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莲《眉公府君年谱》订误
2011-08-15李斌
李斌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是晚明最为复杂也最有代表性的文人之一,他是著名诗人、小品家、书画家、评点家、出版家,也是大山人、大名士、大隐士,在当时文坛上与士林中地位显赫,并对晚明文风、士风产生过重要影响。陈继儒长子陈梦莲所编的《眉公府君年谱》,(1)是我们了解陈继儒一生行实的重要文献,弥足珍贵。编者陈梦莲为谱主之子,所记内容大多精确可信,但《年谱》毕竟是陈梦莲在陈继儒逝世之后编订,错误在所难免,本文将对其中较为明显的讹误逐条加以辨析,以就教于方家,并为有关研究者提供借鉴。
“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府君二十九岁。谢去青襟,郡侯喻公及诸荐绅再四慰勉,不能夺。”
陈继儒捐弃诸生的年份,是万历十四年,陈继儒二十九岁时。这有多种文献可以印证,如陈继儒《王太史辰玉集叙》说“丙戌,余掷青衫。”(2)因此陈继儒“谢去青襟”的时间当无误。但“郡侯喻公及诸荐绅再四慰勉”,则属于误记。喻公,即喻均,字邦相,号枫谷,南昌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3)但据《嘉庆松江府志》,(4)喻均任郡侯(松江知府)是在万历十六年(仅任一年)。而万历十四年时,松江在任的知府为胡峻德,河南光州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
“万历十五年丁亥(1587),府君三十岁。……买乞花场于小昆山,班竹千竿,草堂数椽,乞四方名花以祀‘二陆’。府君有‘一时兄弟真豪士,千古蘋蘩但老僧’之句。王元美撰记,名贤题咏甚多,载郡志。”
王世贞,字元美,“后七子”领袖之一。他为陈继儒的乞花场所撰的记,即《小昆山读书处记》,收入《弇州四部稿续稿》中。记文写道:“去华亭之西南十八里,乃真为昆山,今以昆山之为邑,故辱之曰小昆山。……今年丙戌春,友生徐孟孺、陈仲醇游焉。……二子念欲杂莳诸花卉实之,而槖装耻矣,乃自草疏,请诸戚执曰:为我涂泽此石者,花;为我暎带此水者,花;为我挽客趾者,花;为我娱二陆先生之灵者,花;即捐花而惠之,百不为多,一不为少,称意而已,俟花成,当目之曰乞花场。”(5)则买乞花场一事,王氏所记为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比《年谱》所记时间早一年。《年谱》为事后追忆,王世贞的记文有“今年丙戌”等语,是当年所记,显然应以王世贞所记为准。
又,王世贞《书所作乞花场记后》说:“徐孟孺与陈仲醇偕筑读书处于小昆山,乞名花实之,目之曰乞花场,而属余记。自余之记成,而颇有艳之者。会孟孺葬母于天马山,治丙舍,依止之,遂举以归仲醇,而别筑室于钟贾山。”(6)这说明,乞花场实为陈继儒、徐益孙(字孟孺)二人合资购买,只是后来徐益孙别筑室于钟贾山,陈继儒才成为乞花场唯一的所有人。王衡《乞花场诗为徐孟孺陈仲醇作》也有“两郎租山山背虚,野鹤有巢花有庐”之句。(7)《年谱》明显忽略了乃父生前挚友、合资人徐益孙在购买乞花场一事中的作用。
“万历二十三年乙未(1595),府君三十八岁。……时付《秘笈》于梨枣。”
《秘笈》其实并不是陈继儒编订的丛书,这从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可以找到直接的证据。其《与戴悟轩》说:“但书坊所刻《秘笈》之类,皆伪以弟名冒之。”(8)《答费无学》亦说:“《秘笈》非弟书,书贾赝托以行,中无二三真者。”(9)可见,陈继儒在世时即已确指《宝颜堂秘笈》非出己手。但面对这一明显的作伪,陈继儒的态度倒有点“消极”:《与戴悟轩》说:“念此曹病贫贾,不能救正,听其自行。多有极可笑可厌者,弟之不好名,此亦足以见其一班矣。”《答费无学》也说:“此曹贫,不忍督付丙丁,终当整顿,乞玄晏一言耳。”陈继儒的“听其自行”,给他带来的却是灾难性的后果。乾隆五年(1740),王应奎刊行《柳南随笔》时,便借《秘笈》极诋陈继儒“目不识丁,而好著书以欺天下。”(10)四库馆臣更是把陈继儒当作晚明刻书粗滥的典型,《四库全书总目》说:“明人凡刻古书,多以私意窜乱之,万历以后尤甚。”(11)“明人好剿袭前人之书而割裂之,以掩其面目。万历以后,往往皆然,继儒其尤著者也。”(12)
陈梦莲仍以《宝颜堂秘笈》出自乃父之手,令人费解。大概是《宝颜堂秘笈》在当时流传甚广,陈继儒亦因此博得刻书之美名,陈梦莲遂不加指正。
“万历三十三年乙巳(1605),府君四十八岁。……琴川耿侯新子由祠,建弦歌楼,延四方理学名公开讲社,以疾辞。”
“子由”,当系“子游”之误。子游,名言偃,春秋末吴国人,孔子得意门人。耿侯,耿橘,字庭怀,献县(河北河间)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万历三十二年(1604)任常熟知县。琴川,即江苏常熟,常熟之子游祠,为南宋孙应时(字季和)所建,《宋元学案》载:“季和改常熟令,大兴教化,立子游祠,朱子记之,以为武城弦歌之化复见于今。”(13)子游曾为武城(今山东费县)宰,提倡以礼乐教民,境内有弦歌之声,为孔子所深许,此后“武城”、“弦歌”便成为子游政声卓著的象征。陈继儒《答耿邑侯启》说耿橘“拓子游故祠,倡学道雅会。横经主席,皆当代之诤友诤臣,环堵观风,绝方外之异闻异见。一变至道,琴川其真武城乎?”(14)陈继儒虽谢绝了耿橘的邀请,仍将琴川比作武城,对耿橘以子游相期许。综上所述,耿橘所新之祠,当为子游祠,与“子由”无涉。这应是“游”与“由”谐音而误。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五十二岁。“府君五十二岁。淇园杨公总督南畿学政。……府君亦蒙特疏荐举,下部未覆。”
杨廷筠,字仲坚,号淇园。仁和(今杭州)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万历三十七年(1609)任江苏督学。故《年谱》记该年“淇园杨公总督南畿学政”,是准确的。但杨廷筠荐举陈继儒一事,却并不在此年。陈继儒《与戴悟轩》说:“闻京师谓太原二揭,弟为床头人,此说极可笑!……前杨公荐疏,弟谓可惧不可喜,天道忌盈,人情责备,此大非佳事。”(15)王锡爵(王锡爵家族的先世源出太原,故称太原王氏,王锡爵被人称为“太原公”)“密揭”事件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明史·王锡爵传》载:“(万历)三十五年,廷推阁臣。帝既用于慎行、叶向高、李廷机,还念锡爵,特加少保,遣官召之。三辞,不允。时言官方厉锋气,锡爵进密揭力诋,中有‘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等语。言官闻之大愤,给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栋等论不已。”最终,王锡爵“竟辞不赴”。(16)杨廷筠荐举陈继儒,在“密揭”事件发生之前,故最迟当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而不至于晚到万历三十七年(1609)。据《明神宗实录》,杨廷筠荐举陈继儒的时间,正在万历三十五年。《明神宗实录》卷之四百三十一,“万历三十五年三月”载,“直隶巡按杨廷筠荐举隐士陈继儒,继儒,华亭人,蚤谢青衿,为古之学,留心经济而澹于荣利,不谈性命而渐于道德,自嘉靖以来学者无先之者。”(17)这段“实录”是对杨廷筠的奏疏的直接抄录,当不会有误。故此,杨廷筠荐举陈继儒的时间,当以万历三十五年为确。杨廷筠任江苏督学、在陈继儒等人的协助下主持修建方孝孺祠,均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陈梦莲便不加细察,以为杨廷筠荐举陈继儒也在这一年。
“天启元年辛酉(1621),府君六十四岁。夜坐阒寂,偶自叙东佘始末。云:‘余山居有顽仙庐,有含誉堂,有薖庵,有老是庵,此在南山之麓也。……东坡云:行年五十,世间滋味已略见矣,此外除见道人外,皆无益也。然哉,然哉!’”
陈继儒《白石樵真稿》卷二十一有篇《书山居》,与此“东佘始末”大同小异,但《书山居》“东坡云,行年五十”一句,则作“东坡云,行年六十”。哪一个才是准确的呢?苏东坡在《龙虎铅汞说》中说:“吾今年已六十,名位破败,兄弟隔绝,父子离散,身居蛮夷,北归无日,区区世味,亦可知矣。……不游山水,除见道人外,不接客,不会饮,无益也。”(18)《年谱》所引“世间滋味已略见矣,此外除见道人外,皆无益也”均为苏轼的原话(字句略有出入),因此,当以苏东坡原文的“行年六十”为准。况且陈继儒序此“东佘始末”时,已是六十有四。
注释:
(1)陈梦莲编《眉公府君年谱》附于《陈眉公先生全集》(六十卷)卷首,明崇祯刻本。以下简称《年谱》。凡引年谱正文,不再注。引文中公元纪年,为笔者所加。
(2)陈继儒:《王太史辰玉集叙》,王衡:《缑山先生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78册,第554页。
(3)(明)方岳贡修、陈继儒纂《(崇祯)松江府志》卷三十三《宦绩》,《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本,第839页。
(4)(清)宋如林修,孙星衍、莫晋辑:《嘉庆松江府志》卷三十六,“职官表”,《中国地方志集成》本。
(5)王世贞:《小昆山读书处记》,《弇州四部稿续稿》卷六十二,《四库全书》本。
(6)王世贞:《书所作乞花场记后》,《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一百六十,《四库全书》本。
(7)王衡:《缑山先生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178册,第600页。
(8)陈继儒:《与戴悟轩》,《白石樵真稿·尺牍》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66册,第442页。
(9)陈继儒:《答费无学》,《白石樵真稿·尺牍》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66册,第442页。“中无二三真者”,是说其中极个别著作确属陈眉公家藏(恐怕也有文字上的校订),偶然流传至书贾手中而被选入,所以为“真”。
(10)王应奎:《柳南随笔》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8页。
(11)《杨氏易传》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卷三,经部,易类三,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13页。
(12)《珍珠船》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二,子部,杂家类存目九,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1127页。
(13)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七十七《槐堂诸儒学案》,《判军孙烛湖先生应时》,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
(14)陈继儒:《答耿邑侯启》,《白石樵真稿·尺牍》卷四,《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66册,第525页。
(15)陈继儒:《与戴悟轩》,《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六,明崇祯刻本。
(16)《明史》卷二百十八《列传》第一百六《王锡爵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754页。
(17)《明神宗实录》卷四百三十一,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8140页。
(18)苏轼:《苏轼文集》第七十三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32-2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