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
——兼及汉魏之际学术走向与荆州学派
2011-08-15宗瑞仙
宗瑞仙,吴 庆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淄博255130)
论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
——兼及汉魏之际学术走向与荆州学派
宗瑞仙,吴 庆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淄博255130)
古文经学在荆州官学成为正宗学术,实为两汉今古文论争成果之延续。诸葛亮客居荆州,师承名儒宋衷、司马徽,深得古学精髓,继体前贤举大义、尚博通之风格,读书治学“观其大略”,饱览坟典,遂至儒道法兼融而成就大才。“务于精熟”的今学传统治学方式已然落伍,注定徒劳无功。
诸葛亮;荆州官学;观其大略;务于精熟;儒道法兼融
三国史研究中,诸葛亮为永恒话题。陈寿著《三国志》并编纂《诸葛亮集》可视为诸葛亮研究之肇始。由此至近代,前贤对诸葛亮的论述近乎全为宏观简略之评论,皆非学术探讨。尽管陈寿对诸葛亮的论断曾引起争议①,诸葛亮身后一段时间,对其生平功过的评价还是客观公允的。自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首创帝蜀寇魏论,“忠义”渐成评价诸葛亮之主题。唐人以诗歌论孔明事迹,虽立意不同,尚曰平直。至两宋,受理学及正统史观影响,德行成为评价诸葛亮的基本标准,诸葛亮“忠义”无比的政治形象确立。再至明清,诸葛亮竟变为尽善尽美之圣人而走上神坛。
近代以来,关于诸葛亮的学术研究开始兴起,然未成体系,亦不乏偏激武断者,章炳麟《訄书》之《正葛篇》为典型②;建国以来,渐成规模,近三十年来之成果尤为丰硕,《中国史研究动态》1986年第2期马强、冯述芳《近年来全国诸葛亮研究综述》一文,全面介绍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研究状况;《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2期马强《近二十年来国内诸葛亮研究概述》,全面介绍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相关研究成果。相关学者及其论著尽在其中,兹不赘述。
近些年来的研究特点是大问题的研究多而细节研究少,单方面的研究多而联系性的研究少,鉴于此,在前辈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选择诸葛亮读书方法这一细节切入,力求详尽之分析。该细节问题,方北辰先生《〈三国志·诸葛亮传〉札记》及王晓毅先生《荆州官学与三国思想文化》二文中皆曾点到③,兹试论之。
一、问题的提出
《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注引《魏略》曰:
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韬)、徐元直(庶)、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而谓三人曰:“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问其所至,亮但笑而不言。
诸葛亮、徐庶、石韬、孟公威为同学,皆于汉末游学荆州,皆读圣贤书,皆欲立功名,但其读书方法截然不同,“务于精熟”与“观其大略”差别明显。诸葛亮之于三人,颇具新意。何以至此?述论如下。
二、“务于精熟”
对章句“务于精熟”源于两汉官方学术—今文经学,为士人主流治学方法④。众所周知,今学以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代表,积极服务于现实政治,讲求圣人“微言大义”,其注文即为“章句”;所谓圣人大义实为时人主张,因无可稽考,故易陷于主观随意而空洞无物,大义无穷则章句无穷,今学遂生章句繁乱、派别纷纭之弊。《汉书》卷三十《艺文志》曰:
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后汉书》卷七十九下《儒林列传》曰:
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至有分争王庭,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说……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也。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
今学本身弊端丛生,尤以繁词碎义、偏狭封闭、派系林立等备受诟病,加之义理虚无,越来越不适应统治所需。但因其所持所论者终究为伦理道德、礼法纲常,为君主重视,仍得立博士而居各级官学讲席正地。
两汉取士即以今学为本,考察诸生五经章句熟练程度,由此察举孝廉、茂才等,汉武发其端,东汉成定制。《后汉书》卷六《孝顺帝纪》载:
辛卯,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诸生通章句,文吏能笺奏,乃得应选。
诸生需通章句,且年四十以上才有可能被举为孝廉。此议出自尚书令左雄,左雄章奏中谓之“诸生试家法”[1]2020,即以诸生所师承流派之章句为考试内容,严加遴选。孝廉是两汉最为重要的常举科目,乃绝大部分士人之入仕途径,名额极少而又程序苛刻,故而欲得之,务于章句精熟是不二法门,所谓“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犹俯拾地芥耳。”[2]然“一经说至百余万言”[1]2459,通之何其难也,皓首穷经不为怪,年届不惑方可应选的制度设计大概也是为了给士人背诵章句预留充足的时间。建安初年,诸葛亮十五岁,其同窗石韬等三人年齿应与之相仿,正当求学之时,三人读书“务于精熟”,应该是欲通章句而被察举,入仕汉朝,而后积功累资,步步升迁,以至显达,走前辈士人的老路。
然而,这条路在建安初年走不通了。首先,黄巾纵横,董卓变生,献帝西迁,四海分崩,“当斯之时,尺土非复汉有,一夫岂复朕民?”[3]汉室已名存实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作为官方学术的今文经学因失去政治支持而黯然凋落;治乱用权谋,繁琐空洞的今文经学因不合时务而寿终正寝。“务于精熟”不再是读书正道。再者,荆州牧刘表出身党人“八及”[1]2190,“无他远志,爱人乐士”[3]655,儒者风度,恪守臣道,“内不失贡职,外不背盟主”[3]209,“保据江、汉,身未尝出境”[3]220,至死不参加军阀混战;刘表无意问鼎,甘为汉臣,仍在辖内推行汉制,而依汉制,州郡长官仅察举本籍士人⑤,石韬、徐庶、孟公威皆为外来流寓之士,无从参选,三人“务于精熟”以求出仕几乎无法如愿;且刘表所用之人,多为桓灵以来名望已具者,石韬等三人皆为无名后生,恐难入刘表法眼,基本没有破格选用之可能。最后,仅就经学本身而言,古学经不懈努力,至东汉后期,终于在五经领域全面压倒今学,虽尚未立学官,但在政治上开始受到空前的重视⑥。古学为主流而不尚章句,“务于精熟”已然落伍了。故而,于建安初年,不思改弦更张,仍遵从历史惯性而行“务于精熟”之道,不合时宜,难展抱负。“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3]319三人可谓俗儒,非俊杰也。史实证明,诸葛亮对三人前途的判断是准确的,《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注引《魏略》曰:
附,孔明与刘备相随去,福与韬俱来北。至黄初中,韬仕历郡守、典农校尉,福至右中郎将、御史中丞。
徐庶、石韬之功业卒如孔明所料,仕至郡守一级官职,默默而终,未见大用,此乃汉末三国时势使然,是三人才学使然,也是三人读书治学的方法使然,“务于精熟”终究难成大器。
三、“观其大略”
相对于石韬等三人,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独特而新颖。然纵观两汉学术史,此种方法似已有先例。《汉书》卷八十七上《扬雄传》曰:
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
《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曰:
…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后汉书》卷六十二《荀淑列传》曰:
荀淑……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后汉书》卷六十四《卢植列传》曰:
卢植……少与郑玄俱事马融,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
上述诸贤生活年代各异,然其治学方法略同,即举大义、尚博通而不守章句,“观其大略”即“举大义”而不守章句⑦,诸葛亮与之一脉相承,即读书只看其主要的大致的内容,把握精髓与实质,对细节尤其是章句文字不做要求。上述诸贤皆为古学大儒,则诸葛亮亦应研习古学。
马融死于延熹九年(166年),郑玄于建安五年(200年)死于官渡,大师去矣;关东兵起,董卓西迁,诸侯混战,士人四散,典籍荡尽,以洛阳为中心的学术体系彻底崩坍,斯文丧矣。《后汉书》卷七十九上《儒林列传》曰:
初,光武迁还洛阳,其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辆,自此以后,参倍于前。及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
东汉近二百年的学术积累毁于一旦,古学刚具繁盛局面而遭此大变,武夫肆毒,士子奔命,谁人还可传道授业而延续经学道统?希望在当时仍属偏僻荒蛮之荆州,那里有乱世中留存的一点学术火种。诸葛亮避难于荆州,人生由此改变。
《后汉书》卷七十四《刘表列传》载:
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尉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博求儒术,綦母闿、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
荆州平定后,刘表并未北向逐鹿中原,而是恢复儒学以收教化之效,荆州成为战乱中的王道乐土,引来大批落难士人。刘表善待这些读书人,使其衣食无忧、地位尊崇,进而发挥他们的文化优势,重建荆州官学,倡导学术,稳定人心。《全三国文》卷五十六《刘镇南碑》载:
深憨末学远本离质,乃令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划浮辞,芟除烦重……吏子弟、受禄之徒盖千计。洪生巨儒,朝夕讲诲,闿闿如也。
《全后汉文》卷九十一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载:
乃命五业从事宋衷作文学,延朋徒焉。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綦母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有余人,于是童幼猛进,武人革面,总角佩麟,委介免胃,比肩继踵,川逝泉涌,亶亶如也,兢兢如也。
以荆州官学为依托,刘表组织儒士们进行了一系列有意义的学术活动。“改定章句、删划浮辞”,是在前人基础上将对今学的改造推向深入,成果表现为《五经后定》;聚众讲学、辩论义理,使洛阳礼乐之声重温耳畔,可谓兴灭继绝、继往开来。荆州官学所讲授者,为何经义?《三国志》卷四十二《尹默传》曰:
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尹)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又专精於左氏春秋。
宋衷为五业从事,具体执掌州学,尹默因不满益州今学而远游荆州向宋衷、司马徽二人学习古文经,说明两汉时期不登大雅之堂的古文经,首先在汉末之荆州得立于官学而取得正宗地位⑧。宋衷等人所传授的五经,应当为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春秋》。《三国志》卷四十一《向朗传》注引《襄阳记》曰:
朗少师事司马德操,与徐元直、韩德高、庞士元皆亲善。
向朗、徐庶、庞统皆师事司马徽,而诸葛亮与徐庶“俱游学”,则司马徽亦为孔明之老师无疑,宋衷与司马徽同执教于州学,可知宋衷亦为孔明之师。依前文所述,建安初年,诸葛亮与徐庶等共同求学与生活的地方,应该即为荆州官学。也就是说,诸葛亮早年曾入荆州官学随宋衷、司马徽等名儒研习古学,且因深得古学精髓而备受司马徽赏识,故而在回答刘备的咨询时隆重推荐了诸葛亮,遂为三顾茅庐之前奏⑨。
诸葛亮师承宋衷、司马徽,其“观其大略”的读书方法实乃两汉古学治学方式之传承与发扬。“观其大略”是古学简约实用、注重义理原则的具体运用,唯有如此,方可在读书治学时将注意力集中在吸取治国为政的重大经验等实质内容上而不必为琢磨章句浪费时间,方可具备真才实学而实现其管、乐般兼济天下之志。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是当时荆州古学学风使然,是汉魏之际学术思潮发展趋势使然,它继承了东汉以来进步思想的精华,并在三国魏晋时期因时势变迁而大展其用。
同在荆州官学游学,诸葛亮选择古学新法以读书治学,而石韬等三人却顽固坚持今学旧法,前者顺应潮流而得驰骋,后者逆流而动不得要领,此中微妙,耐人寻味。
四、“观其大略”与儒道法兼融
荆州官学以古学为正宗学术,其博大的学术胸襟使先秦诸子理论的重新崛起成为可能,而战乱年代生命脆弱之刺激与渴求心灵宁静之向往为道家的兴起提供了条件,治乱尚法术权谋的现实需要为刑名之学的兴起提供了条件,故而道、法两家在荆州亦有所发展。
两汉黄老派代表人物及著作是严遵的《老子指归》,扬雄乃严遵之弟子,其代表作《太玄经》问世后,即遭儒生非难,未能产生太大影响,而此书在汉魏之际风行士林,被看做“与圣人同趣,虽周公繇《大易》,孔子修《春秋》,不能过也”[4],其地位已经达到经典高度。宋衷不但为古学名儒,亦为研究道家的重要人物。从现有资料看,魏晋时期,《太玄经》赖宋忠方得以广泛流传。《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太玄》注本,以宋衷的注为最早,这一时期的其他注者陆绩、虞翻、陆凯、王肃诸家都与宋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其中的具体联系,王晓毅先生有过详尽论述,兹不赘述⑩。另外,刘表的别驾刘先“尤好黄老言”[3]351。荆州弥漫着浓厚的道家思想氛围。
前文已及,诸葛亮在荆州官学中求学,师从宋衷,读书“观其大略”而得以博览典籍的诸葛亮自然受其道家氛围影响而研习黄老之学,具备道家风骨。《诸葛亮集》载其《诫子书》曰: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
这种崇尚宁静的思想,具有道家渊源。《文子》一书以阐发老子言论为宗旨,其卷10《上仁篇》云:“老子曰:‘君子之道,静以修身,俭以养生……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则《诫子书》的话语,乃直接出自道家始祖老子。由此可见孔明之道家旨趣。在诸葛亮身上,古文经学与黄老哲学并存,儒以经世致用,道以静心养身。
汉末以来的人物品评风尚在荆州士人中十分流行,宋衷、司马徽、庞德公、庞统等人皆善此道,而人物品评与刑名之学关系紧密,所以荆州的法家氛围同样浓厚,读书“观其大略”而得以博览典籍的诸葛亮自然受其影响而涉猎法家著作。《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
可读汉书、礼记,间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从中可见诸葛亮对法家著作的熟悉。他更是身体力行,在蜀推行名法之治,“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3]410以至于“科教严明”[3]428,“风化肃然”[3]510,“刑政虽峻而无怨者”[3]610。诸葛亮治国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从此意义上讲,诸葛亮又是个法家人物。
在诸葛亮身上,儒道法三家思想得以并存兼融,以儒家治国,以道家养身,以法家理乱。
荆州官学的古文经学培养了诸葛亮“观其大略”的读书方法,这从主观上成就了诸葛亮的大德大才,进而影响了三国历史进程,其逻辑关系,明晰可见。
五、“观其大略”与《三国演义》
在前面论述的基础上,再去看《三国演义》中的一些叙述,更能体味其深意,仅举二例:
其一,《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有文曰: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畯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严畯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诸葛亮反驳严峻,说他专治一经、寻章摘句、舞文弄墨,是站在自己所服膺的古学的立场上对今学诸多弊端的批判,可谓切中要害。若不了解今古文之争,若不知诸葛亮在荆州官学中因研习古学而读书“观其大略”,就很难真正理解上面一段文字的的意境与出处。
其二,《三国演义》第四十九回《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有文曰:
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来到坛前。
诸葛亮登坛着道衣,以道家形象出现。若不了解当时荆州浓厚的道家氛围,若不知诸葛亮因读书治学“观其大略”而得阅道家典籍以备道家风度,很难理解这段描写。
类似事例甚多,不胜枚举。人言《三国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确乎其然,只有在研究相关历史的前提下方能对其进行深入的文本解读。
六、结束语
至东汉末叶,章句简明、义理质朴深邃、举大义、尚博通的古文经学取代章句繁琐浮虚、内容空洞妖妄、治学偏狭的今文经学而成为经学主流,此乃经学自身发展之结果,亦为两汉政治实践、政局变动与学术思想互动中之自然选择。然古学未及立于学官而遭董卓之变,武夫称雄,士人离散,学术沦丧,经业道统大有断绝之危。正当此时,出身党人的儒士刘表获任荆州刺史,在平定境内局势后,恪守臣道,不事征伐,起立学校、博求儒士,于乱世之中创造出一片王道乐土并支撑长达10年之久,外来避难士人大量涌入,担负起延续道统、薪尽火传的历史责任。古文经学被立于荆州官学,成为正统学术,完成东汉未尽之事业,并在马融、郑玄等人的基础上将古学研究继续推向深入。简约明了、注重义理的学风在这里传承,出现了宋衷、司马徽等一批古学名儒,诸葛亮从其习古学,读书“观其大略”,轻章句而重义理,培养真才实学,终成大才。
石韬等3人,虽与诸葛亮为同窗,然其读书治学仍沿袭没落的今学旧法,追求专治一经、章句精熟,仍欲走课试章句以举秀孝的仕进老路,可谓抱残守缺、不识时务,其所学为旧学,其才能不应时需,故事倍功半。
荆州官学宽广的学术胸怀使黄老刑名之学在其中悄然兴起,受其影响,加之诸葛亮自身读书治学“观其大略”而得以博览众家,遂兼融儒道法于一身。
“务于精熟”与“观其大略”,前者徒劳少功,后者成就真才实学,后者远胜前者,给人启示良多。当前之中国,政治稳定,四海粗安,可谓治世,然适逢近代200年以来经济与社会剧烈转型时期,社会结构需重新打造,欲和平实现,惟有改革。小平同志讲,改革是无硝烟的战争,亦需平乱治奸,可比开国创业垂统之时。新形势需要新人才,新人才来自于新的学术体系与新的读书治学方法。然新学术之实现,以今日论,只有高等院校与科研机构中饱学之士可为之,此若可为,则以新思想催生新方法,以新方法培育新人才,以新人才铸造新社会。改革需要真才实学,需要务实精神,需要宽广博通之胸怀。今日稍显浮躁、空洞、怠惰之学风绝非当下所需,不学无术之徒,读书偏狭、死板而又不求甚解者,治学只重外在形式而缺乏实质内容者,笔下虽有万言而胸中实无一策者,平日玩弄词句而临机处变百无一能者,亦绝非当下所需,凡此种种,值得警惕。以此而论,诸葛亮“观其大略”的读书方法对当今人才培养机构尤其是高校及大学生具有重大借鉴意义。
注释:
①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本传中有评语曰:“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对这一评价,有人认为贬低了诸葛亮的军事才能,是陈寿公报私仇;有人则认为客观公允,符合史实。此中区直,难下定论,至今仍为历史公案。
②章先生在《正葛篇》中,在几乎没有依据的情况下提出了诸葛亮借刀杀关羽的大胆假设。此实为影射,是当时复杂政治斗争所需。后来,章先生从学术角度对此论断进行了自我修正。
③方北辰先生《<三国志·诸葛亮传>札记》一文见《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王晓毅先生《荆州官学与三国思想文化》一文见《孔子研究》1994年第2期。
④“今文经学”可简称“今学”,“古文经学”可简称“古学”,行文以此为例。
⑤据《汉书》武帝纪,元光元年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此后,两汉之察举皆以郡国为单位,按人口比例限定名额。综合《汉书》、《后汉书》众人本传,郡国所察举者,基本上全为辖内本籍人士,此应为制度规定。石韬等三人也可走征辟之路,然而,汉廷名存实亡,诸侯割据,献帝与三公无从征辟,即使可征辟,亦为德高望重者,石韬等三人皆青年后生,明显难预此流,没有被征辟的可能。
⑥虽然东汉末年仍未专门为古文经设立博士,但当时的博士亦非只为今文经而设。当时选择博士的标准,已打破今文与古文的界限,强调兼通古今和兼通数经。据《后汉书》灵帝纪,“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穀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四经当中,古文居三,可见东汉朝廷在选举上也开始向古文经倾斜。同时,大量修习古文经者仕进为高官显宦,所有这些都表明古文经在政治上受到空前重视。
⑦据《三国志》尹默本传,尹默与诸葛亮皆从宋衷、司马徽研习古学,尹默读书“咸略诵述”,不求精熟,也就是“观其大略”。
⑧古文经在两汉一直处于民间私学地位,即使汉末压倒今文经后也没有立于学官。关于今古文之争,前辈学者论述已详,若欲了解大致脉络,可参阅寇养厚先生发表在《烟台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上的《西汉末期与东汉初期的今古文经学》和发表于《苏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上的《东汉中后期的今古文经学之争及其盛衰变化》两篇论文。
⑨据《三国志》先主传,刘备与公孙瓒皆为卢植弟子。而据《三国志》卢植本传,卢植与郑玄同为古学大儒马融的弟子。则刘备之思想颇具古学渊源。诸葛亮亦研习古学,刘备与诸葛亮在这方面有共通之处。诸葛亮最终选择辅佐刘备,或许与此有关。另,据《三国志》关羽本传,关羽喜读《春秋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而《左传》为古学主要经典,则关羽在思想上也是崇尚古学的,刘备、诸葛亮、关羽三人的这一共同点,值得重视。
⑩详情参见王晓毅先生发表于《孔子研究》1994年第2期《荆州官学与三国思想文化》一文。
[1]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660-1661
[3]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 严可均.全三国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788-789.
[责任编辑] 李志强
I206.2
A
1673-5935(2011)01-0043-05
2010-11-16
宗瑞仙(1965-),女,山东烟台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