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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的韶山冲与钱穆的七房桥

2011-08-15书池

博览群书 2011年12期
关键词:西行漫记宗族钱穆

○书池

1893年,毛泽东出生于湖南湘潭县的韶山冲,两年之后,钱穆在无锡南延祥乡啸嗷泾一处叫“七房桥”的地方呱呱坠地。几十年后,两人都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但在政治上却是分道扬镳的。显然,他们各自所吸取的传统文化的养分,有着极大的不同;二人对自己早年的乡村生活,也有着全然不同的记忆。

毛父是毛泽东早年的“斗争对象”

作为政治领袖,毛泽东并不经常谈论自己少时的岁月。不过,当埃德加·斯诺在1936年访问保安时,毛泽东或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与斯诺有过接连几个晚上的谈话,斯诺据此写成的《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中有关毛泽东童年的章节,也成为为数不多的有关毛泽东童年的文字材料。毛泽东的这些叙述虽因当时的需要,有着强烈的“政治性话语”的烙印,但其所隐含的情感好恶却异常鲜明而强烈,可以为我们认识少时的毛泽东提供一点线索。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中国农村,是以农民的普遍破产和农村社会的失序为特征的,正如张鸣教授所述,庚子以后,中国政治无序化趋向加强,清王朝垮台……乡村的破败与社会秩序的紊乱都臻于顶点。(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农民意识的变迁》,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P13)值此凋敝的时代,毛泽东的家业却“逆市上扬”——在其父的苦心经营下,毛家渐渐上升到“富农的地位”。(《西行漫记》,P106)但毛泽东却并未因为家境的殷实而感到满足和愉悦,相反,父亲的专横激发了毛泽东最初的反叛意识,韶山冲里的反叛与抗争,成为毛泽东童年图景的主线。在他看来,自己的家分成两“党”,一党是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则由自己、母亲、弟弟组成,有时连雇工也包括在内。(《西行漫记》,P107)毛泽东的这番话虽然有着对西方民主政治中“执政党”和“反对党”这两个概念的误解,但却清晰地勾勒出自己对于父亲的抗拒情绪。

父亲毛顺生是毛泽东童年最主要的“斗争对象”,他的苛刻与不通人情是最受毛泽东诟病的。

而他性情暴躁,常常打我和两个弟弟。他一文钱也不给我们,给我们吃的又是最差的。他每月十五对雇工们特别开恩,给他们鸡蛋下饭吃,可是从来没有肉。对于我,他不给蛋也不给肉。(《西行漫记》,P107)

毛泽东口中形容父亲为“地主老财”的这一经典形象,也早为人们所熟知。但事实上,毛父只是因为“性情暴躁”,而“对子女要求严厉”。在毛泽东的回忆里,其父也有服从于儒家经典以及与毛泽东妥协谅解的时刻,而他对毛泽东的严苛,更可视为其对家中嫡长子的殷切期望。

钱穆对儒家的宗族礼法持有肯定的态度

而钱穆少时的境遇与毛泽东不同。钱穆在晚年曾作《八十忆双亲》回忆自己的童年:他虽生于大宗族内,然家道已渐中落,至他早岁失怙,母亲寡居,生活更陷于困顿,他与母亲的生活,全靠宗族义庄田产加以接济。义田为宋人范仲淹所创,其在苏州创立义庄,购置义田作为宗族公产,用以周济族人,并设义学供族人子弟入学,后为世家大族所效法。(张翔凤:《近代苏州碑刻中的乡绅自治与宗族保障》,《史林》2003年第4期)而义田制度的实施,无疑要归功于传统中国乡村中的宗族自治。钱穆受惠于传统宗族制,加之受到传统私塾教育的熏染,对儒家的宗族礼法持有肯定的态度,他认为“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管理着生死婚嫁等一切家务和外事。同样,“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邓尔麟:《钱穆与七房桥世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P8)虽然钱穆少时曾求学于新派的果育学校,并且也受着新风气的影响,以致被邓尔麟称作“年轻叛逆者”(同上,P8),但在钱穆的笔下,他所生活的七房桥,仍然是一派乡里和睦、温情流转的传统江南水乡景象。

与身为农村小有产者的毛顺生不同,钱穆的父亲具有“温良恭俭让”的传统乡绅形象。在幼子钱穆的眼里,他的父亲始终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冀自悔悟”,且因为自己年幼,父亲“教导先兄极严……对余课程,似较放任,不加督促”。(钱穆:《八十忆双亲》。转引自邓尔麟:《钱穆与七房桥世界》)

两人对待古籍经典态度完全不同

毛泽东在八九岁时发蒙,初学儒家经典,虽能背诵,却不理解,也不喜欢,正如毛泽东自己所说:“我过去读过孔夫子的书,读了私塾、五经,读了六年。背得,可是不懂。”(《关于哲学问题的讲话》,1964年8月18日,此处转引自李锐:《早年毛泽东》,辽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P8)于是,为了满足求知的渴望,他就沉醉在被认为是旁门邪道的旧小说中去了。(《早年毛泽东》,P4)毛泽东曾告诉斯诺,自己最爱看的是“关于造反的故事”,例如《精忠传》、《水浒传》、《隋唐》、《三国》和《西游记》,自己“常常在学堂里读这些书”,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就用一本正经书遮住。(《西行漫记》,P108)这样的叙述虽出于毛泽东对自己当时“造反者”身份的影射,但毛泽东对古典小说的喜爱却是可以肯定的。其后,毛泽东又仔细研读了《盛世危言》,并促使了自己民族意识的觉醒,也为后来的“革命之路”埋下了伏笔。古典小说和《盛世危言》,都是旧时的“杂书、奇书、异书”,它们既不属于旧学正统,也与新学毫无关系,随着对这些书籍越来越广泛的涉猎,毛泽东逐渐成为一个旧式的“异端”知识分子。

钱穆也是早慧之人,不过他的读书严格遵循着正统的研习路径。他因为对师道的尊敬,竟然在私塾中“溺裤中尽湿”,这对于极厌恶私塾学习的毛泽东来说,应该是不可想象的。钱穆虽然也好读《三国》,且能通篇背诵,但在《师友杂忆》中,钱穆清晰地传递出自己对《三国》的不认同:

伯圭师谓,此类书勿可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钱穆与七房桥世界》,P17)

对于少时的钱穆而言,最难以忘却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手抄的孔子所传授的“五经”,上有祖父留下的斑斑泪痕。另一件是祖父圈点批注的16世纪归有光大字木刻本《史记》,上面有18世纪方苞的评点。(《钱穆与七房桥世界》,P13)这两件东西,无疑都是与正统文化的传承相关的。

毛泽东从“异端”文化中所汲取的营养是极丰富的,他倾其一生的革命与“造反”事业,更是与这些给养有着莫大的联系。钱穆则一直恪守传统文化的准绳,并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的精神归宿。对于毛泽东的事业,钱穆一直心存抗拒,正如他在《师友杂忆》中所写到的一则故事:

余告怀天,君治佛书,又遵师说欣赏共产主义,然则他年将逃世避俗出家居山林为一僧,抑从事社会革命为一共产党人。一热一冷,一进一退,君终何择。怀天曰,君尊儒,言必孔孟,我恐兄将来当为一官僚,或为一乡愿。余言此四者皆当戒,幸各自勉。(钱穆:《师友杂记》,三联书店1998年版,P95)

而在《国史大纲》的引言中,钱穆更是强烈地批判道: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当知旧。不识病象,何施刀药?仅为一种凭空抽象之理想,蛮干强为,求其实现,鲁莽灭裂,于现状有破坏无改进。凡对于已往历史抱一种革命的蔑视者,此皆一切真正进步之劲敌也。

思想的分野源自童年的生活

1910年,长沙发生了抢米风潮,在毛泽东看来,这是影响其一生的事件,他积极地议论着这场风波,并且因此而逐渐具有了革命的意识。(《西行漫记》,P110)是年秋天,毛泽东考入东山高小,至此告别家乡,开始了在外求学的生涯。一年之后,七房桥一带也发生了类似的抢米事件,而此时的钱穆,却身患伤寒,发着高烧,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母亲一边给儿子擦着虚汗,一边担心着外边的骚乱。此后不久,钱穆也转入了南京的中学,并且在那里目睹了武昌起义后的世事变乱。在那之后,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成为与日同辉的“大救星”;而钱穆则潜心为学、辗转任教,并在新旧之交,带着怅惘离开了大陆。

在外力的冲击下,20世纪的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处于被批判、被反思的地位,而作为封建文化具象的纲常伦理,自然也饱受诟病。社会主义中国正是依靠打破伦常所形成的权力下渗,建立起最基层的政治统治。作为社会主义中国的开国元勋,毛泽东对旧有社会的秩序,自然持有全盘否定的态度,在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意识和自身特有的斗争理念下,毛泽东所记住的,是传统规约的苛刻与反人性。而作为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与研究者,钱穆则坚持着对传统秩序的理解与认同,念念不忘其中温和有序的一面。这也使得毛泽东与钱穆,在文化的认同上,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思想的分野,或源于自身的经历,或源于长期的教育,或源于现实的考量。毛泽东与钱穆都生活在传统的中国家庭形态中,在这种形态里,家庭成员遵守着“三纲五常”的基本伦理,母子间以情感相维系,父子间则以教谕为纽带。两位父亲截然不同的性格带来了不同的家庭生活的烙印,毛泽东和钱穆早年的求知兴趣之所以指向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资源,或许正是某种父亲形象的投影?对于同样生于乡间,同样在传统宗法的熏染下成长,同样经历着20世纪初中国社会之动荡与革新的毛泽东与钱穆,他们思想的分野,或许早在韶山冲与七房桥的童年生活中,就被两位不同做派的父亲和两种不同的文化资源,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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