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乡愁》的文化解读
2011-08-15张晓平
张晓平 孙 健
乡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基本情感。它根源于人的空间流放和心灵的漂泊而形成的孤独心态。昔日的生存环境、大自然、家庭、亲戚朋友和传统的精神文化等都会成为人类的精神家园,构成人类的乡愁心态。古往今来,不论民族、地域如何,以思亲怀乡为基本内容的乡愁文学都绵延不绝。乡愁以情感真挚、包容面广、感染力强而成为一个亘古久远的文学母题。
台湾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地处中国的东南隅,是中国最大的岛屿。岛上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是适宜人类栖居的宝地。台湾岛居民主要是山地居民和大陆移民,而以大陆移民为主。由于独特的移民社会结构和历史发展,台湾的乡愁文学非常发达。在时间的延续中,台湾移民出现了本土化的过程,不少移民后代的心态逐渐认同本土。但是,由于他们在政治上与大陆长期处于隔离和“对立”的状态,特别是长期在异族殖民统治和殖民文化冲击下,他们与大陆建构了不同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社会体系,乡愁文化因子也变得更为复杂。台湾除秉承汉文化传统外,既有荷兰的殖民文化的因子,又有鲜明的日本殖民文化色彩,同时又有以美国为主的西方文化的巨大影响。因此,台湾文化既有维护民族文化传统、对峙异族文化的抗争性,又有吸纳异族文化的开放性。即台湾文化既有传统儒释道文化的主脉,又有葡萄牙文化、日本文化和美国等西方文化的因子。这些复杂的文化背景又给台湾文学的乡愁内涵带来了丰富复杂的成分,加上诗歌艺术是象征性很强的艺术,所以,台湾乡愁诗歌的内涵和审美价值既是具体的,又是象征性的;内涵既是明确的,又是丰富复杂的。
台湾的乡愁诗歌滥觞于明末移台的文人笔下,和中国古典诗人一样,抒发的是远离家乡、思亲怀友的思想情感。日据时期,台湾的乡愁诗得到充分表现,并且突破了单纯相思的范畴,突出了现实的苦难,并从苦难和悲凉中升华出雄浑悲壮的内容,在感慨个人的漂泊流浪中融入了深厚的爱国情怀。1940年代末,大陆很多民众随国民党政府迁到了台湾,由于回归大陆的希望逐渐渺茫,乡愁母题在当代台湾文学中再度得到丰富的表现和发展。此时的台湾新诗作者,绝大多数是大陆去台的诗人。带着大陆的童年记忆,他们都怀着浓重的大陆乡愁,写下了许多哀婉感人的乡愁诗。在台湾,把乡愁写得最为通俗、最为深刻的应当是祖籍福建的诗人余光中。他在《乡愁》这样写道:
“小时侯/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以简洁、朴质的笔调唱出了“乡愁”的人生力度和历史深度。随着时间秩序的演进,从少年——“小时候”到青年——“长大后”,再到中年——“后来”,最后到老年——“现在”,诗人将深埋在人生历程中的乡愁、那些生离死别之痛书写得一唱三叹,令人肝肠寸断。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余光中的生活历程就会发现,这种乡愁情感是来自于诗人的生命经验。余光中年少时做了流亡学生,逃到大后方去读书求学。每天盼着母亲来信;又把收到的每一封信都亲读一遍又一遍,甚至能背诵。每次端详那信封上盖着圆圆邮戳的邮票,对母亲的思念便萦绕在心头。那一枚小小的印着孙中山先生肖像、盖着故乡邮戳的邮票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十多年后,他写了一首诗《邮票》:
一张娇小的绿色的魔毡,/你能够日飞千里;/你的乘客是沉重的恋爱,/和宽厚的友谊。//两个灵魂是你的驿站,/你终年在其间跋涉;/直到他们有一天相逢,/你才能休息片刻。
首先,《乡愁》的第一节抓住邮票这个物象,说小时候的乡愁,是母亲从远方寄来的信件上贴着的那一枚邮票。这样写,对他说来,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的。40年代末,他随父母迁居香港,旋即去台湾。1956年在台结婚。两年后又告别妻子去美国留学进修。身在异国,心在家里,拨动乡愁的是那一张窄窄的船票。
《乡愁》的第二节抓住“船票”这个物象,说长大后的乡愁。这样写,既突出了青年时代夫妻的离情别绪,又抓住了人生的又一重要阶段。
1958年余光中母亲去世。一方矮矮的坟墓阻隔了母子深情。尽管这是人生规律,然情何以堪!《乡愁》的第三节抓住“坟墓”这个物象,把乡愁推向高潮。说母亲去世后留给他的乡愁,是使他抱恨终天的那一方坟墓。读者会为之惊愕——天下竟有如此伤感哀痛的乡愁!
到了老年时,便有了落叶归根的愿望。故乡家园便频频地来入梦了。乡愁难遣,翻翻中国地图,神游太湖,长江,重庆,南京……最可恼的是那一湾海峡,虽然那样浅,就是涉不过去。这时候的乡愁变成了那可恼的海峡。余光中的很多诗篇写的是对大陆——故园的相思,对黄河文化和长江文明的神往。因此,海峡阻隔的乡愁是人生乡愁的升华,推升到家国的乡愁,民族的乡愁。从而使整首诗推升到新的高潮。余光中曾说,就我个人而言,乡愁又是一种家国情怀。家是个人的放大,国又是家的放大。我的乡愁是“大我”所面对的民族的乡愁。
其次,乡愁不断呈现在空间的阻隔中。方位词“这头、那头、外头、里头”,显示了空间的距离,而连接它们的是 “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和“浅浅的海峡”。小时候求学在外,邮票是通讯方式,乡愁是通的,靠写信来消除这“隔”,邮票承载的是乡愁,送达的也是乡愁。长大后,结婚了,但两地分居,乡愁转化为对妻子的思念。船票是交通的方式,这个时候,乡愁依然是能化解的,船票能见面的。但到母亲去世的时候,乡愁变成生死之隔,变成了坟墓。诗人是绝望的,生与死如此相近又如此遥远,乡愁变成不可以化解了。但到了乡愁变成“浅浅的海峡”的时候,虽然距离遥远,但阻隔物只是“浅浅的”,其实台湾海峡在地质层面上是非常深的,余光中觉得“浅浅”,是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会让他能够跨越这宽阔的、“浅浅的”海峡,回到大陆的怀抱。诗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全诗线索分明,小时候的母子分离——长大后的夫妻分离——后来的母子死别——现在的游子与大陆的分离。诗人为每个阶段的乡愁找了一个具体的对应物: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时空的隔离与变化,推进了诗情的层层深化。个人的亲情之思、故乡之思上升到了家国之思。全诗在此戛然而止,给人留下长长的余味。叠音词的大量运用也增强了诗歌的节奏和韵律感。句式整齐和反复应用中使人感受到一种字字关情、波澜起伏、琅琅上口的韵律和复沓回环的艺术结构。
总之,诗人将个人的遭遇和民族历史的变迁相交融,从而超越了一般个人心绪的抒写,呈现了历史之痛。诗篇含蓄深婉,真切动人。因此,这种“乡愁”既是个人的,又是民族的;既是人生的,又是历史的。
比较而言,如果说,李白的《静夜思》凝固的是乡愁的瞬间,借“明月”寄托永恒的乡愁,而余光中的《乡愁》展现的是人的一生乡愁和家国的乡愁;意象的选择也有精到之处。从乡愁的内涵上说,余光中的乡愁拓展得更宽,更具体,更为深广。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中国传统诗歌咏唱的乡愁内涵主要表现为:人伦之思、山水之思、帝乡之思和战乱或灾荒中的家国之思等。台湾的乡愁文学承传了中国传统乡愁文学的思绪血脉,并在新的历史发展环境中融注新的历史内容和文化因子。特别是作品中的地域意识、民族意识和西方文化参照下的文化意识,都有了卓越的表现。乡思,是对现实的一种否定,同时又是心灵逃避孤独寂寞的绝好去处。强大的家园意识是中华文化历史的积淀,同时又是中华民族具有强大凝聚力走向统一的心理基础。台湾乡愁文学是中国文学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富有鲜明的时代内容、民族意蕴和地域特色,跳动着台湾作家、台湾社会群体的心弦,具有着深刻而丰厚的历史内涵、文化内涵和丰富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