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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不应被忽视的吴敬梓扬州词——《百字令》(长廊尘黦)探析与考辨

2011-08-15王伟康

扬州职业大学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百字吴敬梓词人

王伟康

(扬州职业大学,江苏扬州225009)

创作于清乾隆元年(1736)的词作《百字令》(长廊尘黦),是清代杰出文学家吴敬梓《文木山房集》所载诗词中的重要篇章[1],具有丰富、复杂的内容。过去鲜有人关注这首词作,即使提及也缺乏深入剖析和探讨,并对此词写于扬州天宁寺这一地点有不同意见。其实该词创作地址应无疑义。笔者不揣浅陋,对斯词试作探析,且对其创作之地进行考辨,提出自己的一得之见,藉以就教于方家。

1 《百字令》(长廊尘黦)的创作背景和内容简析

乾隆元年丙辰(1736),清高宗为粉饰太平之举和怀柔、拉拢士人精神钳制之旨,开博学鸿辞科(简称“鸿博”)试,从各地搜罗人才,所谓野无遗贤。吴敬梓亲情甚笃的族兄吴檠(字青然)则被保举推荐应试。当年春夏,吴檠参加并通过学院、抚院、督院等地方各级考试之后,不久获准前往京师参加九月在保和殿举行的“鸿博”廷试。而屡次乡试失败的吴敬梓本来也先后得到江宁县学训导唐时琳的保举、安徽学政郑江的推荐和安徽巡抚赵国麟的首肯,怀着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与族兄吴檠参加了这一般士子十分羡慕的博学鸿词科考。可他历经学院和抚院考试,因多日旅途劳顿,酬应伤神,健康状况不佳,旧病复发又有所恶化,未能在地方考试的最后一级,即由两江总督赵弘恩主持的督院考试中终场,只作了一首试帖诗《赋得秘殿崔嵬拂彩霓》就匆匆离开,照例失去被荐举赴京参加“鸿博”廷试的机会。尽管吴敬梓与族兄吴檠出与处不同,然多次科考失意的他因此次不赴“鸿博”廷试,仍不免颇有愧疚和懊恨之情。时隔不久,就在这年夏秋之交,族兄吴檠已动身赴京之际,吴敬梓来到扬州游览了天宁寺,见僧院壁上有族兄的题诗,遂有感而赋此词作,词题“天宁寺僧舍见青然兄题壁诗”作了明确的说明。其词写道:

长廊尘黦,是吾家康乐、旧曾题处。一自旁求岩穴里,争说拔茅连茹。兄应博学鸿词科入都,余时亦被荐,故云。瘦马黄埃,明驼紫陌,挟策长安去。虎羞龙圣,只留贻赠诗句。

追忆春草鸣禽,西堂清旷,终日同挥麈。老大转伤漂泊甚,分手北燕南楚。花雨空祠,江声虚壁,神鬼应呵护。纱笼何日,木兰花正盈树。

清代乾隆时扬州有建隆、天宁、重宁、慧因、法净、高旻、净慧、福缘八大刹。位于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居扬州八大刹之首”(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四),是郡城现存建寺最早的千年以上古刹。词人族兄吴檠曾来扬州,并在天宁寺僧舍题诗。此词中“康乐”即指其族兄,吴檠素以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自况(因谢东晋时袭封康乐公,故称谢康乐),而以其族弟谢惠连比喻族弟吴敬梓。如在吴敬梓三十岁生日时,吴檠写诗祝贺他就如此称谓:“阿连今日开酒甔。”(《为敏轩三十初度作》)又,吴敬梓《九日约同从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之三称吴檠:“吾家才子推灵运,也向秦淮僦舍居。”而在这首词中,首先点题,词人并以他们兄弟二人同时被荐举参加博学鸿词科试(“拔茅连茹”)为荣,虽然自己因未能与青然兄相连并进,而失去赴京廷试的机会愧疚懊恨不已,但他衷心地祝愿族兄“挟策长安去”,能在“鸿博”廷试中,求得一仕进荣身的机会。词中“虎羞龙圣”,正是对此时他和吴檠族兄二人的形象比喻与对族兄寄寓的良好祝愿。另一方面,下阕过片,吴敬梓又无限深情地回忆起昔日年少时在故乡溪上西墅草堂和青然兄终日聚会畅谈(“同挥麈”)的欢乐场景,转而为老大分手各自南北“漂泊甚”尤自感伤。时光荏苒,值此夏秋交替花事正盛的时节,词人驻足滨江之城扬州天宁禅寺,复慨叹于自然界和人事变化的生生不息,在这目睹题壁诗仍在,而族兄吴檠已应“鸿博”廷试入都之际(“花雨空祠,江声虚壁”),又再次对族兄表示了深挚的祝福,希望他能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和呵护,此次廷试一举金榜扬名,“纱笼”题诗。

2 关于“拔茅连茹”、“纱笼”、“虎羞龙圣”三典

善于用典,运古如新,是吴敬梓诗词的一大特色。吴敬梓在《百字令》(长廊尘黦)中运用了“拔茅连茹”、“纱笼”、“虎羞龙圣”等多处典故,这些典故言简意赅,既具有内在联系,情感也逐层递进,并跌宕起伏,体现了吴敬梓作为诗人、词家兼学者的文人个性和特质。

先述“拨茅连茹”。其典出自《周易·泰》“拔茅茹以其汇”。王弼注:“茅之为物,拔其根而相牵引者也;茹,相牵引之貌也。”后因以“拔茅连茹”比喻互相引荐,擢用一人就连带引进许多人。陈美林先生《吴敬梓评传》引《二程全书·伊川易传一》对此有进一步阐述:“君子之进,必与其朋类相牵援,如茅之根也,拔其一则牵连而起矣。茹,根之相牵连者。”其词中则加注曰:“兄应博学鸿词科入都,余时亦被荐,故云。”“争说拔茅连茹”,是用典形象表明吴檠、吴敬梓兄弟二人同被荐举这件令人歆羡的喜事,已受到社会各方一致赞扬。“鸿博”之试是清廷为笼络广大士人于科考外所谓恩赐的特科考试,有清一代只开了康熙己未十八年(1679)与乾隆丙辰元年(1736)两科。吴敬梓被荐参加的此次“鸿博”之试,虽实行在乾隆朝,却动议于雍正朝。如《吴敬梓评传》引雍正十一年(1733)四月初八日胤禛上谕云:“惟博学鸿词之科,所以待卓越淹通之士,俾之黹攵黻皇猷,润色鸿业,膺著作之盛,备顾问之选。”但两年后的雍正十三年八月,胤禛病逝,博学鸿词科试终未能在他生前举行。至于前述吴敬梓此词自注“兄应博学鸿词科入都,余时亦被荐,故云”,不仅表明他与族兄吴檠两人的亲属关系和同时被荐“鸿博”之试,而且流露了词人颇以此自诩自得的思想感情。

次析“纱笼”。此典明显用了古木兰院(石塔寺)与王播的故事。《唐摭言》卷七载:“唐王播少素孤贫,尝客扬州惠照寺木兰院。随僧斋食,后(僧)厌怠,乃斋罢而后击钟。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名,皆以碧纱罩其诗。播继以二绝句曰: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未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后传为故事,该寺院因而著称于世。吴敬梓是熟知“饭后钟”这一故事和后世有关评论的,但他在词中设置“纱笼”典故则别具匠心所在,其内含对族兄殷切而深挚的愿望颇为切合此典。

吴敬梓斯词运用“拔茅连菇”、“纱笼”这两个典故,正说明他与族兄感情很好,虽然自已未能参加“鸿博”廷试,却希冀族兄能就此功成名就并为社会各方所重视。后吴檠铩羽而归。直到乾隆十年(1745),吴檠才以二甲十一名中了进士。

再探“虎羞龙圣”。此典与“拨茅连茹”、“纱笼”有密切联系,且蕴含更为丰富、复杂,词意既连贯又递进,抑扬而有致。这一典故也恰是词人的创新,由旧典“龙虎榜”活用而成,诚具化腐朽为神奇之妙。“龙虎榜”,系用前朝故事,称进士榜为“龙虎榜”。典见《新唐书·欧阳詹传》:“举进士,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后因以此称一时知名之士同登一榜。“龙虎”喻杰出人才,也是词人弟兄自赞,“龙”喻指赴京廷试将蒙皇帝(“圣”)眷顾的族兄吴檠,“虎”则喻称未能赴廷试的词人。“虎羞龙圣”寓词人不赴“鸿博”廷试的羞愧、痛心与懊恨之意,和他对吴檠能获圣上恩宠廷试一举登第的良好祝愿。此时吴敬梓尚存较强烈的博取一第以荣身的念想,为自己失去几乎到手的功名怨嗟不已,对清廷藉“鸿博”之试来笼络和羁縻知识分子的欺骗性认识不足。诚然,他也于“羞”字之后表达了与其现在不赴“鸿博”廷试,倒不如之前连地方一级这类考试也不参加的懊恼悔恨情愫,此则标志着他批判封建科举制弊端与礼教虚伪的叛逆思想开始产生与萌芽,值得人们对其内蕴重视探究[2]。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对“鸿博”之试的实质才有较为清醒的认识。

观乾隆元年此次“鸿博”之试,原为粉饰太平之举,先后被荐应试者多达二百六十七人,但连次年补试在内仅录取十九人,较康熙“鸿博”之试大为减少,名流沈德潜、厉鹗等人均告落选;吴敬梓不少亲友如吴檠、程廷祚等人皆未被录取。特别是被安徽巡抚赵国麟推荐的宁国李希稷,抱病赴京参加廷试完毕之后竟一病不起,卒于都下。吴敬梓听说后伤感不已,除赋《伤李秀才并序》悼之,且为自己“以病辞”,未获前去参加廷试产生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自慰之情。他也从许多文士的落第中逐渐了解到本次“鸿博”之试的内幕。即弘历帝举行此科是为了延揽虚誉;主持这次廷试的张廷玉、鄂尔泰两位汉满大臣早已各树门户,彼此水火不容。据杨钟羲《雪桥诗话》卷八载:“鄂文端(尔泰)张文和(廷玉)素不相得,两家各有私人,互相争斗。时谓鄂党多君子。张文敏为张所喜而鄂所恶,常安张广泗即鄂所喜而张所恶者。”吴敬梓的至契程廷祚即在这次“鸿博”之试中因不肯攀附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张廷玉而被刷落。为此程有《上宫保某公书》,对张颇多抨击。(见程廷祚《青溪文集》卷九)面对人主为虚誉,大臣为结党,广大士子成为他们播弄的玩具这一现实,吴敬梓深受刺激,也深受教育,感到这是文士的大不幸。此正说明他对“鸿博”之试的实质乃至科举制的缺失和弊端始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甚而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玩弄人生的一枕黄粱春梦,而益加萌发了厌恶之情。词人因此次不赴“鸿博”廷试而致的懊悔情绪也才逐步趋向淡薄,而叛逆思想则潜滋暗长,直至终占主导地位。从此他绝意仕进,并放弃诸生籍,再也不参加乡试、科岁考等一切形式的科举考试。大约就在不赴“鸿博”廷试前后,他开始创作《儒林外史》,直至其生命暮年,体现出对封建末世的严峻批判和理想新境界的探索追求。

《百字令》(长廊尘黦)词中除上述三典外,还有其它典故,此处恕从略不赘。

3 《百字令》词作于扬州天宁寺而非安庆天宁寺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地点,有分歧意见。因吴敬梓此次来扬并无正式记载,此词在《文木山房集》卷四中排在词《庆清朝·李啸村留饮园亭》、《桂枝香·望九华》之间,故或说其词写于安徽安庆天宁寺僧舍,而不在扬州天宁寺。如孟醒仁先生便持此说,在其著《吴敬梓年谱》中提出四点看法。(一)《集》(《文木山房集》)中诗词,具依年月排版,前后几阕全在安徽境内之芜湖、安庆、贵池等地所作,知先生几月游踪,未出安徽,不应中间插入江苏扬州之作。(二)安庆、贵池去扬州近千里,当时交通困难,也不可能。(三)扬州有天宁寺,安庆也有天宁寺。按《安庆府志》卷四:“天宁寺、宋创。今县学是其旧基。有双塔,所谓双塔上方也。正德辛未移建忠节坊,康熙六年巡抚张朝珍捐修。”(四)“纱笼”典事,用在扬州固切合,用在安庆也可。[3]

笔者认为,孟醒仁先生以上几点意见值得商榷。首先,窃以为此词应写于扬州天宁寺,并证以“纱笼”典故,正与中唐时淮南节度使王播少寓扬州古木兰院所谓“饭后钟”事及发迹后重游赋感“碧纱罩诗”颇相切合。若将此事迹用在安庆天宁寺,则嫌牵强附会。其次,《文木山房集》中诗词,一般按年月排版,但也并不全然。按前述陈美林先生《吴敬梓评传》所记,吴敬梓诗《哭舅氏》应排在《挽外舅叶草窗翁》诗之后,两诗虽俱写在乾隆五年间,但具体时间有先后。且《题白沙翠竹江村》组诗当作于乾隆五年春夏之间,应排在《挽外舅叶草窗翁》之前。而在《文木山房集》中,《哭舅氏》是紧排在《题白沙翠竹江村》、《挽外舅叶草窗翁》之前。又,《惜黄花·采石》一词是在乾隆元年(1736)初春词人前赴安庆参加“鸿博”科考的抚院考试时经安徽采石时而写,不应排在《燕山亭·芜湖雨夜过朱草衣旧宅》之后,而应排在之前。再者,词《内家娇·生日作》为吴敬梓作于乾隆四年(1739)39岁生日时,按《吴敬梓评传》指出其“出生于康熙四十年辛巳(1701年)夏历五月”,其词理应排在当年秋赴真州后所作词《水龙吟》(木犀香满精庐)、《惜秋华》(荣露凝脂)、《水龙吟·自燃铛为真州家芗林赋》诸词之前,但在《文木山房集》四卷中却排在卷四以上诸词之后,为卷末。如是绝不是孤例。由此可见集内诗词并不绝对按时间前后编排。第三,词人其词作于乾隆元年族兄吴檠入京参加九月举行“鸿博”廷试之前一段时间,即词人赴安庆参加抚院考试后返回南京准备应督院考试已近五月端阳,是榴火正红,蒲剑方交,绿阴听蝉的初夏时节,而到九月前尚有四个月左右时间,其间词人在参加督院考试(因病未能终场)后一段时间专程赴扬州一游,也是极有可能的。虽然这次游扬州天宁寺未有正式记载,但并不妨碍我们作此推断。如陈汝衡《吴敬梓传》就推测认为:“吴檠写诗可能很早。传主《百字令》词的写作,时间也难确定,是在他路经扬州之际,定居扬州之前。”况且,陈美林先生《吴敬梓评传》指出“在吴檠入京参加廷试之际,吴敬梓游览天宁寺”[4],当也是说吴檠在约于五月间参加两江总督赵弘恩主持的督院考试后,已取得赴京廷试的资格,应为此后直至吴檠赴京参加九月在保和殿举行的“鸿博”廷试之前一段时间内吴敬梓游扬州天宁寺又一证明。另一佐证,即李坦先生任主编的《扬州历代诗词》,载有吴敬梓此词《百字令》(长廊尘黦)和《将往平山堂风雪不果》二首。

4 结语

据以上探析和考辨,《百字令》(长廊尘黦)确系吴敬梓诗文内不应被忽视的一首扬州词作。其词立意精微,内容丰赡,表现了吴敬梓复杂而不乏进步意义的思想情愫,其中作者抨击、批判封建科举制弊端、缺失的内容可视为长篇讽刺杰作《儒林外史》的先声。今天,这首词作的丰富内容、特色与价值、意义,仍值得人们予以重视剖析与深入探究。

[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2]王伟康.从扬州诗词看吴敬梓叛逆思想的产生和发展[J].扬州职业大学学报,2009(3):2-4.

[3]孟醒仁.吴敬梓年谱[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

[4]陈美林.吴敬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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