,还有与亲朋邻居的交游之乐。如《游斜川》是写春游,《移居》二首是专写移居南村后邻朋交游之乐的诗篇。其二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诗作也不回避社会阴暗面——农村的凋敝景象和人民生活痛苦。《归田园居》其四:“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忧间,依依昔人居。进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村落变成了荒墟,田园变成了丘垄,居民已经亡逝,触目之处皆荒凉破败。诗人虽未交代其原因,但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无疑是战争造成这触目惊心的景象。诗还描写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和自己生活的困顿。《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说:“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写的是灾害欠收,自己饥寒交迫的苦况。饥饿有时还迫使诗人出门觅食,《乞食》诗所写的就是他的一次为逃避饥饿而作乞客的经过。“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陶渊明田园诗中生活内容均为自己亲身见闻和感受,诗中的生活场景又为人们习见,真切,自然。
流露的性情率真自然。一方面是诗人天性自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从小就喜爱大自然,向往美好的田园生活。诗人自小生长在庐山、彭蠡湖(即今鄱阳湖),优美的环境陶染了他“性本爱丘山”的气质。污浊的社会现实更加深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以“羁鸟”和“池鱼”作对比和衬托,表达自己返回田园隐居的强烈愿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显然,作者崇尚的自然不仅仅指田园山林,也是兼指人的自然本性。
另一方面表现为心理真实自然,不做作,不粉饰。“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他跟乡亲们的关系非常好,自己有酒的时候就让隔壁邻居的老人们一起来喝酒,他自己没酒喝的时候就去敲人家的门说你家有没有酒,所以这个是非常率真,非常自然的,既没有惺惺作态,也没有虚情假意。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亲自躬耕,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无忧无虑。萧统《〈陶渊明集〉序》中说他“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决然没有一般士大夫的身价。鲁迅先生说:“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丝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对死亡亦是平淡自然:“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诗》)。
同时陶渊明坦诚、真诚,彰显美、雅,也不避丑、俗,甚或可见其脸颊未洗的污垢,未及缝补的衣衫。诗中处处有真情在,读其诗,如见其心,确实是“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和郭主薄二首》其一“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就是这样的名篇。
陶渊明的人生选择顺从了自己的本性,真正地归隐田园。所以梁启超曾说:“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接触的,就是陶渊明。”
传达的理趣合乎自然之道。儒家讲“独善其身”,道家鼓吹无为而治。陶渊明思想的呈现时而外儒内道,时而外道内儒,而更多是对儒、道两家取舍调和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自然”哲学。他常常把儒家虚构的淳朴无争的上古之世与道家宣扬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结合成一体,作为理想世界来歌颂。如《劝农》诗说:“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时运》诗:“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饮酒》诗:“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同样的思想,又借助想象在《桃花源记》中加以形象的表现。在这种“自然”的社会中,人人自耕自食,真诚相处,无竞逐无欺诈,甚至无君无臣。然而上古之世,悠邈难求,世外桃源,也无处可寻。陶渊明只能把淳朴的乡村生活,作为他的一种社会理想十分有限地寄托于文字。试看《劝农》诗中一节:“熙熙令音,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这里呈现出一幅和平的农作图,实际是把中国农村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特点加以美化的结果。
当然,陶渊明受老庄思想浸淫很深,为使心灵获得自由,必需摆脱自身躯壳及“物役”,借助道家顺应自然的思想,将老庄精神转化为自己的生存方式,追求的是人的生活自然而然的本真存在。因而陶渊明主张“任真自得”,认为精神上的压抑和束缚都是违反“自然”的,故而视官场、仕途为“尘网”、“樊笼”;他反对欺诈和虚伪,向往一个世风淳朴的社会,认为人与人之间应当真诚友爱,“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杂诗》);他反对浮虚放纵,认为“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总之,这里没有暴力、虚假,有的只是淳朴天真、和谐自然。在长期清贫、寂寞的耕读生活中,诗人更是不断地从自己切实的感受中去挖掘田园生活内在的、质朴的美,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支持。就象他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中领会到“真意”一样,诗人也在或弄琴读书,或斟酒自酌,或灌园种蔬……这种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中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仿佛走入了理想境界。所以他说:“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其一)
使用的艺术手法朴素自然。陶诗语言别具特色,完全不受当时骈俪文风的影响,诗句无佶屈聱牙,多明白如话。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蝉”,“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这类句子,朴实无华。朴素真率的语言也体现出平淡自然的风格。清人方东树曾说:“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
陶渊明诗歌常以白描手法勾勒景物,点染环境。“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椋,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平平常常的事物,在诗人笔下,白描成一幅恬静幽美、清新喜人的图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用平淡的语言直叙情事,摹状物象。作者的文笔又极其自然,如清溪流水,随物曲折。陶诗还常在抒情写景之中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一些人生哲理,情、景、理融合贯通,创造出浑厚深远的诗歌意境。
陶渊明田园诗朴素自然,不尚藻饰,不事雕琢。正如元好问在《论诗绝句》所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黄文焕也在《陶诗析义自序》说道:“古今尊陶,统归平淡。”可以说平淡自然的审美追求是陶诗韵味隽永的主要原因。
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那么,陶诗就是陶渊明自己的家,陶渊明的诗风实则其人格的折射。陶渊明在历经了官场的龌龊和束缚之后,终于迷途知返,挂冠去职,植杖耘耜,赋《归去来兮辞》,以明心志。所以有人说,陶渊明是真正能领略自然之趣、真正能从躬耕劳作中获得心灵安适的诗人和哲人。因此,这也是他田园诗自然质朴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