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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花中君子》看传统道德教育

2011-08-15陈洁

博览群书 2011年12期
关键词:刘瑾正义道德

○陈洁

早些年看过河北梆子《陈三两》,这个传统剧很紧凑,奇妙地符合西方戏剧的“三一律”。故事从沧州知府李凤鸣接受贿赂开始讲,他屈打妓女陈三两,逼其嫁给70多岁的珠宝商。剧情在审讯过程中一步步铺展,审案的知府和被审的妓女原来是十年前失散的亲姐弟。最后,陈三两的义弟,另一个更大的官员陈奎驾到,查办了李凤鸣。全剧悲情开局、大团圆收尾,反映黑暗现实时赚了眼泪,展现光明的希望又慰藉了人心。

我清楚地记得,陈奎在昂扬的锣鼓声中上场,明知道他必是正义的化身,心里却很忐忑,如果他也跟李凤鸣一样腐化变质了呢?陈三两可就真的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一份忐忑很强烈,以至于我对全剧宣扬的正义一直不放心,也没有安全感。多年后再看改编的越剧《花中君子》,不仅勾起过去全部的怀疑,而且那份不妥贴还变成了一种不吐不快的憋屈。

《花中君子》的容量更大,故事也更舒展,一部分内容相当于《陈三两》的“前传”。李九升考取全科进士,因为不愿行贿,官职被人顶替,愤懑贫病,气绝命殒,留下弱女幼子。女儿李素萍自卖其身,从此姐弟失散。李素萍在勾栏卖艺不卖身,诗文每篇售银三两;改名陈三两。又认货郎陈奎为义弟,教其诗文。七年后陈奎赴京赶考中状元。而鸨母将陈三两倒卖为妾,陈三两不从,告到沧州官府。后面的剧情就跟《陈三两》大体无二了。

李九升的道德教育真正有效吗

真正有深意的冲突是从第二场开始的。李九升流落破寺,沉疴不起。黄口小儿李凤鸣捡到陈奎遗失在寺里的包裹,里面是一百两黄金。凤鸣没找到失主,动了贪昧之心,结果被姐姐批评,又被父亲责打。李九升留下四句遗言“祖辈清如水,家风传后代。遗言嘱儿女,洁身永自爱”,撒手人寰。

李家两个孩子无疑从小就受到父亲很好的道德教育,但恰恰在这一场,现实给了小凤鸣另一版本的教育,他的价值观遭遇到严重困扰、紊乱和挑战,以至于对以前的书斋之说有了怀疑。姐姐无非是拿“爹爹给我们讲的故事”(“廉者不受嗟来食,志士不饮盗泉井。唐朝有个裴丞相,早年潦倒也穷困,拾得金带奉还人,宰相骨气早凌云”)来教育他,要“自幼立下好志向,岂可见利就动心”。对此,凤鸣的回答是:“我没有忘记这些故事”,但是“我手持药方到处跑,无钱哪得灵芝草?眼看着老父受屈丢前程,凤鸣心里如刀绞。欲杀刘瑾腰无剑,欲走门路银铺道。爹若有此百两金,塞满衙门万事了”。

所以,当被问到“(拾金而昧)良心何在,天理怎饶”时,李凤鸣愤而辩道:“天理良心!爹爹受屈,有谁来和你讲过天理……良心?天理纵有常颠倒,良心早被狗吃掉。我爹爹满腹文才丢乌纱,那刘瑾一肚是草穿红袍。今日我无非暂借金一包,怎说天理不能饶!”

应该说,李凤鸣这一番对道德说教的质疑,对现实的不解,是很有分量的,也体现他比坚守道德教诲的姐姐更有思考力。可父亲李九升只是大吼着“住口!”给了他一个大巴掌,并再次强调那些道德信条。传统教育,尤其是道德教育,其实是“不讲道理”的。好就是好,无限同情和颂扬,坏就是坏,不遗余力地打击。至于为什么好或不好,无非“圣人这么说”、“贤者那么做”、“上古如此”、“天理良心就这样”。

道德这些大问题,不能靠简单的耳光拍碎。试问李九升的怒斥和耳光,能解决孩子心中关于正义的疑惑吗?能加深他的思考,有助于他以后处世立身、应对世界万象、抗击非正义吗?李九升的骨气和操守固然令人肃然起敬,但他的教育方式和说服能力,却让人难以苟同。

剧本设计上,九千岁刘瑾从未露面,却影响到每个人的命运,是邪恶力量和残酷现实的象征,黑暗的底色和背景。剧中的四个人分别代表了几种应对邪恶的人生选择方案。遗憾的是,细分析起来,竟没有一个人走的是通途,没有一个人的“正义”真地战胜了邪恶。

最悲壮的是李九升,他坚守理想,甘受贫寒,但越是这样的悲壮,越显示出“无能”。他对刘瑾没有丝毫抗争力量,连当面质问都不能够,能做的就是坚持自己的行为准则。可他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个人道德选择所带来的全部恶果,“耿直无媚骨”不仅让他付出前程和性命,而且停尸三日葬无钱,女儿被迫自卖其身,所得一半殡殓葬父,一半供弟弟读书,两者都是代父完成未尽的职责。“一纸卖契卖终生”,这是一个未成年女孩为父亲的信仰付出的代价。而且正是这种打击和变故导致了凤鸣的思想转变和道德变质。最糟糕的是,这“反抗”对于恶势力来说没有构成任何冲击伤害。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坚持正义意味着这些,那么这个价值永远都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和说服力,注定不能成为多数人的选择。我们也不能这样来要求普通人。每个人都有求生求幸福的权利,这是人性本然,没有人能以道德的名义剥夺。

从另一个角度说,有道德优越感的君子常常比有羞耻感的小人更可怕,因为他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以节操傲视和褒贬他人,或对人提出过高要求,对于操守不如自己的人,生出轻慢鄙夷心来,不能体谅和宽容。恰恰是这种苛求和刻薄,减损了他们服人心的力量,剧中的李九升对儿子的粗暴打骂,就有这样的问题存在。

年轻一代的三种选择

跟李九升的被动挨打、消极承受相比,剧中年轻一代三个人的选择显得积极些。忍辱负重,以图来日。李素萍将卖身钱交给弟弟时,在富春院苦苦度日时,除了凄楚哀婉,心里还是有渺茫又切实的希望:“成就兄弟志青云。”可结果呢?

对李凤鸣来说,既然现实教给他的只是侮辱和被侮辱、损害和被损害,那么他自己强大后,更大的可能性就是变成侮辱和损害者。如果现实完全没有“正义获胜”的正面例子展示给他,就不能责备他后来的舍义贪赃。凤鸣眼看着“爹爹一生守清贫,家徒四壁谁来问”,正直为何羸弱不堪一击,这疑惑无人解答。之后,父亲(合法监护人)没能为他安排良好的教育和成长环境,他小小年纪隐居乡间,在孤寂中怀着仇恨独自长大,咬牙切齿发奋读书,期待重振家门。这种学习和成长的动力是扭曲可怕的。在剧中,他的人生有十年空白,没人知道这十年里他遭遇过什么,内心有怎样的变化。这样的人一朝当官,摸不清水深水浅,面对贿赂也有心理斗争,但在官场混需要应酬,应酬需要银子,靠官俸只是杯水车薪,他父亲一生清贫一生悲,他不想重蹈覆辙。加之认为妓女从良总是好事,于是决定将陈三两判给老头。

没错,凤鸣是堕落了,但他的恶自有恶的逻辑、恶的发生学,“自有根芽别样生”。不管剧本通过其他人怎样强烈地谴责他,也只是浮浅地重复宣扬善、正义或高风亮节,没有真正面对恶、理解恶、思考恶,没有对症下药,对于凤鸣的恶,也就没有真正的杀伤力和影响力。

当然,我们可以说,还有陈奎啊。陈奎和凤鸣遭遇相似,却能做出不同的德性选择,可见事在人为。他是全剧最大最亮的希望,是德性与正义的化身,是全剧真正的希望所在。

可陈奎也最让人提心吊胆。必须承认,随波逐流、趋利而动是人之常态常性,面对现实残酷,能凭一己之道德意志力保持清白品质的终究是少数。陈奎虽有却不常有,他也许给人心理上的安慰,但全社会的正义伸张,真的能指望少数人吗?

何况,小概率的陈奎式正义还有极大的漏洞。回顾正义最终获胜、“大快人心”的那场戏:陈三两最多不过依仗姐姐的血缘身份和曾经卖身的资本,从道义上骂骂李凤鸣,关键的惩处还是靠陈奎。而陈奎之所以能拿下凤鸣,靠的并非他正义,而是他的官职更大。很难想象,如果凤鸣的官大,陈奎和李素萍还能拿他怎么办!所以,陈奎的举动不仅不是正义的真正胜利,反而强化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场制度,这跟当年刘瑾仗势欺压李九升有什么本质区别?

于是,我们惊奇地发现,不仅邪恶欺凌的李凤鸣被污染,就连正义的陈奎看起来也跟邪恶的刘瑾那么相像。在最后的案情处理中,他只听了李素萍的一面之词,便直接命人将李凤鸣拿下入狱,得知凤鸣就是素萍当年失散的弟弟后,又马上改口:读书人功名来之不易,念他初犯,又是恩姐的亲兄弟,批评一下算了,大不了官降一级。同样一件事,重可革职治罪,轻可批评降职。最后却是李素萍的意见直接变成陈奎的官方判决:削职为民不问罪。这难道就是让人放心的社会正义?这跟刘瑾翻云覆手、以个人意志掌控朝政有什么不同?口口声声说秉公执法,这个“公”最后还是私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的好恶和意见。这“光明灿烂”的结局,不正好证明刘瑾获得了最后的、最本质性的胜利吗?

这场戏后面还牵扯到另一个不幸的问题,也是本剧回避的核心问题:陈奎和李凤鸣怎么避免当年李九升的悲惨命运,“绕过”刘瑾的行贿法则当上官的?这个问题非常突兀地存在着,想当年,李素萍在破庙里叮咛弟弟“奋发读书苦用心”时,李九升尸骨未寒就在身边,他岂不正是“十年苦守寒窗前”,落得客死他乡?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李凤鸣的境遇就一定不同?如果父亲的冤屈不能昭雪,凭什么信任这个制度对另一个人会好一些?难不成一个人的一生,真就靠着“碰到谁手里”的运气?

于是,好端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分析起来竟破绽百出。刘瑾大获全胜。

不能忽视社会制度的建设

《花中君子》全剧在姐弟俩布衣扮相、田舍春意中欢快地结束,“粗茶淡饭过日子,读书做人重起头”,走的似乎正是桀溺和荷蓧丈人那种隐退乡野、寄情山水一路。从许由、巢父到楚狂、长沮,从范蠡、张良到赵普、刘基,聪明人都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全身而退。但这样抛弃乱世,自我是保全了,于国于天下何益?这样并不是真正的光明,也并不真地解决恶的问题。

把问题往前推进:同样是对正义或公平的诉求,个人如何应对社会的不公正,和如何建设一个正义的社会,是两个有关联但不同层次的问题。真正的士会勇于担当自己的社会责任,会提出更宏观、更根本的问题是:“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固然是“贤者处世”之道,但同一个贤者,为何有时“穷”有时“达”?天下何以会有道或无道?如果天下无道,能否变成有道,如何变?如何保持天下恒有道?这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

以李素萍为例,她是全剧的灵魂人物、剧名中的“花中君子”。她秉承父亲的骨气和清白,才不可谓不高,德不可谓不洁,却一直处于社会底层,任人宰割,被欺凌后哀叹“人间何处有公正”。面对黑暗力量,她和父亲一样无能无力,顶多玉石俱焚,或者拿“我兄弟也是做官的”来吓唬人。她的存在恰恰凸显了非正义体系的强大,没有权力的保护和包装,单纯的正义理念是多么羸弱。她从来没有能够让正义在同一层面上与邪恶展开真正较量。她作为普通人只是在历史的折痕里、现实的意外中苟延残喘。

《花中君子》是1983年由上海越剧院出品的老剧新编,我不知道那时编剧是没有想过制度正义的问题,还是想到了却没法将新思考镶进老故事。但愿是传统剧的“故事新编”有其难处,但也有可能,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确乎更重个体而非整体,所以当思考“什么是好的社会”时,思路总是:个个都是好人,就自然组成好的社会。而要每个人都变成好人,自然靠的是教化,个人心性修炼、道德渐进。可惜,从人性本然和历史现实来看,世上没有“坏人”怕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通过个人道德品性或运气谋求社会正义,有一个严重的负效果:很容易将制度的性恶转化为个人沉重的道德压力或时运好坏,让个体(无论高尚者还是卑劣者)承担系统的错误,是一种精致却卑鄙的移花接木障眼法。

另一同样精致的障眼法是,将正义的伸张和整个社会的进步寄托于少数人和小概率事件。那些拦轿喊冤的巧妙故事,貌似虚妄的希望,正是彻底的绝望,却披着光明的外衣,足以将有道德自傲的人们迷惑千万年。

归根结底,真正让人痛心的是刘瑾能一手遮天的坏制度,而不是这制度下具体某个人的运气好坏。同样,个人的权益获得伸张并不重要,也不是真正的正义。重要的是制度能够给每个人提供普适性的正义保障。否则,古代有几个烟花女子有当巡抚的义弟,或者能路遇微服私访的清官、皇上?剩下的草民出路又何在?不依靠行善等道德高标行为、不依靠“无巧不成书”的小概率事件,就能正常运转、有基本的正义保障的社会,才是真正的好社会,真正的正义。纠结于个人道德选择的小恶,无视制度建立之大恶;期盼个人际遇中的小善,看不得社会建设的大善,这种短视或许正是古代社会长期缺乏正义和善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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