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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历史、现状和前景*

2011-08-15王爱松

关键词:革命文学王瑶左翼

王爱松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在当时左翼文学运动展开过程中就已经开始了。早在1929年,当“革命文学”论争尚未完全结束之时,李何林就编成了《中国文艺论战》,收入了论战中的47篇重要文章。编者在《序言》中说:“这些文字虽不能像苏联的文艺论战的文字有系统,大家都本着那一个系统辩论下去;但以‘语丝派’的冷嘲热讽,创造社一般人的宣传文字的笔调,《小说月报》的旁敲侧击,已呈论战文字的大观;我觉得这些文字一方面可以显示中国文艺进程中一个重要时期,他方面对于留心文艺的人也可以从这些文字里面知道一点中国文艺界的现形——了解这代表中国文艺界的几个主要文艺集团对于文艺究竟是怎样的态度。”[1]李何林正确地指出了“革命文学”论争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意义,同时他以同仁刊物和文学社团流派来编排论争文献的方式也把握到了1930年代中国文学论争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个重要特征就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杂志越来越直接地将作者与作者、作者与读者联系起来,形成了特定的公共空间与社会共同体,促成了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出现,甚至影响到现代文学的生产方式和发展方向。“文革”结束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选的《“革命文学”论争资料选编》,收入的文章更多,打破了按杂志、社团加以编排的方式,改由按文章发表时间先后加以编排,对文章观点立场分歧的辨析判断,则全部交由读者去完成,这种编排的好处是避免了先入之见对读者的影响,损失是淡化了杂志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与《中国文艺论战》一样,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资料加以收集整理的,还有成仿吾编《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梅子编《非文学革命》、丁丁编《革命文学论》、C.H.W.编《关于革命文学》、宣浩平编《大众语文论战》、文逸编《语文论战的现阶段》、任重编《文言、白话、大众语论战集》、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林淙编《现阶段的文学论战》等。这些资料集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某种方便,但有的今天已难以觅得,或当时即为出版商投机所为,抑或后来有了更完善的选本,今天我们对他们的利用得仔细甄别,或择善而为。

在李何林编选《中国文艺论战》的同一年,朱自清发表了《关于“革命文学”的文献》,对有关革命文学的理论书籍和杂志做了概述。从作者所掌握的资料和所抱的研究态度来看,这是朱自清当年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的副产品,作者在讲授“中国新文学”的最新动向时做了相当充分的资料准备。朱自清1929年至1933年在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讲中国新文学的讲稿,当时有铅印本和油印本,后经赵园整理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其中“总论”部分论“无产阶级文学”,归纳出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一些特征,如“阶级意识”与“集团主义”、“唯物辩证法”与“自己否定”、描写“农工大众的激烈的悲愤,英勇的行为与胜利的欢喜”,几乎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处;“小说”部分谈“普罗文学第一期”的倾向,指出该期普罗文学的特点是“革命遗事的平面描写”、“革命理论的拟人描写”、“题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动,完全是概念在支配着”,都做到了高屋建瓴,堪称定论。其他对蒋光慈、茅盾小说特点的概括、对钱杏邨文学批评的归纳,都相当精准。可以说,《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相关章节,代表了将左翼文学纳入文学史研究的最初努力,为后来的文学史研究确立了一个很高的起点。而李何林1939年出版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的第二、三编,则是从理论思潮角度展开对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思潮研究的开山之作。这一时期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进行研究而有所发现的重要文学史著作还有: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伍启元《中国新文学运动概要》、吴文祺《新文学概要》、冯雪峰《论民主革命时期的文艺运动》等。有关这些书籍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具体贡献,可参看孙进增的《开端与选择——1929-1949年左翼文学研究综述》,[2]该文有相当详细的介绍。

回顾1929-1948年间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我们还不能忽视同时代人们对左翼文学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相比,更多地体现出批评者本人的文学观念、审美趣味和对批评对象的诠释和评价。同时期人们对左翼文学的文学批评的范围相当广泛,既有左翼文学内部的自我评价,也有非左翼作家对左翼文学所做的文学批评,而左翼文学内部的自我评价也往往不同,因人而异。过去,我们往往较多关注左翼文学内部的自我评价,而相对忽视来自外部的评价,在左翼文学内部,我们又较多地信任鲁迅、茅盾等人的意见。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历史的复杂性。非左翼作家并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对所有左翼作家作品抱着敌视和漠然的态度。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中,《子夜》被人称为一部高级的社会科学研究文本,但我们看到,吴宓在1933年4月10日《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却以笔名“云”盛赞“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后人对蒋光慈的创作多有非议,但1932年8月1日《现代》杂志第一卷第四期所发表的《田野的风》的书评,则一方面称“蒋光慈先生的作品向来就是很单纯的:文笔是单纯的文笔,人物是单纯的人物。他只能写固定的典型。”但同时又指出,蒋光慈的作品“却能够有更多支配读者的力量。盖棺论定,他始终不失为一个有力的煽动的作者……能够这样有力地推动青年读者的作家,却似乎除了蒋光慈先生之外没有第二个。”这个结论应当是中肯的,可以从当时蒋光慈作品的再版和盗版现象得到证明。我们这里绝不是说,因为吴宓称赞过《子夜》的结构之佳今天便不能探讨《子夜》的缺陷,或是茅盾的《野蔷薇》被冠以蒋光慈的名字予以盗版便说明蒋光慈是一个比茅盾更优秀的作家,我们只是说,历史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种说法或这样一种现象,它可以成为我们今天思考和研究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一个参照系和角度。

在考察同时代作家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评价时,今天我们还要充分考虑发表这些意见的上下文和语境,特别注意这些评价是一种批评还是一种论战,是一种公开的评价还是一种私下的评价。1948年,冯至根据德文杂志上M arx Bense的短文《批评与论战》发表文章,严格地将批评与论战区分开来:“Kritik(批评),这字希腊的字源含有区分判别的意义,Polemic(论战)则源于希腊文的Polemos (战争)。所以文字学和史学上的校勘,考据,在西洋都叫作 Kritik,至于 Polemic则是学术上思想上不同的争辩。前者客观地判别是非真伪,后者多半主观地否定他所攻击的对象。这两件事在文艺界更常常发生,一个估量作品的价值,发现他的优点或弱点,一个是拥护或反对某一种思想。”[3]以这里的区分来观察,钱杏邨所著的的《现代中国文学作家》,实际是一本论战之书,其中所说的“阿Q时代是已经死去了,阿Q正传的技巧也已死去了”,“鲁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尽头”,实际是在“革命文学”论争的语境下,像冯至所说的“主观地否定他所攻击的对象”。对于这一类的结论,我们便不能将其当作客观公正的结论来加以接受。相比之下,茅盾、刘西渭、胡风当时就一些左翼作家作品所写的评论文字,便更接近“客观地判别是非真伪”的批评。

至于公开的评价和私下的评价,也有其复杂性。文学史的研究,当然应当以公开的评价作为依据,但有时,有些私下的评价(如作家的日记、书信中的评价)由于某种特殊的机缘得以公开,也就成了公开的评价,这种私下的评价往往具有特殊的价值,其价值甚至超过某些公开的评价。鲁迅1930年3月27日致章廷谦的信中曾表达了对左翼文坛的强烈不满,这种不满同样见于1930年9月20日致曹靖华的信中:“至于这里的新的文艺运动,先前原不过一种空喊,并无成绩,现在则连空喊也没有了。新的文人,都是一转眼间,忽而化为无产文学家的人,现又消沉下去,我看此辈于新文学大有害处,只是提出这一个名目来,使大家注意了之功,是不可没的。”[4](P23)鲁迅这种私人通信中对左翼文坛的批评,与早两年公开发表的《文坛的掌故》等文倒也一脉相承。然而与稍后所写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相比,却大相径庭。在《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中,鲁迅写道:“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惟一的文艺运动。因为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之外,中国已经毫无其他文艺。属于统治阶级的所谓‘文艺家’,早已腐烂到连所谓‘为艺术的艺术’以至‘颓废’的作品也不能产生,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了。”[5](P285)对于这种评价上的差异,今天的研究者除了要注意“左联”五烈士惨遭杀戮所导致的鲁迅情绪上的悲愤难平之外,还要注意到鲁迅在不同时间段面对左翼文坛具体的人事所做的不同评价,以及在一个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代里所取的斗争策略。如果单纯引用“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惟一的文艺运动”来证明鲁迅对左翼文学运动的认同,或是作为对左翼文学运动的终极评价,就无视了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复杂性。

总之,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第一阶段,以鲁迅、茅盾为代表的作家的批评活动为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留下了丰富生动的原始资料与学术资源;以朱自清、李何林为代表的研究者在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由文学批评的对象引向文学史的研究方面做出了开拓性贡献。

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第二阶段,以王瑶1949年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史”一课开始,到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唐弢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结束为止,前后时间大致30年。这段时间,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草创时期,也是1930年代左翼文学最为风光同时又最终遭受重创的时期。1930年代左翼文学从光彩夺目到遭受重创,有一个过程,我们得从王瑶所做的工作说起。

在《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自序中,王瑶追述了自己在清华大学开设“中国新文学史”课程及撰写《中国新文学史稿》的过程:

本书是著者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史”一课程的讲稿。1948年北京解放时,著者正在清华讲授“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汉魏六朝)”一课,同学就要求将课程内容改为“五四”至现在一段,次年校中添设“中国新文学史”一课,遂由著者担任。两年以来,随教随写,粗成现在规模。[6]

不难看出,一个在古典文学领域里已获得相当成就的学者转向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研究,最初是应同学的要求,笼统地讲,是应时代的要求。对于这种时代要求给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影响,王瑶一代学者是深有体会的。后来在一次研讨会上,王瑶深有感触地说:“听课的学生也大不相同了,钱理群同志反映的现在学生们的那些想法,如‘寂寞感’之类,那时根本没有,当时学生提的最普遍的一个问题是:鲁迅为什么不入党?当时就是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思想,他们认为,既然鲁迅思想那样先进,理所当然是应该申请入党的。可见从教员和学生两方面说,都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它说明时代确实前进了,所以我感到自己没有发言权。”[7](P20-21)卡尔·波普曾指出,每一代有每一代自己的困难和问题,“我们研究历史,是因为我们对它有兴趣,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懂得一点自己的问题”。[8](P184-185)历史研究其实不可能是纯粹的历史研究,它还将时代的兴趣和现实的问题带了进来,正是这种时代的兴趣和现实的问题影响了历史思考和历史写作的方向。在一个普遍思考“鲁迅为什么不入党”的时代,纠缠于鲁迅的“寂寞感”肯定算不得前进而是绝对的落后。所以从时代对文学史写作的影响角度说,丰富多彩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什么在1950至1970年代的30年里最后被写成单调的、不完整的革命文学史,是不难理解的。

王瑶自述编著《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依据和方向,是1950年5月教育部召集的全国高等教育会议所通过的“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有关“中国新文学史”的内容:

“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6]“运用新观点,新方法”的结果,是使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成为了“第一部以新民主主义理论为理论根据,以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文学界定现代文学性质编写的文学史”。[9](P17)王瑶文学史的第二编《左联十年》,对左翼文学创作给予了充分关注,对“鲁迅领导的方向”做出了充分的肯定,总的文学史框架是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理论为基础的。但王瑶毕竟是王瑶,他在1940年代后期已经形成的“尊重客观史实的史学主张与强调实证、注重叙事描述的治史方法”[9](P10)还是使他的这部新文学史迥然不同于后来那些同样是以新民主主义理论为理论依据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史料的丰瞻,论断的审慎,对非左翼作家一定程度的尊重,直到今天也仍然赢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同仁的尊敬。长期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存在着所谓“以论带史”和“论从史出”两种不同方法。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显然还是追求着“论从史出”的。樊骏曾通过观察王瑶评林庚的《中国文学史》和林庚评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来把握王瑶的治学特点和文学史写作方法。[9](P10-11)在1947年10月的《清华学报》上,王瑶发表了《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这篇书评一上来便说:

这一部《中国文学史》不仅是著作,同时也可以说是创作;这不仅因为作者的文辞写得华美动人,和那一些充满了文艺气味的各章的题目。这些固然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贯彻在这本书的整个的精神和观点,都可以说是“诗的”,而不是“史的”。

写史要有所见,绝对的超然的客观,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写一部历史性的著作,史识也许更重于史料。这本书是有它的“见”的,而且这像一条线似地贯穿了全书,并不芜杂,前后也无矛盾;这是本书的特点,但相对地也就因此而现出了若干的缺点。

在后文中,王瑶指出了这些缺点,其中包括作者用自己的历史观贯彻全书,但“与其说是用这种观点来解释了历史,毋宁说是用历史来说明了作者的主观观点”,“用这种看法和精神来处理中国文学史,却有许多与史实不太符合的地方”,“为了全书的体例,或说是为了阐明一种对文学和文学史的看法,便不能不在材料的取舍之间有所偏重了”,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由作者的主观左右着材料的去取”。[10](P296-305)无独有偶,林庚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的座谈会上发言时,则说王瑶的著作“依靠史料的地方较多,表现自己看法的时候较少……因此从整个文学史上看,就显示不出一个一贯而有力的主流来”,“可以说这部文学史所表现的是罗列了很多的材料……如果把它作为新文学史料来出版,可能更妥当些”。[11]虽然我们还不能够简单地说,林庚和王瑶的文学史写作实践是“以论带史”和“论从史出”两种方法的代表,但作者的文学史观确实有着巨大的差别。套用摆事实、讲道理的俗话来说,一个是倾向于讲道理,一个是倾向于摆事实。摆事实,是道理从事实中来,道理在事实之中;讲道理,有时是导致事实服从道理,道理造成对事实的扭曲。道理如果讲多了,如果讲到了摆脱事实束缚的地步,就很危险,会落到不讲道理的境地。摆事实、讲道理本来并不矛盾,既摆事实,也讲道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多问题便可以讲清楚。但在20世纪中国,由于很多主客观因素所决定,人们往往不能完全做到。

将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第二编《左联十年》与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册第三编《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文学》做一比较,颇有意味。面对同样的十年,王瑶本设了五章,第一章以“鲁迅领导的方向”为题分八小节介绍文艺运动与文艺思想斗争,其余四章分论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刘绶松本设了九章,最后四章也是分论本时期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在内容上与王瑶本的后四章重叠。区别在前五章的设置上。刘绶松本的第一章“在白色恐怖下向前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共六小节,与王瑶本的第一章八小节中的第一、二、三、五、六、七节在内容上重叠,但抽出了其中的第四节“思想斗争”构成独立的第二章“思想战线上的对敌斗争”,下设“与‘新月派’的斗争”、“与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斗争”、“与‘第三种人’的斗争”三节,抽出了第八节“不灭的火种”构成了第三章“党给鲁迅以力量”。刘绶松本增加了第四章“中国无产阶级和前驱的血”、第五章“老根据地的文艺运动”,其中第四章下设“瞿秋白”、“柔石”、“胡也频”、“殷夫”四小节。从章节的设置等来看,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明显增加了对敌斗争、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份量,“逆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科学的共产主义”等关键词也直接出现在小标题中,“党给鲁迅以力量”取代了“鲁迅领导的方向”。可以说,从1951年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到1957年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册),中国现代文学史朝着中国现代革命文学史的方向跨进了一大步。当然,刘的文学史还不是走得最远的。那时的许多中国现代文学史也还不是完整的革命文学史。由南京大学中文系所编的《左联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一书的第一篇,在谈到左联是在当时的历史情况下进行战斗的时,就写道:“它受到敌人重重的压迫和限制;它受到当时党内‘左倾’机会主义的影响;而在它的队伍里,也有许多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有少数阶级异已分子、修正主义者(如丁玲、冯雪峰等)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如胡风)等混杂在内……”[12]写作该文时,作者们还可以引用周扬的话来正面立论,等到1967年姚文元所撰的《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发表、《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笼时,现代革命文学史也变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

可以说,从1949年到1978年的30年里,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走过了从对左翼文学崇拜的建立到这种崇拜的破除的过程,个人的工作都是在这种宏观背景下进行的,很少有人能够打破这个怪圈。

以1979年唐弢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卷出版为标志,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进入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获得了大的发展,但也面临了巨大的挑战,引发了诸多的问题。

首先,有关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资料收集、整理和出版获得了巨大的成绩。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于1979年发起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中的甲、乙两种丛书(“中国现代文学运动、论争、社团资料丛书”“中国现代作家研究丛书”)包含了多种左翼文学研究资料(如《“革命文学”论争资料选编》《文艺大众化问题讨论资料》、《“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马良春、张大明编的《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资料选编》、陈瘦竹主编《左翼文艺运动史料》等为左翼文艺的研究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左联回忆录》《左联词典》等的出版,无疑也促进了左联的研究。还有各种作家文集、全集、回忆录的出版,以及有关苏联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资料的出版,都为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其次,为恢复左翼文学和左翼作家的本来面目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各种作家论作品论的面世,为丁玲、冯雪峰、胡风、田汉、阳翰笙、潘汉年等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作家恢复了名誉,在政治上和艺术上做出了恰当的、公正的评价。

再次,新方法的运用开拓了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新视野。如用心理分析方法研究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二月》,用女权主义的批评方法研究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及茅盾笔下“新女性”形象,用叙事学方法研究“革命加恋爱”的叙事模式,等等,均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视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研究话语的转型带动了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重点的转移和评价的变化。出于对过去长时间文艺界流行的极“左”思潮的反感,人们追溯左的根源,意识到文艺极端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弊端,起而主张回到文学本身;而90年代之交柏林墙倒塌,前苏联解体,宣告了20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的失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瓦解,中国掀起了所谓“告别革命”思潮,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等形成了对所谓激进主义的多重挤压。在这种大的时代文化背景之下,1930年代左翼文学面临了前所未有的严酷的审视和评判。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话语在这里出现了某种质的转型。简单地说,如果1927年成仿吾所概括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方向性转变中,中国现代文学的关键词经历了从自由、民主、科学、个性解放到革命、平等、无产阶级、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等的转移的话,到1980年代则经历了一个反方向的转变,这种转变可称之为“从革命文学到文学革命”,或干脆称之为“从走向革命到告别革命”。在这种研究话语的转型中,1930年代左翼文学先是在重返文学本身的标尺下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地位,《子夜》便被称为一部高级的社会科学研究文本,“思想上进步了,艺术上退步了”的“何其芳现象”也被当作一种普遍的现象概括出来,到1990年代初,有人因此抱怨说,“中国的‘新诗潮’和‘后新诗潮’,从一开始就不曾把自己变成多元格局中的一元”,“革命诗歌运动”“不仅没有资格充当中国诗歌的主体,甚至不被承认为诗……”[13]左翼文学与左翼作家开始了从中心到边缘的运动,文学史的重写呈现出了中心作家的边缘化与边缘作家的中心化的双向运动。而启蒙和救亡的双重变奏、救亡压倒启蒙的研究模式使左翼文学面临着更严重的打击,在这种学术话语的笼罩之下,宣传革命和马克思主义是否是一种现代的思想启蒙似乎从来没有得到正面回答而成了一个暧昧不明的问题,“革命”这个过去天然具有政治正确性的词,现在无形中似乎也被赋予了某种负面的、否定性的价值。一个典型的例证是,以往人们普遍将鲁迅在1930年代的“左倾”和“革命”视为鲁迅思想的进步,而现在则热衷于谈论鲁迅的左倾如何带来了他晚年的局限。

在这一时期,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做出真正的学术评价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但令人困惑的是,在排除了外来政治因素的过深干预之后,研究者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评价并没有达成共识,总体肯定或总体否定的两种意见仍然各执一词,大行其道,然而又似乎相安无事,并未构成真正的学术交锋。当然,在相对自由的学术背景下,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因此也走向了沉潜,获得了一批试图从客观历史情境出发、从原始资料出发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做出客观科学描述和评价的著作,如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旷新年《1928:革命文学》、林伟民《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朱晓进《政治文化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曹清华《中国左翼文学史稿》、张小红《左联与中国共产党》等,都是该领域中有材料、有观点、不乏新见乃至创见的研究专著。

着眼于未来的发展,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如果要取得更大的突破,至少要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要进一步加强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资料的整理、发掘和利用。由于一批左翼文学运动的亲历者纷纷离世,研究者已错过了一些对左翼文学资料加以抢救、收集、整理的机会,通过口述实录资料来补充、澄清文本资料的疑点和不足的机率已越来越小。在此情形下,充分利用现有的和新近公开的文本资料及已有的研究成果来还原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历史面目便显得尤为重要。值得一提的是,目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流行的一种普遍现象,是片面地主张创新而忽略了科学研究的目的是求真,错把简单的变态的求异当作了求真,以至为异而异发展到了不顾常识和历史语境的地步,有时表面也在总结前人已有的研究成果,但目的不是为了对已有研究成果表示充分尊重,而是为了最终抬高自己的研究价值,为自己的高视阔步做准备。这种现象是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中首先所要避免的。第二,是要废除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排除现实因素的干扰,力避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当作新的历史条件下某种新的观念的历史材料来使用。“文革”结束以后,在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历史背景之下,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重评实际上处于价值判断的两难和犹疑。一方面,为了否定“四人帮”的“文艺黑线专政论”,必须发掘和彰显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但另一方面,为了矫正长期以来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弊端,又必须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中的一些极“左”现象做出否定。这种两难和犹疑在进入1990年代以后,并未得到缓解和释放,反而由于新的现实因素的介入和新的学术话语的出现而有所加强。这时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评价,大体呈现出两种趋势:一种以文学的现代化为判断尺度,以启蒙、自由、民主、个性解放、审美现代性为关键词,倾向于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视为对“五四”文学现代性的消解和压抑;一种正好与之相反,随着新的社会不公、两极分化等社会现象的出现,作为对经济全球化趋势的强烈反弹,部分研究者更愿意在“怀旧”的心理中重温19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中的激情,更愿意重拾公正、公平、平等、革命、意识形态等关键词来讨论1930年代左翼文学。这种学术路径和学术话语的分歧,实际上反映的是社会的现实取向和未来设计上的分野。近三十年来,有关1930年代左翼文学研究的一大进步,是破除了左和右、前进和落后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但旧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破除后,并不意味着不会产生新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启蒙与反启蒙、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等等的人为对立,便是这种新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一种反映。这类模式不破除,不同的研究者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和评价,永远只能陷入鸡同鸭讲的状态而难以形成共识。第三,是要避免以论代史、以论带史的研究方法,要鼓励重返1930年代文学的历史现场,在广泛的历史联系中还原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历史面貌。这种重返历史现场,不仅指要重返1930年代中国文学的历史现场,在与非左翼文学的横的联系及与“五四”文学的纵的联系中把握1930年代左翼文学,而且要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放到“红色三十代”的世界背景下、世界无产阶级文化运动和20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潮流中去考察。

[1]李何林.序言[A].中国文艺论战[M].上海:中国书店,1929.

[2]孙进增.开端与选择——1929-1949年左翼文学研究综述[J].聊城师范学院学报,1999,(2).

[3]冯至.批评与论战[J].中国作家,1948,(3).

[4]鲁迅.300920致曹靖华[A].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鲁迅.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M].北京:开明书店,1951.

[7]王瑶.“鲁迅研究”教学的回顾和瞻望——在“鲁迅研究教学研讨会”上的发言[A].王瑶全集:第8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8](英)卡尔波普.历史有意义吗[A].张文杰等编译.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9]樊骏.论文学史家王瑶[A].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0]王瑶.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A].中国文学:古代与现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1]《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座谈会记录[J].文艺报,1952,(20). [12]魏绍馨、杨崇礼.发扬“左联”革命精神学习毛泽东文艺思想[A].南京大学中文系编.左联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60.

[13]杨子敏.把握方向,在时代的海洋上破浪远航——在全国诗歌座谈会上的发言[J].诗刊,1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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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式”表达法
勤劳的手
左翼电影中的“妓女”形象研究
论革命文学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