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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词中酒意象解析

2011-08-15吴竣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纳兰纳兰性首词

吴竣

(宿迁广播电视大学,江苏宿迁223800)

纳兰性德(1654~1685),原名成德,避太子保成讳改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生长在北京。幼好学,经史百家无所不读,谙悉传统学术文化,尤好填词,24岁时,他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后更名为《饮水集》,今之所见者以冯统先生《饮水词》堪称足本,共辑词348首。康熙十五年(1676)中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循迁至一等。随扈出巡南北,并曾出使梭龙(黑龙江流域)考察沙俄侵扰东北情况。康熙二十四年患急病去世,年仅三十一岁。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它的产生首先有赖于客观的物象,只有当客观物象进入诗人的印象和记忆之后,上升为表象,并通过诗人的构思,带上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才形成染上诗人主观色彩的意象。一个成熟的、有个性的诗人,会将一些司空见惯的物象,通过巧妙的摄取、组接,形成自己的意象群体。[1]纳兰词的意象蕴含的情感是十分丰富的。他也正是用这些意象构成词的基本材料来唱出自己心灵的悲歌。历来研究者对纳兰性德词中的意象的分析与研究多集中在月亮、风雨、灯等等,注重挖掘这些意象蕴含的凄清哀婉的情韵和色调。而纳兰词中的“酒”意象却无人论及。事实上,在纳兰性德流传下来的348首词中,直接或间接涉及“酒”的词达59首之多,其数量与“灯”、“月”、“雨”等意象是相当的。其中“酒”(酒名)意象直接出现46次,“醉”意象出现约22次,酒器、酒家等相关的意象出现约16次。走进他的词,我们发现爱情的悲剧、家世的不幸、词人浮沉不定的生命历程使其词中的“酒”呈现出不同的情感内涵和美学意蕴。以酒这一意象为考察对象,分析这个意象的功能、审美意义以及所蕴含的作者的感情,既有利于我们对纳兰性德词作的整体风貌有更全面的把握,也能增进我们对纳兰性格情感的了解。

一、浓情相思之酒

在纳兰短暂的一生中,其爱情生活是颇多不幸的。十九岁娶妻卢氏,三年后妻卒,续娶官氏,妾颜氏,后纳沈宛,无一不是伉俪情笃,深情绵绵,他似乎还有过红颜知己,最后却是无疾而终。可以说,爱情生活是纳兰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纳兰为此而作的爱情词不光占纳兰词三分之一多的篇幅,更是其全部词中的精华,是诗人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对情人的怀念与追忆、对妻子的思念和哀悼成为纳兰爱情词中“酒”的主要来源。

1.相思之酒。在纳兰的爱情词中,有为数不少的篇目是他在护从宸游,奉命出使途中所写的相思相忆、离愁别恨之作。这些词凄婉愁绝,缠绵悱恻。不过由于纳兰爱情生活颇多磨难,故其中大多数词篇究竟为谁而作,难以确考,但不管是为卢氏,还是官氏,抑或是其他女子,纳兰词中所表现的深致绵长、别恨悠悠之情一样真纯,一样诚挚,一样深浓。“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南楼令·金液镇心惊》)金液即美酒,词人喝过了美酒,平静的心不禁惊动起来,连那轻缓的香烟也仿佛承受不了。词人的心为何而惊呢?原来是思念情人所致。词人又唱到:“莫到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理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浪淘沙·红影湿幽窗》)一个因怀恋旧情人而幽独伤感的人,如何排遣孤独苦闷、极尽凄凉之情,只得手拿酒杯独酌,在沉醉中回忆那回廊里的相遇。在这里,词人将一片相思之情融入酒中,而在同类词中,中酒,病酒,醉酒,宿酒等随处可见,似乎只有陷入沉醉才能排遣这种苦苦相思之情。那么见面后呢?是否会快乐起来?看这首《菩萨蛮》: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这首词由离筵写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实,花开即落,暗语好景不常。酒醒了,却发现盛筵将散,离别在即,不忍心倒掉杯中的酒,实在是不想离开所爱之人啊,可是离别已然到来,只落得临风洒泪千行。下阕承上阕情景情绪再加点染,进一步刻画今日空自对月的寂寞凄清。结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实处,更将这种痴情思念及无法排解的愁苦幽伤发挥到极致,而这种离恨别愁又是岂是醉酒可解的?

2.悼亡之酒。纳兰性德一生的爱情生活是失意多于得意、眼泪多于欢乐的,在其词中也是如此体现的。他曾写过《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描绘了妻子卢氏的美艳娇好,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无限怜爱和激情。他也写过《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查》,描写与爱妻别后重逢的喜悦之情,但这样的作品寥寥无几,而在卢氏逝后,表达爱情痛苦、爱妻早逝的悼亡之词则随处可见。[2]词写悼亡,纳兰最是数量之多,情意之切,使人不忍卒读。陈维崧说纳兰的词“哀感顽艳”,用来评价其悼亡词再合适不过了。如《青衫湿·悼亡》:

青山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纳兰之妻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三十日,半月之后,词人便唱出了这首哀痛欲绝之悲歌。这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第一首,上阙第一句“青衫湿遍”就表明了他悲痛的程度。“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告诉我们半月前,妻子还在人间,半月后已经阴阳两隔。此情此境,已是过去,不复重来了,怎不叫人心伤痛绝?再用“生来小胆怯空房”与“独伴梨花影”对比,令人心生悲痛,更突出纳兰对爱妻的一往情深。下阕则将这种悲痛推向极致,词人将心比心,想象亡妻现在的心情也是与他“一般消受”、同等悲痛。“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一个“判”字,有舍弃一切的意思,作者又把满腔的悲痛,寄托于梦幻之中——希望可以拼尽一切,拿祭奠之椒酒,加上如泉涌的清泪,可以把长眠的亡妻滴醒过来。在这里,何者为酒?何又为泪?已然是酒泪难分,词人希望用一杯杯苦酒,和着那苦泪,承载他悲痛欲绝之思,将亡妻唤醒,可终究是“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真是字字泪、声声血,都渗透着作者的凄楚,读来令人为之泣下。

爱妻已逝,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仿佛都随着他的妻子的消逝而消逝。正如他在诗中写道“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拟古十三》)。丧妻之痛对纳兰的打击是极大的,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对亡妻的怀念之中: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也是一首悼亡之作。上片由问句起,一个“独”字尽显孤寂清苦之思,下片借李清照夫妻和美生活为喻,悼念与亡妻往日的美满恩爱,想起往日醉酒时妻子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此情此景,道是“寻常”,却不复现。在这里,酒又承载了往日多少欢乐?感动?

二、豪情怀友之酒

纳兰性德不仅对爱人情深,而且也是极重友情的,他自己也说要“结遍兰襟”(《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他的座师徐乾学之弟徐元文在《挽诗》中赞美道:“子之亲师,服善不倦。子之求友,照古有烂。寒暑则移,金石无变。非俗是循,糸义士恋。”在纳兰写给朋友的诸多词中,感情热烈奔放,颇有豪壮之气,“酒”情冲天。朋友远行,他会用酒安慰朋友,“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难舍好友远游,他会唱“把酒留君君不住”(《蝶恋花·散花楼送客》)、“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怀念朋友,他又会唱到:“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金缕曲·生怕芳樽满》)词人夜起相思,借酒消愁,谁知酒不但不能排解愁情,反更添惆怅。再如这首《点绛唇》:

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

这首词是为思念好友姜宸英而作。词极空灵清丽,极含婉深致。上片从自己的身体感受写去,好友不在身边,只得举杯孤酌,形影相吊,词人将对朋友的思念之情都注入酒中,举杯对影酬酢之间怀人之意尽显。下片转从对方落笔,更透一层深情。

在纳兰性德的好友里,他与顾贞观的友情为最,以至有“后身缘,恐结他生里”(《金缕曲·德也狂生耳》)的愿望。在其三十多首友情词中,明确写给顾贞观的就有十三首。在这些词中,无论是“共君此夜须沉醉”(《金缕曲·德也狂生耳》)或是“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金缕曲·洒尽无端泪》)抑或是“落魄江湖还载酒”(《金缕曲·木落吴江矣》),无不是借酒表达了他的深厚感情和怀念之意。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纳兰在这些词中不只是单纯友情的表达,还把他那些身世之感、君国之忧及对现实的不满与牢骚作了淋漓尽致的抒发。试看这首《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这首词作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顾梁汾(贞观)南归三年整,纳兰特修建茅屋三楹招他回京。除本首词外,还写了《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诗云:“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糜鹿,为君构草堂。”可见二人交厚之一斑和纳兰的志趣。从本篇看,词的上片侧重叙志,他怨恨自己“一身还被浮名束”,被耽误了锦绣年华。下片点出所以要摆脱“浮名束”的原因,原来是看不惯翻手为云复手为雨的斗争。如何解脱呢?且去纵酒余生,和好友一起携酒漫游,笑看夕阳,归隐田园吧。这首词一方面表达了对好友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抒发了淡泊功名,欲效陶渊明等先贤的心情。[3]显而易见,这首词在轻快的调子背后,隐藏着忧郁的情绪。

三、伤情感怀之酒

如前文所述,纳兰性德自康熙十五年(1676)中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循迁至一等。按理说,他生长华阀,一代权相之子,又是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应是春风得意才对,可他却是“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韩菼《神道碑》)。而长期随扈出巡、陪侍皇帝左右的生活与他“欲将普天一洗,银河亲挽”(《金缕曲》)的理想南辕北辙,他不由发出“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送荪友》)的感叹。

身世的不平、羁旅的愁苦、多情忧郁的本性等等都集中体现在纳兰的伤情感怀之酒词中。在纳兰长期随扈出巡的途中,他时常借酒来抒发旅途的艰辛,如“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如梦令》)数万顶毡帐里是数万盏不灭的灯,数万盏灯下是数万个酒醉的人和数万颗思乡的心。此等“千古壮观”(王国维语)之景下实则写尽了词人对羁旅扈从的极度厌恶之情及内心的伤感痛苦。除此之外,纳兰还经常借酒抒怀,感慨身世。在《瑞鹤仙·马齿加长矣》这首22岁生日抒怀自寿之作中,他说自己“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纵有过人才干,也无门施展;他自嘲自问,感慨自己“枉碌碌乾坤”,碌碌无为;他说“浮名总如水”,抒发自己不愿为功名所累,甘愿“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纵然是“无寐”、“宿酲”也无怨无悔,就把那一腔理想付之酒中吧。如果说这首词是年轻的纳兰性德多情忧郁之本性的体现,那么接下来这两首词则完全是纳兰性德在长期羁旅之苦、理想抱负破灭之后的伤感喟叹,他在《虞美人》中唱到:

风灭炉烟残灯冷,相伴惟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此词颇有骚人之旨,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沉醉我独醒之感慨。词人孤独一人,情愿喝得酩酊大醉,借清酒来麻醉自己,可是清醒阅世,又总是带来“闲愁”,孤清之感仍是难以排遣。[2]词人清高幽独之品性令人神往。再看这首《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与上一首不同,这首词抒发了人生无常,转瞬即逝,不胜今昔的感慨。词人“欲话”之“生平”,无非是韶华流逝,白发暗生之外的一无所有,只好在三更时分,悲歌一曲,尽情纵酒,让“千秋万岁名”在酒中化作一场春梦罢了。如果说上述两首词是纳兰借酒对其身世之遭际的明白感叹,那么下面这首《秋水·听雨》所表达的伤感情怀就复杂多了:

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醉。正香销翠被,隔帘惊听,那又是、点点丝丝和泪。忆剪烛幽窗小憩,娇梦垂成,频唤觉一眶秋水。依旧乱蛩声里,短檠明灭,怎教人睡。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向拥髻灯前提起。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

这首词是纳兰在酒醒之后,独听夜雨时的真情流露。上片开端连用“愁”,“酒”,“醒”,“醉”极言心中之难以排遣的苦痛,纵是醉生梦死中仍是难耐失妻之悲。一段现实,一段回忆,将孤寂的现实和美好的往昔融合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带给我们强烈的感动和酸楚。词的下片则写得更是扑朔凄清,幽恨深长。“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两句颇含身世之隐忧,使人很自然想到纳兰的侍卫生涯。作为皇帝的高级奴仆,侍卫的生存时间和空间、活动的范围均受到严格限制。“无事则平坦而入,日哺未退以为常”、“惴惴有临履之忧”。(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这就是纳兰日复一日的生活,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陪侍皇帝身边,给纳兰带来的不仅仅是理想破灭的失望,更多的是心灵的煎熬,灵魂的摧残。而惟一的倾诉对象卢氏的离去,再也无人陪他西窗夜话,再也无人给他轻声解语。这一切,怎不叫纳兰借酒浇愁,肝肠寸断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情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自己也主张:“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渌水亭杂识》)纳兰词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正在于其情真意切。通过对纳兰性德词中酒意象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思妻之酒、悼亡之酒、怀友之酒或是自伤身世之酒,无不在酒中蕴含他的绵绵深情以及悠悠长恨。

[1] 项小玲.论纳兰性德词的意象[J].南平师专学报,2004,(1).

[2] 张秉戍.纳兰词笺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5,443.

[3] 刘德鸿.清初学人第一:纳兰性德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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