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明威小说的非理性主义色彩
2011-08-15潘艳慧张丽娟
潘艳慧,张丽娟
(浙江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1954年,海明威以“精通现代叙事艺术”和代表了“一个正在寻求准确方式来表达自己意见的朝气蓬勃的民族”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这位“忠实地、勇敢地再现了时代艰辛危难的真实面貌”的美国作家创造了大量的“准则英雄”(Code Hero)形象。在他笔下出现的人物,无论是“战争英雄”、“生命英雄”[2],还是那些在困苦和穷愁中潦倒不堪的小角色,虽然无不具有一种孤独、忧郁、优雅的气质和在困苦危难中决不低头的勇气,但是他们最终几乎无一能逃脱命定的悲剧性结局。海明威的很多小说也因此显露出一种浓重的非理性主义色彩。小说中人物似乎都处于一种异化、荒诞和非本真的生存状态里,人们之间或人物内心的情感状态是隔膜、孤独和冷硬的,而人物在这个冷漠孤寂的世界里除了不得已的逃避,似乎只剩下非理性的行动和死亡。
一、生存空间的灰暗
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人正面临着深刻的意义危机。理想主义因为无法抚平战争带来的伤痛而失却了往日的光环,渐渐黯淡;理性主义因其过分对理性的强调和对情欲的克制,在此时对人们也几乎已经失去了制约作用。在这个“一切神明都已统统死光,一切仗都已统统打完,一切信念都已统统完蛋”的时代里[3],原先行之有效的道德伦理、宗教信仰业已失范,存在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明,终极理想更是迷失在虚无和荒诞之中。这些层面的“精神迷失”又反过来进一步导致了人们生活目标和生存意义的匮乏。因此,叔本华关于“生命意志论”的悲剧哲学、尼采“重新估价一切价值”的权力意志思想在此时受到喝彩。它们的盛行既是西方哲学家们站在非理性主义的立场上对欧洲理性主义传统、对既往历史和文明进行批判的开始,也是人们渴望摆脱生命遭到扭曲、欲望受到挤压的生存境遇、逃逸“价值迷失”后所出现的“精神真空”状态的表征。
在西方文化发生巨大历史转折的这个时刻,细细考察,我们会发现海明威作品中显露出很浓重的非理性色彩,而这一现象完全可以被看作为叔本华、尼采的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盛行的文学佐证。亲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在异国身负重伤的海明威后来成为美国文学“迷惘的一代”的著名代表。战争和狩猎、斗牛、拳击、捕鱼等冒险行为是他偏爱的写作主题。人物们在各种冷酷、残忍的社会或生活环境中的表现,人与那冷峻、强大的自然所进行的搏斗是这些主题的共同重点。在真诚地赞颂那些在充满暴力和死亡的现世中不惜代价、敢于奋斗的每一个人的同时,海明威又不无残忍地将他笔下的人物推向死亡,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又消解了这种男子汉精神的积极意义。从《太阳照样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到《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菲特力,再到《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罗伯特·乔丹和《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我们看到的都是这些人物在其所赖以栖身的环境中彷徨、挣扎,他们被苦难击败,或者倒下或者再爬起……他们的命运似乎被操控在一只看不见的巨手里,无法自持。一种浓重的悲剧色彩和荒诞意味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使他们最终走向宿命的失败或死亡。
虽然有论者将海明威作品的构成体指认为“一块洁净明亮的处所,一个用极俭的笔墨得到好的录记效果的坚实世界”[4],但我以为,在这种“洁净和明亮处所”背后其实还潜藏着一个浩大深邃、阴晴不明的后台场景。海明威所尊崇的“冰山原则”[5]使我们的目光定格在这露出水面的“明亮”的“八分之一”,而那藏身水下的“八分之七”则既有可能是另外的“明亮”,也有可能是一种晦暗未明、深浅不清的庞大复杂物。它们虽然作为对前台场景的支撑而存在,但更多时候却被属于前台的“明亮”和“洁净”遮蔽了。
以这种探究那潜藏“八分之七”的眼光来重新解读海明威笔下人物的命运及其生存境遇,我们会发现支配着人物的行动、左右着人物的思想的首先便是那“明亮”后面灰色的生存环境。外部环境是将人物们置于非本真生存状态的第一个因素。它似乎总是作为人物的对立面而存在。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莽莽高耸的雪山、深不可测的大海和战场上浓重的死亡气息、连绵的阴雨,以及鬼魅般的梦魇一起将人物的恐惧和无助推到极致。正如列昂·艾德尔在《逃避的艺术》中所言,海明威“仅仅创造了鲁滨逊·克鲁索们的世界”[6]。这些鲁滨逊·克鲁索们一般都住在孤岛上或丛林里,他们总是与酒和猎枪为伍。无论是斗牛士、拳击手还是职业渔夫都活动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视野因为受到外部世界的限制而十分有限,孤独而沉默地活着是他们唯一的念想。
由于海明威笔下的人们面对的总是一个极其冷酷无情的外部世界,一个桀骜不驯、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一个即将吞没一切生命的世界,因此人们不断地想要冲破环境的束缚,但又不断地被新的环境所包围。人与环境之间的深刻隔膜、人与周围世界的紧张对立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如果说从《老人与海》里那个孤独、偏执和弱小的老渔夫与暴虐、强悍和庞大的大鲨鱼的搏斗中,我们还勉强可以看到人力战胜自然的微茫希望,那么《杀人者》对拳击手奥尔·安德瑞森在到处躲避、逃无可逃之后只好引颈待戮的冷酷叙说不只让小店员尼克疑惑、惊惧,更是涤尽了我们抱存的最后一丝温热期翼。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这种残忍、沉沦和异化关系到了小说《湾流中的岛屿》中已经发展为令人窒息的恐怖、绝望、毁灭和荒诞。在那个无时无刻不面临着毁灭的湾流中的岛屿上,人类作为地球上一个物种的存在已经受到致命的威胁。魔鬼和凶猛庞大的鱼群主宰了一切,而人类除了趴在地上打滚并以微弱无望的呻吟呼唤着耶和华的降临外,已经别无他法。堕落和毁灭是他们最终的结果。在这幅寓言性的“世界末日图景”中,我们看到的是“地狱”“魔鬼”“铁叉”“鲸鲨、大白鲨、逆戟鲸”“血盆大口”的“撕咬”和到处触目惊心的死亡。
二、情感世界的荒寂
萨特曾经认为,个人的一切成败得失都是个人自己的行动造成的。“懦夫是自己造成懦弱,英雄是自己造成英雄”[7]。而人们之所以感到孤寂和绝望,是因为他们在进行选择时不能依靠上帝或外在力量,而只能依靠个人自己[8]。海明威所创造的“英雄”人物们一个个都有着类似的信念。他们非常看重自己对各种事物的判断、信任自己的行为能力。而他人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永远的“他者”。他们的感情几乎从不外露,他们的内心世界虽然也可能非常丰富,但反映在他们脸上的更多的是不动声色的冷硬。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是海明威笔下人物间的一个十分常见的情感状态。如果说那些“硬汉”们与冷漠残酷的外部世界的搏斗还能让我们体会到一丝“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悲壮的话,那么发生在这些人物之间的隔膜和猜忌却让我们感到了彻骨的悲凉。萨特关于“他人即地狱”的著名论点在这里得到了充分揭示。人们之间几乎无法沟通,因而他们只能生活在孤独无援、寂寞悲凉之中。怅惘和恐惧是他们常有的心态。
在《老人与海》中,捕鱼老人桑地亚哥与他身边的其他渔夫交往一直很少。虽然那个跟着他捕鱼的孩子也能帮他驱散一点寂寞,但长期占据他心灵的是一种刻骨的孤独和失落。因此在人世间得不到温情的他只有从神秘莫测的大海中获取星点的抚慰。在他的眼里,海虽然有时变得残忍,但“平常倒和善,挺美”、“好像是个女人”,只是有时“不由自主地爱逞性子”[1],因此他对海的依倚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与他同类的人们。
《杀人者》中的拳击手奥尔·安德瑞森,因为“做错了事”而被杀手艾尔和麦克斯追杀。在一个叫萨密特的小镇上,杀手们布置好“现场”准备结果逃亡者的生命。安德瑞森意外的未出现使自己得以暂时免受被杀戮的威胁。这使在场的尼克和作为读者的我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在事后尼克去通风报信时,我们发现这个得知自己即将要被杀掉的人竟然头对着墙,不露一丝表情。“跑来跑去”、“跑够了的”他用“平板”的声音告诉这个好心的小店员,“没有什么办法”,他“会打定主意到外边去”。这里我们看不见这个正面临着死亡的人的任何心情流露,他平板的声音、呆滞的表情让尼克迷惑、恐惧,以至窒息得想逃开。
在《印第安人营地》里,人物的情感状态同样是隐匿的。女人在经历了两天的艰难后,仍然不能顺利生产。她的丈夫因为腿被砍伤,只好躺在女人的上铺抽板烟、经受着焦虑和恐惧的煎熬。在医生终于为女人做完手术、婴儿被产出并得以存活后,医生却意外地发现那个躺在上铺的印第安人已经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在大家为苦痛中的女人奔忙时,没有人能减缓那作为丈夫的无助和惧怕。人们虽然可以推想他此刻复杂的心情,但小说对此并没有丝毫的描写,人们甚至没有看见过他的一丝痛苦表情。而小孩子尼克是作为实习大夫的身份被医生父亲带到这个生育现场的。见惯了嘶叫、流血和死亡的职业医生在这种场合只有从容不迫的技术操作和有条不紊的演示讲解,女人生育的艰难只给他提供了施展本领的机会,而尼克在目睹生育的残忍之后又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死亡。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孩子在第一眼看见死人时的惊恐和疑惑,但在小说里我们看不到对孩子表情和心情的丁点描写,而“他父亲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的景象也许从此成为留在孩子脑海里的与死亡联系密切的一种长久印象。
因此,隔膜和孤独在海明威的笔下几乎无处不在。它可以发生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之中(如《杀人者》、《太阳照常升起》等),也可以发生在同一社区的邻里、朋友之间(如《永别了,武器》、《最后的净土》等),它还可以出现在恋人、夫妻之间。《医生与医生太太》中的丈夫因为一点不顺心的事将纱门“砰的一声关上”,却使得他的妻子“打了一个冷噤”,丈夫与妻子已经很难互相理解;《白象似的群山》里的男人和姑娘在去医院堕胎的路上,男人丝毫没有顾忌到即将作手术的姑娘的心理感受,在他的眼里,享乐总是第一位的。因此在他自私的心里,认为手术后的他们仍然“可以拥有整个世界”,还“可以到处逛逛”。但姑娘的心显然是受到了极端的伤害,因为在她看来,“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如今“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9]。姑娘黯淡酸楚的心态和男人冷硬散漫的态度共同向我们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理解的艰难。
三、行为动机的凋敝
比起对心理情感的揭示,海明威似乎更专注于对人物行为和动作的描写。在他笔下这个荒诞的、非理性的世界里,人们找不到他们存在的价值,一个个几乎成为“被遗弃的孤独的无目的的存在物”[10]。而身外世界的挤压、与他人之间的隔膜和人们自己内心的迷惑更是常常使人们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因此,这些人们在他们身外粗砺的世界里找不到安慰时,只有返回自身。但自身其实也未能给他们以更多的逃避空间,因为从他们的外表上来看,他们更多地表现为一些“冥顽不灵、只会说单音词的呆子”和“事事都听候别人来安排”的“哑牛”或“炮灰”[11]。在小说中,我们很少看见人物们的心情流露,他们有的只是行动。支撑人物行为的心理动机和情感作为水下的“八分之七”被隐匿掉了,人物一个个几乎成为没有思想、不动感情的或莽撞或木讷的行为者。
由于事情的发生往往是偶然的,人物们“无法借助感觉经验或理性思维去认识它们”[12],所以他们也无法将发生在周围或自己身上的事情诉诸于理性,因此他们更多的时候是依靠感觉或本能。当海明威小说中的人物们无法祛除停留在心头的沉重的孤独感和毁灭感时,他们只好把救赎的希望放在外在的感官或行为的刺激上。通常说来,他们的行为方式有三种,那就是逃避、盲从和死亡。但由于在这些行为背后,我们有时看不见合理的逻辑推断和适当的心理准备,有些行为就愈显得缺乏理性、荒诞、怪异。
以社会或人群对立者的身份而存在,在虚无和困境中选择逃避是海明威笔下人物的惯常表现。正如德明·布朗在《海明威在俄国》中所言,海明威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孤立与逃跑的主题上”[13]。的确,海明威小说的主人公一般都以社会或人群对立者的身份而存在,他们喜欢远离纷扰的世界、独自面对危险或困境。当他们无法承受内心的虚无和困惑时,他们更多的是选择逃避。
首先是对战争的逃避。早有论者指出,战争在海明威的心灵上已经锻铸出他对人的命运的看法,并几乎影响到他所有的作品。“迫击炮的碎弹片成了残酷世界破坏力量的比喻,海明威和他的主人公成了寻求生存道路的、受伤的人类的象征”[14]。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上尉在经过了两年的亲身体验后,终于逐渐看清战争的本质。这位昔日的爱国志士对战争开始感到厌恶,在他看来,参加战争的人们就如同那些在着了火的木头上逃命的蚂蚁,最终会“全部跌入火中,被活活地烧死”;那布满死尸的战场就像是“芝加哥的屠牲场”。他渴望美好的爱情,希望与凯瑟琳长相厮守。不幸的是,残酷的战争夺去了凯瑟琳的生命。失去了情人和爱情的亨利感到幻灭、空虚,在逃离了前线后,“从社会里逃跑”了,并且“企图从命运里赢得他自己个人的幸福”[15]。这种对战争的逃避倾向在《现在我躺下》中同样存在。当尼克在战场的营地上辗转难眠时,空虚苦闷的他只好把对钓鱼、旅游的回忆当作一种对眼前不愿目睹的现实的逃避。
其次是对社会、对人群的逃避。海明威的主人公们总是努力地从他身边的社会和人群中逃开。他们在周围的环境中找不到温馨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不准备找到它。《杀人者》中的拳击手面对尼克和老板娘的热心帮助是冷漠的,他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一堵墙,从而有效地将自己与他人隔开。《老人与海》中的老渔夫拒绝人们的好意劝解与关心,他情愿选择海来作为自己倾诉和爱恋的对象。再次是对自己内心拷问的逃避。海明威的主人公一般都是一些行为有些偏执、性格比较粗犷、一向沉默寡言的“硬汉子”。这些人热衷于斗牛、拳击、打猎等具有暴力倾向的活动。他们在这些强刺激性的活动中寻求片刻的安慰和麻痹,他们没有理想,缺乏必要的精神或信仰的支撑,因而惧怕面对自己内心的空虚和孤独。
除了逃避,意义暧昧、目的不明的行动也是海明威笔下人物们惯常的一个表现。他们的行动似乎都不是自为的,而是受着别的力量的驱使。他们把命运交给未知,一个个在不知所以中演绎着生与死。因此,他们的行动常常因为缺乏必要的心理动机或不合常理而呈现出一种非理性色彩。
《永别了,武器》中在战场上拼杀了几年的亨利连自己为什么要参军也不知道;《太阳照常升起》中的人们一个个过着慵懒、空虚和荒唐的生活,他们的每一个行动几乎从来没有目的;《登陆前夕》中的士兵或军官们似乎不是去打仗、赴死,他们在喝酒、打斗、与女人调笑中打发时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主人公麦康伯因为曾经在面对受伤的狮子时胆怯地逃开而一直受到其他猎手和自己妻子的轻视和嘲弄。自尊骄傲的麦康伯在一番羞愧自责之后,在职业猎手威尔逊的帮助下,他找到了勇气,因此再次面对受伤的野牛时,他已经具备了傲视死亡的气概。然而,正当麦康伯准备一洗前耻、毫不慌乱地射击野牛时,妻子玛格特猎枪里的子弹却意外地射中了麦康伯的头颅。在他成为真正的猎手和骄傲的男子汉的短暂的“三十分钟”后,他倒地死去。事后玛格特的痛哭流涕、悲伤不已和威尔逊“你为何不毒死他?在英国她们都是这样做的”的调笑和嘲弄加深了我们对其行为的疑惑。玛格特为什么要开这一枪?是为了射杀受伤的野牛以挽救丈夫的生命和尊严?还是为了另有目的、借机谋杀?作者没有交代。历来学者们对玛格特的这一枪众说纷纭[16]。这里我们已经无法知晓玛格特开枪的真正动机,真实的是麦康伯的死亡。
这种意义不明或动机不清的行为有时候会发展为诡异或荒诞。《阿尔卑斯山牧歌》中即是如此。农民奥尔兹的老婆因心脏病死去,但因冰雪封地,一时之间无法下葬。虽然他“真的很爱她”,但由于她的尸体占用了他要用的一块木板,他便将已经僵硬的她竖起来靠墙“站立”着。以后的每晚,当他在柴间劈那块大木头需要光亮时,他便将灯笼挂在她张开的嘴上。从他声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作”的平淡语气里,葬礼上他“象在菜园里泼洒肥料那样,把土泼得很均匀”的平常动作里,我们看不到正常人的行为逻辑,那种诡异、恐怖的气息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海明威笔下人物们采取的最多的行为方式是死亡。与前两种不同的是,这些人对死亡一般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进行过较清晰、深刻的思考。死亡往往是他们最终的“选择”。究其原因,人类的生存需要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应当有“某种无限伟大的东西,使人类能永远对它顶礼膜拜”。如果一旦失去了它,“人们将无法生存下去,而死于绝望”[17]。而海明威笔下的人们正是因为缺乏了那种“无限伟大的东西”,所以他们一个个都最终走向了命定的死亡。正如美国学者罗伯特·斯比勒所指出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海明威的写作范围比他的任何同时代人都窄小,因为他只写一个主题:在一个失去了所有价值,只剩下强烈感情的世界上,人类会如何面对死亡”[18]。的确,对死亡的青睐促使海明威描写了大量的死亡场景:自杀、误杀、谋杀等。我们还可以列出一长串的死亡者名单:印第安女人的丈夫、斗牛士、拳击手、哈里、麦康伯、凯瑟琳……在与人谈及父亲的自杀时,海明威曾经坦承,“死亡自有一种美,一种宁静,一种使我不会俱怕的变形”[16]。看来,海明威的这种“死亡意识”,也许的确深受其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19]。
《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对死亡进行近距离描写的一个佳作。作家哈里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渴望从非洲狩猎之行中找回激情。在一次狩猎活动中,他意外地受了伤。更不幸的是,伤口被感染,他得了坏疽症。从此哈里在寂寞荒凉的群山中经受着伤痛的折磨并无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此时的哈里开始强烈地眷恋着他以往所轻视的“生”,在他已经接近死亡的时候,他是如此地渴望“活着”,渴望有机会做自己还来不及做的事。但是,无论是眷恋、遗憾还是悔恨,都无法抵挡死神的脚步。在生的气息离开哈里的最后一刻,他忽然轻松了,“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哈里终于完成了对死亡的从抗拒、焦虑和愤懑到接受、平静和泰然的转换。海明威以这种亲历式的逼真描写展示了他对死亡的亲近态度,死亡也因此变成他小说中人物们通往更好、更纯粹的“存在”方式的一个途径。
在《午后之死》这部着力描写盛大而圣洁的西班牙斗牛运动的专著里,海明威进一步演绎了他的死亡观:“一切故事,讲到相当长度,都是以死结束的;谁要是不让你听到那里,他就算不上一个真正讲故事的人”[17]。在他看来,死亡永远不可避免的,斗牛即意味着文明与野蛮的对峙,勇气与恐惧在同一刻显现,是生与死激烈对抗的最直观表达。因此,我们就不难明白海明威的主人公们为何最终一个个从容、优雅地回到死亡。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的老者讨厌无目的无意义的孤独生活。在他看来,这种“生”的阴暗实在抵不上“死”的明亮。自杀失败之后,他逃向酒馆,把那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成为“死”在人世间的唯一载体。当他不得不离开酒馆时,他感到了恐惧,拒绝回到黑暗的“生”的世界。如果说老者最终必须回到孤独与空虚的黑暗的话,那么他所向往的“干净明亮”终于被《没有被斗败的人》里的斗牛士曼努艾尔获得。在经历了多年的斗牛生涯后,伤痛和年老早已使曼努艾尔的身体破损孱弱。但面对着凶悍强大的公牛,他还是有着强烈的与之搏斗的激情。在角斗中,公牛的角轻而易举地刺进了他的身体,在经过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和勇气终于杀死了那头公牛。最后躺在手术台上、濒临死亡的他眼前闪耀的一定是来自死亡的“干净与明亮”。同样的死亡我们在《丧钟为谁而鸣》中也可以看到。乔丹在目睹了众多战士的死亡之后,虽然满脑子关于死亡的冥想让他对死亡怀有一定的恐惧,但面对战场上残酷的现实,他最终还是情愿选择死亡——以一个漂亮优雅的死来结束空洞虚无的“生”。在完成任务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死亡的幸福。但充满反讽意味的是,当乔丹和游击队员们以生命换取了炸桥的成功后,他们死亡的意义却遭到了改写。他们干净漂亮的死并没有换来其他战士胜利快乐的“生”,反而只会导致更多更惨的死——因为计划早已被敌人知晓,炸桥行动只会帮助敌人下一步计划顺利实施。
在那个充满异化、荒诞气息的生存境遇里,海明威笔下的人物们一个个地上演着或凄凉或悲壮或落寞的悲剧。虽然这些人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映现出“准则英雄”们惯常的优雅风度和精神品质,但由于这种品质最后并没有让他们获取更多的生存或成功的机会,相反却让他们输得更加惨烈,因此他们这种品质的价值就被戏剧性地抽空了。从这些文本的解读中,我们可以看出,虽然海明威“所倾心的是人类的终极问题、关怀的是如何赋予没有价值的存在以意义”[18],但小说所显露出的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使其人物与外部环境的搏斗行为的本身变得虚妄,而作品中的非理性主义因素更是在一定程度上悬置了海明威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探询或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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