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功能理论的逻辑问题——罗曼·雅柯布森诗学指谬
2011-08-15岑雪苇
岑雪苇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在20世纪人文科学发展史上,罗曼·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但在音位学、语法学、失语症、普通语言学理论等方面作出了全方位贡献,而且毕生倾力于诗学,运用语言学分析方法发展了现代诗学,推进了文学研究领域的语言学转向。他的诗学理论上承俄国形式主义,下启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在欧美学界具有重大影响。他既蜚声于欧美语言学界,也为西方文论界所瞩目。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和对文学性的探寻,自始至终贯穿于雅柯布森一生的学术活动。自创立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开始,雅柯布森即运用语言学方法,致力于文学学科的科学化,并提出文学研究的对象是文学性,即文学之为文学的特异性的思想。在布拉格时期,随着语言学研究的深入,他开始试图超越俄国形式主义,紧密结合功能主义语言学展开理论构想,最终于五十年代形成以诗性功能理论为核心的语言学诗学。
雅柯布森的诗性功能理论及其实践应用,对结构主义诗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在文学批评活动中被广泛仿效。然而,随着结构主义的兴起,他的诗性功能理论遭到强有力质疑。质疑的代表性人物有美籍法裔学者米歇尔·里法代尔(Michael Riffaterre)、法国翻译语言学理论创始人乔治·穆南(George Mounin)和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Jonathan D.Culler),其中尤以卡勒的质疑影响最大。三人的质疑各有侧重。穆南大致站在形式主义的对立面批评雅柯布森,而里法代尔与卡勒一样,则要求结合阅读行为来分析诗的结构。他们都看到了诗性功能理论存在问题,在具体的分析中不时就诗性功能理论的整体发表精辟的意见。不过,受雅柯布森琐碎的语法分析牵制,三人都过于专注于实例的细枝末节分析,未能着眼于整个诗性功能理论的内在逻辑,对更为根本的问题作出清晰表述。而雅柯布森在1980年出版的《对话》中,对卡勒作不指名反击时,也是着眼于具体的无关宏旨的方面,未能利用对自己一生学术思想进行回顾与总结的机会,就诗性功能理论展开自审,以致这一问题仍是各说各有理。
客观地说,雅柯布森诗性功能理论所提出的一些思想是非常新颖的,他的不少实例分析也是十分精彩的。但恰恰是这种新颖和精彩,掩盖了诗性功能理论存在的逻辑问题,也蒙蔽了雅柯布森诗学的多数研究者。其实雅柯布森所遭遇的困难,他的批评者所指责的问题,最终根源都在理论的逻辑上。上述三位学者在不同程度上触及到这一问题,但可惜均未全面申论。有鉴于此,本文就诗性功能理论的逻辑问题,在理论系统的整体上作一分析。
一、循环论证:诗性是结构的功能
综观雅柯布森有关诗性功能的全部论述,核心观点可用两句简要的话来概括:诗性是结构的功能;诗性功能的主导,构成诗之为诗的基本特性。它们是诗性功能理论的两大支柱,是雅柯布森通过大量的实例分析和理论概括,需要得出并且似乎不言而喻已经得出的结论。但是,这两个结论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这里我们只讨论前一个结论。
对于诗性是结构的功能,有关理论可以简写成三句话:
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
诗性功能造成平行结构,平行结构是自我指涉的
所以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诗性是结构的功能
我们可以把雅柯布森的论述看成这样一个三段论。其它的一切暂且按下不表,不会影响对诗性功能理论的总体把握。这里的大前提,来源于语言交际模式中的诗性功能定义。这一定义,最早见于雅柯布森1956年12月27日在美国语言学会年会上所作的主席演讲《语言学的元语言问题》。文中这样表述:“倾向于语篇(MESSAGE)的集合,为语篇而将语篇作为中心,这就是语言的诗歌(POETIC)功能”[1]。1958年,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一次语言学学术会议上作的总结性演讲《语言学与诗学》中,这样表述:“指向信息本身和仅仅是为了获得信息的倾向,乃是语言的诗的功能”[2]。联系雅柯布森语言交际模式图示,诗性功能讲的就是语言的自我指涉,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毫无疑问,这是诗性功能理论的出发点。
雅柯布森以此为逻辑基点,开始他的理论体系建构。他分析语言的两极,失语症两极的紊乱,隐喻、转喻,共时性、历时性,等等,为“诗性功能把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2]进一步提供理论基础。“诗性功能把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是诗性功能理论的核心,它既是“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的具体展开,又是诗歌对等现象和平行结构的成因,在理论的来龙去脉中起着关捩作用。雅柯布森详细阐述了这一“投射说”,包括对等原则及其内涵,相似性与相邻性的转换,以及由此造成的平行结构和这种结构的自我指涉特性。通过大量的与这些说法和概念互证的诗歌语法分析,雅柯布森确信,诗歌的结构是平行结构,平行结构是自我指涉的。结合大前提“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自然可以得出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诗性是结构的功能的结论。
作为一种假说,如此推理,用例证法加以证明,似乎也无懈可击。但从性质上说,无论前提还是结论,都属康德所说的综合命题,而非分析命题。综合命题的主词概念绝不含有谓词概念,谓词概念不能通过分析从主词概念中演绎出来,而只能依据经验来综合谓词与主词,综合判断因此不具备普遍必然性,而只有偶然的真理性。命题是综合的,建立在综合命题推论基础上得到的结论更是综合的。雅柯布森的三段论就属这种情况。不是必然真、普遍真,就会有反例,就会出现为了理论的自圆其说而需要对事实削足适履。难怪卡勒刻薄地以《诗学问题》一书中雅柯布森的《跋》为例,进行雅柯布森式的结构分析,得出结论:“将过于简短的第一句撇开,而将以后四句作为四个单元,我们可以发现,其中也存在着非常明显的匀称和反匀称,它们将这些单元聚合在一起或使之相互对立,与诗歌中的情况一模一样”[3]。也难怪乔治·穆南在《结构主义者评波德莱尔》一文中,毫不留情地指出,雅柯布森“往往为他所采用的分析方法、特别是分析对称结构的方法捏造事实根据”,还有“他选择对他有利的事实,而忘记同他矛盾的事实”,“任意地挑选他所需要的结构”[4]。这些且不管,我们回到三段论。
在理论的推演中,结论要真的前提是大前提真。大前提成问题,推理的步骤再符合逻辑规则,结论都是不可靠的。雅柯布森的大前提“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未经证明直接援引自他的语言交际模式。这是雅柯布森的软胁。因为诗性功能理论无法回避“为何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或者“为何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的拷问。但是雅柯布森从未逻辑严密地回答过这个问题。我们且替雅柯布森作一番论证,还是三段论:
诗性是结构的功能,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
诗性功能造成平行结构,平行结构是自我指涉的
所以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
这是典型的循环论证。但是这种循环论证并不是我们强加给雅柯布森的。雅柯布森要论证大前提,在他的语言学理论和诗性功能理论内部,只能如此而别无它途。
事实上,在大量的诗歌语法分析中,雅柯布森确有如此论证的倾向。在《语法平行和它的俄语方面》一文中,雅柯布森对平行结构的诗性功能作了历史溯源,引称西方学者观点,认为平行结构是中国诗歌最突出的特征,“中国诗歌和希伯来圣经诗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其平行结构相当于Lowth所说的第三种类型——‘综合平行’,是其艺术美的主要源泉”[5]。这种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的说法,在雅柯布森的论述中俯拾即是。他的不计其数的诗歌结构分析,都是指向这一说法而展开的。平行结构是诗歌的普遍结构,平行结构表现出诗性效果,是诗性功能的具体体现,如此等等,都是同一个意思: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它是诗歌语法分析的结论,又是这种分析得以可能的前提。
同时,平行结构是自我指涉的,由对等原则构成。对等原则本是选择轴上的选择原则,经过投射转变为组合轴上的组合原则,结构于是成为平行结构。对等原则的投射,既造成平行结构,也造成平行结构的自我指涉。不过雅柯布森一般没有那么复杂,在分析了诗歌结构的对等现象、平行现象后,往往略去对等原则、平行结构的说辞,直接用诗性功能说事。诗性功能“这样一种功能,通过提高符号的具体性和可触知性(形象性)而加深了符号同客观物体之间基本的分裂”[2]。诗性功能“是通过将语词作为语词来感知,而不是作为被指称的客体的纯粹的再现物,或作为情感的宣泄。是通过诸个词和它们的组合、它们的含义、它们外在和内在的形式,这些具有自身的分量和独立的价值,而不是对现实的一种冷漠的指涉”[6]。诗性功能强化了自我指涉,诗性功能与自我指涉直接相联。因此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
——这样随便引几段话作为雅柯布森论证思路的根据,似乎是过于简单化了,看起来对雅柯布森不公平。但实际上,在翻来覆去的诗歌语法分析和理论概括中,雅柯布森说来说去本质上就是两句话:自我指涉具有诗性功能;诗性功能就是自我指涉。其它的一切,都是这两个概念、两个命题的展开、实现、表征和具体化。只是依照行文需要颠倒不同顺序,加以一系列更为具体的概念和诗歌分析,看起来就像是在进行论证,而其实勉强说它是论证也只是以它为前提进行论证的反推,实质就是逻辑循环。
二、逆偶然:诗性是平行结构的功能
客观而论,雅柯布森对于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的观点,也不完全依靠循环论证。他的大量的调查分析,都有直接从结构分析导出诗性功能的意图。他说:“分析诗歌的语法结构,解析诗节的构架,这只是第一步。其后,要对在整个诗篇中那些被选定的语法范畴的分布做出解释:为什么那样分布?又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尽管这样,在我自己的实践中,我尽可能在开始语法分析时就拟定出语义阐释的方向,对所发现的语法现象进行意义上的解释”[7]。确实,雅柯布森是这样做的。结构分析结合语义分析,以诗性效果为中介,来证明某种结构具有诗性功能,这其实跳出了循环论证。然而很不幸,跳出了循环论证,却落入了卡勒在《结构主义诗学》中指责的陷阱——从语法事实出发考察语法结构所造成的诗性效果以证明结构的诗性功能。
卡勒指出,这种做法是不正确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从具体的诗性效果出发,考察语法结构并以此语法结构来解释这些诗性效果。两种做法粗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差别,实则完全不同。卡勒提出的做法在逻辑上毫无问题,而雅柯布森的做法却忽视了其中存在的逻辑错误。表面看,雅柯布森的做法完全正常,他的语法结构及诗性效果的分析,似乎也可由我们的诗歌审美经验印证。如果到此为止,如果只用语法结构来解释诗性效果,那也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雅柯布森不但要往前走,而且要倒过来走。他调查、分析了十数种语种的无数诗歌,目的并非是用他所发现的平行结构来解释它们的诗性效果。他是要在平行结构中分析出平行结构的诗性效果,再以此来证明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从而概括出一种普遍的诗歌程序。这就错了。存在某种功能、某种效果,你可以拿结构来解释它;但你不能反过来做,说存在某种结构,且有某种效果,所以结构有某种功能。因为某种效果完全有可能不是由结构造成的,或者不是由结构单独造成的,就是说,结构并不是效果的充要条件。我们无法确认结构是某种效果的原因,且是唯一的原因。正如里法代尔所反问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反对来假设,诗歌中可能包含着某些对它作为文学艺术作品的功能效果不起任何作用的结构,而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则也许根本无法把这些不受注意的结构与那些起着积极的文学作用的结构区分开来?而另一方面,也可能存在着严格意义上的诗歌结构,但由于分析方法不适合于诗歌语言的特征而不能被认出”[8]。退一步说,我们承认,雅柯布森所说的平行结构确实在诗歌中起着重要作用,但那也并不意味着平行结构就必然具有诗性功能。因为完全有可能,在诗歌之外,在那些没有诗味的语篇中,平行结构就没有诗性功能;而在诗歌中,或者在有诗味的其它语篇中,由于结合了别的因素,它才体现出诗性功能——相对于更多的无诗味的语篇,在诗歌中,哪怕是在所有的诗歌中,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只是偶然现象。因此,平行结构表现出诗性效果或具有诗性功能,完全有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能把它当作必然。如果把偶然当成必然,就犯了逆偶然的逻辑错误。
这就是卡勒指出的,雅柯布森所说的结构未必都有诗性功能,也就是卡勒认为雅柯布森从效果出发能很好地说明诗性之结构原由,但反过来从语法事实出发证明结构的诗性功能是不对的原因。“只有从一首诗的具体效果出发,考察语法结构如何有助于解释这些效果,我们才能避免把语法分析作为阐释方法而造成的错误”[3]。本质上说,这样的错误主要并非分析方法的错误,而是思维方法的错误,是逆偶然的逻辑错误。卡勒否定“诗学功能与语序构成方法是一码事”[3];认为“按照雅各布森的分析程序,我们将会清楚地看到,相似成分的重复在任何文本中都可能看到”[3],因而不能以此来界定诗性功能;认为雅柯布森所发现的格局“不能提供区分诗学结构和非诗学结构的方法”[3];甚至把平行结构能引起诗性效果都否定了,——这一切并不单纯基于与雅柯布森理论立场的不同,其中还有卡勒对诗性功能理论内含逻辑错误的直觉。其实这也是穆南的意见。穆南主张从功能看结构,而不是以结构证功能。他指出雅柯布森的研究方法似乎忘记了自己为此耗费四十年精力的一个中心论点,也是现代结构语言学的一个中心论点:“结构的存在是因为功能的存在,结构是揭示功能的”[4]。也就是说,穆南认为,雅柯布森通过结构的描述来阐明诗性功能,这样的理论思路颠倒了结构与功能的关系。语言是由多种表达手段构成的、为特定目的服务的功能系统,因此要从功能出发去研究语言结构,而不是雅柯布森那样相反,从结构出发去证明结构的功能。
由于思路的倒置,雅柯布森从平行结构及其诗性效果的描述得出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的结论,其实已经假定了两者是充要条件关系。充要条件关系是一种必然关系,两者可以互相推导:有平行结构,必有诗性功能;有诗性功能,必有平行结构。如果雅柯布森不如此假定,他就需要证明自己所描述的是一种必然现象,而非基于主观原因的人为臆想,或者是纯粹的偶然现象。而这是无法做到的,因为只有先确认了功能,才谈得上结构,才谈得上结构的客观性、必然性。这又回到了问题的出发点。因此穆南责问:“如果不首先像雅柯布森那样假定结构本身是诗歌功能的执行者,那就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证明这些对应(按,即平行结构的对等)(专门挑选出来的)实际上并非偶然的关系(特别是内容层次上的关系)”[4]?只有假定平行结构与诗性效果之间的充要条件关系,才能在逻辑上保证雅柯布森关于平行结构及其对等现象所作的描述是一种客观现象、必然现象。而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这样一种假定是没有逻辑依据的,它只是逆偶然的逻辑错误的结果。
尽管雅柯布森做了大量的调查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调查看起来是富有成效的,但这些工作都是在颠倒结构与功能关系的思路下展开的,并不能弥补理论自身的纰漏。倒置结构与功能关系,必然在逻辑上需要将并非充要条件关系的偶然当成充要条件关系的必然。这种逆偶然使诗性功能理论陷入严重的逻辑混乱,以致理论本身无法令人信服,一如穆南所说:“说诗歌陈述的存在只是取决于同它的意义毫无关系的语言形式,还未能说得令我们信服,说雅柯布森所发现的那些自立自在的结构是本文美的唯一标志,这些结构使本文具有了‘绝对物的性质’(据列维一斯待劳斯的说法),也很令人难以相信”[4]。
雅柯布森本人对这种情况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关于他的不厌其烦的分析工作,卡勒曾有这样的观感:“说实在的,尽管他对具体的诗歌作了不计其数的理论探讨和分析,他究竟要为自己的分析方法引出什么样的结论,却始终语焉不详”[3]。雅柯布森语焉不详并非真的不知自己意欲何为。他最愿意引出的结论是,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或者换一个说法,诗性是平行结构的功能。只是他感觉到,借助诗性效果的跳板从分析到结论纵身一跳,毕竟在逻辑上有所不妥。他自觉不自觉意识到,把平行结构视作诗性功能的充要条件是有困难的,或者说,他无法为自己所假定的平行结构与诗性功能之间的必然联系提供逻辑证明。通过平行结构的诗性效果分析,进而引出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的结论,难以摆脱逆偶然的嫌疑,而再多的语法结构分析,都不能直接证明平行结构的诗性功能,用语法结构来界定诗性功能存在逻辑上的困难。雅柯布森试图完成这样的论证与界定,必然在结论的引申上显得迟疑不决。但理论体系建构的需要,迫使雅柯布森只能用具体的诗性效果分析代替逻辑推演,反复表明他所发现的平行结构具有诗性功能。
三、根源:形式主义立场与语言学方法
诗性功能理论之所以存在逻辑问题,除了深层次的本质主义原因(文学性、诗性这样的概念,虽然是功能性概念,却是本质主义的),直接的根源在于形式主义立场与语言学方法。形式主义从一开始就预设了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性特征,或功能性差异,在于形式本身。文学的全部秘密隐藏于文学形式之中,我们要做的只需将这种秘密破译出来。破译秘密的方法则是语言学,因为语言学是语言自我认识的学科,最切合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的研究。因此形式主义与语言学有天然的亲和关系。我们可以看到,从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到法国结构主义,无不在理论上表现出形式主义立场,而所用方法莫不是语言学方法。
雅柯布森作为俄国形式主义创始人之一,作为结构主义的先驱,在诗性功能理论上恰好两者兼具。虽然在创立布拉格学派之后,雅柯布森试图超越形式主义,如1928年发表的《文学与语言研究诸问题》提出文学系统与“其他历史系列”的关系问题,1935年春在捷克马萨里克大学发表演讲《主导》,提出文学系统中各语言功能构成“有规则有秩序的等级系统”,但超越的目标始终没有实现。尽管雅柯布森将诗性功能放在整个语言活动系统中考察,肯定语言活动各因素在诗歌或文学中的参与,肯定语言各功能按其在系统中的等级地位发挥不同作用,但只要坚持把诗性界定为语言结构的功能,坚持语言结构是诗性的唯一来源,坚持语言的自我指涉就是诗性功能,理论立场仍然是形式主义的。在这一点上,他与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没有任何不同。
诚然,形式主义揭示了形式在文学中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增进了我们对于文学的认识,但正如托洛茨基在批判俄国形式主义时所说:“形式分析的手法是必要的,但这些手法是不够的”[9]。不但如此,将形式等同于诗性的全部,更是错误的。在诗性与非诗性、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中,形式固然起着重要作用,但决不是唯一的作用。形式只是诗性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形式主义排斥形式之外的一切,将两者等同起来,否定了诗性的其它来源,特别是语言指涉功能所建构起来的虚构性生活世界来源——传统的概念称之为内容。詹姆逊在批评俄国形式主义时说,形式主义是实在令人难以接受的,“因为它居然自始至终排斥内容,甚至企图将所有这些内容一概解释为形式的产物”[10]。形式主义无视文学审美价值来源的复杂性、多样性,而只归因于单纯的文学形式,既难以令人信服,更不符合文学事实。不符合文学事实,理论必然难以自圆其说,必然会在逻辑上留下漏洞。
诗性功能理论的逻辑问题,也与跟形式主义联系在一起的语言学方法有关。语言学方法发端于索绪尔语言学。索绪尔语言学在思维方法上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倾向,体现在他的能指与所指的划分中,就有割裂能指、所指,且明显推崇前者而贬抑后者的倾向。这种思维方法深刻影响了后来的语言学诗学,也深刻影响了雅柯布森。有证据表明,在1917年、1921年,雅柯布森二次得到过不同版本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诗性功能理论中的有些概念,就直接从索绪尔那里移植过来。在他的语言交际模式中,倾向于语境、倾向于信息的二个因素划分,明显来自索绪尔能指与所指分立的思想。倾向于语境就是倾向于所指,倾向于言语所表达的内容;倾向于信息就是倾向于能指,倾向于言语表达的形式。雅柯布森将倾向于所指时发挥的功能界定为指涉功能,将倾向于能指,也就是倾向于自我指涉时发挥的功能,界定为诗性功能。
这样问题就出来了。首先是割裂能指与所指、形式与内容。由这样割裂而成的形式主义,其弊端毋须多说,前面已有论述。其次将诗性功能与指涉功能对立,将诗性功能与自我指涉对应,造成整个诗性功能理论无法克服的逻辑困难。
诗性功能与指涉功能的对立,及诗性功能与自我指涉的对应,否定了指涉因素可能存在的诗性,这还是个形式主义问题,但它更多地牵涉到诗性功能理论的逻辑问题。本来,语言学方法不可能解决全部诗学问题,诗性功能问题也是一个超越语言学的问题。但雅柯布森要把诗学纳入语言学之内,只得排斥其它分析方法,单用语言学方法。语言学方法要在语言交际模式中给诗性功能安排一个位置,就不得不将它放到自我指涉的地盘,与指涉功能对立。诗性功能与指涉功能的对立,使诗性功能的阐述只能囿于结构分析,而不得涉足指涉功能造成的语篇内容。这使结构的诗性功能分析,只得借助基于结构的语义分析以分析结构的诗性效果。这是形式主义谈诗性、谈意义生成的一般套路。而通过基于结构的语义分析来阐明诗性效果以证明结构的诗性功能,必然会陷入英美新批评所反对的“感受谬误”。“感受谬误”是将感受的主观、偶然,当成对象的客观、必然。语言学方法只要涉足语义、效果,就必然滑入感受的领域,难以挣脱主观、偶然的陷阱,虽然它以标榜客观著称,声称通过客观的结构分析能够摆脱主观性。雅柯布森通过基于结构的语义分析得到的诗性效果,也完全是一个感受问题,缺乏客观性、必然性。陷入了“感受谬误”,将结构的诗性功能分析建立在诗性效果这样一种极不可靠的主观感受基础之上,全部分析就不再客观,结构与功能之间的关系,也就未必具有必然性了。
[1]雅柯布森.语言学的元语言问题[A].雅柯布森文集[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56.
[2]雅柯布森.语言学与诗学[A].符号学文学论文集[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80.
[3]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104-120.
[4]乔治·穆南.结构主义者评波德莱尔[A].结构一符号学文艺学——方法论体系和论争[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367-371.
[5]Jakobson.“Grammatical Parallelism and Its Russian Facet”,in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eds.),Rudy(eds.),Language in Literatur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147.
[6]Jakobson.“What is Poetry?”in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eds.),Language in Literat,Cambridg[M].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378.
[7]Jakobson,Krystynapomorsk.“Dialogues”[M].Cambridge,Mass: MIT Press,1983.119.
[8]里法代尔.描写诗的结构:波德莱尔的〈猫〉的两种分析法[A].最新西方文论选[C].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79-80.
[9]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167.
[10]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7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