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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附记”四则

2011-08-15陈建军

博览群书 2011年12期
关键词:故事集潮州新村

○陈建军

在自己或他人的著译之后添加“附记”,这大概是周作人写作的一大特色。周作人所作“附记”,或长或短,短者只一句话,长者则篇幅大大超过正文。这些为数不少的“附记”,有的已被其收入自编文集,有的则仅见于原载报刊,迄今仍被遗留在“集外”。本文披露的四则“附记”,即属于这种情况。

《劳动的歌六首》附记

这六首歌是本年二月中所作,曾载在《新村》杂志第三卷第三号上,后来收入诗集《杂三百六十五》里边,我在前次的“新村号”里曾经说起,现在译出,以供参考。读者从这歌里,或者能够看出新村的人对于劳动的解释及意义,便是译者的大幸了。

一九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周作人记。

《劳动的歌六首》原载《批评》半月刊1920年12月26日第5号,署“武者小路实笃(作),周作人(译)”。《批评》,由郑振铎、罗敦伟等人于1920年10月20日创办,附上海《民国日报》发行,1921年1月23日终刊,共出7期。

《批评》第5号和1920年12月8日第4号、1921年1月11日第6号皆为“新村号”。第4号有周作人一篇约5000字的长文《读武者小路君关于新村的著作》,未见收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周作人散文全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4月版《周作人年谱》也不见著录。文章主要介绍了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的生活》、《杂三百六十五》等8种有关新村的著作。《杂三百六十五》是一部诗集,1920年由新村出版部印行,周作人在《读武者小路君关于新村的著作》里译录了其中《我从自然主义》一诗,并且认为:“卷首的《劳动的歌》六首,曾经登在《新村》杂志第三年第三号,也是颇重要的宣言。”

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日本白桦派代表作家,“新村运动”的发起者。五四时期,周作人深受他的影响,在主张“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和“思想革命”的同时,发表《日本的新村》、《新村的精神》、《新村的讨论》等一系列文章,积极宣传新村思想并努力付诸实践。按周作人的说法,新村的理想就是在物质(安全的生活)和精神(自由的发展)两个方面实行正当的“人的生活”;新村主张泛劳动,提倡“各人应各尽劳动的义务,无代价的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劳动的歌六首》乃是关于“劳动”的宣言,周作人将其译出,目的在于希望读者从中“能够看出新村的人对于劳动的解释及意义”。

《穿靴子的猫》附记

这篇《穿靴子的猫》据我的意思,是世界的最好的童话之一,因为他是这样的美,轻泛而且好顽。

“友谊的兽”传说的起源,据民俗学的研究,是出于原始时代的精灵信仰与图腾思想。原人相信万物都有灵魂,外形只是暂时的寄托,因此人与物可以互变,人与兽也可以互婚。童话里友谊的兽在最古(不是时代,是思想发达上的程序)的传说上本是与主人公同图腾,有血统关系的,所以他尽力帮助,替他解除危难,或求得幸运。后来逐渐变化,这个关系的痕迹也渐消失,于是那兽的友谊觉得没有来源了。据英国安特路兰(Andrew Lang)的考证,就这篇的内容看来,社会上已有贫富贵贱的区分,大抵已经不是文化很低时代的作品,至于里边的分子却仍是很古的。

这篇的一种特别的地方,便是没有寓意。英国克路商克编童话集,把他删改了许多,因为“这篇故事照他原本看来,是一联串的成功的作伪,——诳话的伶俐的教训,终于得到世俗的最大利益的奖赏的欺诈的系统。”但是猫大爷的行为虽然确是不道德的,他却决不会把一个孩子教成坏人,正如兰氏所说。迭更司反对克路商克的办法,说他是“对于仙灵的作伪,”又说是“仙灵花园里的整个大猪之闯入,”的确是一个很妙的譬喻。

这译文里有一两句北京话,或者要加上一点说明:——

“推得”读如ㄉㄞ,意云捉住,赵元任先生译《阿丽思》里写作“歹”的就是此字。

“蚂虎子”是小孩所怕的一种空想的怪物,北京人说是本于隋朝麻胡的故事,《通俗编》里还有别的解说,现在也不必去考定他。原文Ogre据说是源出Oigour(回鹘人),但在童话里却是指吃人的巨人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三十日,周作人附记。

《穿靴子的猫》原载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章锡琛编辑)1922年5月1日第8卷第5号,署“法国白罗勒作,葛孚英译”。在周作人“附记”之前,有“常惠跋”。葛孚英(1905-1984),1924年与民俗学家常惠(维钧)结婚后改名常芝英,法文名“伊兰”,撰有论文《谈童话》等。白罗勒(CharlesPerrault,1628-1703),17世纪法国著名作家,被誉为“法国儿童文学之父”,著有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等。《穿靴子的猫》与晚出的德国格林兄弟的同题童话故事小异而大同,讲述的是:一个磨工留下磨、驴、猫三份遗产,他有三个儿子,分家时,老大得了磨,老二得了驴,老三得了猫。老三因此感到非常苦恼。聪明的猫很同情主人,它穿上老三给它做的靴子,带上口袋,用计谋改变了老三的命运,使他获得许多财产,还做了国王的女婿,过上了幸福生活。周作人在1918年8月22日所作《〈空大鼓〉译记》中提到过这篇童话,认为:“在传说研究中,属于‘友谊的兽’一系(The Friendly Animal Cycle),法国 Perrault编述的童话《着靴的猫》(Le Chat Botte)便是此系的代表。”(《新青年》1918年11月15日第5卷第5号)

《莫须有先生传序》附记

答应写莫须有先生传序,已经有半年之久了,到了现在才算写出,同时又需要一篇《看云集》自序,懒得另写,也就拿去应用,这种“一石投双鸟”的取巧办法大约也是不大有的罢。——写是写了,可是上海战事未停,莫须有先生何时可以出世成了问题,写好了的序文也就只可暂时收起。恰好《鞭策周刊》发刊,须尊先生问我要稿,为敷衍须尊先生计,又把这稿找了出来,给他拿去补白。不怕须尊先生见怪,我说这是敷衍,因为中国现时以及本周刊的空气都是非常紧张严肃,中间容不得一点犹豫,而我的文章有时这么落伍,在平时尚且不合时宜,何况这个当儿呢。我老实声明,这完全为的是敷衍须尊先生,并不是对于现时公众想有什么供献,虽然我自己相信有些所说的话却是诚实正确的。

三月九日。

《莫须有先生传序》原载《鞭策周刊》1932年3月20日第1卷第3期,署名岂明。初收《莫须有先生传》(开明书店1932年12月初版),题名“序”,系据手迹影印。后收《苦雨斋序跋文》(天马书店1934年3月初版)之“第二分”。

1932年2月16日,周作人在致江绍原信中说:“‘敝人’因耀辰之要求,拟在第三期(耀公‘主编’的那一期)投一篇稿,是《莫须有先生传序》,传既莫须有,序亦难免莫须有气,实在只是应酹耀辰,殊不足邀文学专家如严公者之一顾者也。”(《周作人早年佚简笺注》,张挺、江小蕙笺注,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版,P227)耀辰即徐祖正,亦即“附记”中之“须尊”,时与杨丙辰、江绍原、杨堃、严锲(“严公”)等6人轮流主编《鞭策周刊》。《鞭策周刊》,1932年3月7日创刊于北平,1933年7月2日出至第3卷第4期停刊,共56期。

查《周作人日记》,1932年2月5日“上午作文,未成”;6日“上午写文,下午废名来,即去。晚小文写了”,同日“像记”栏内有“莫须有先生传序”字样(《周作人日记》下册,大象出版社1996年12月版,P188-189)。将文章题名写在“像记”栏内,这在周作人日记中是少见的,说明他对这篇文章是比较看重的。周作人之所以看重这篇文章,原因之一是他想“一石投双鸟”,即把《莫须有先生传序》当作自己的《看云集》序来写。序文完成之前,他在写给其弟子们的信中明确谈到这一意图。2月5日致废名:“今早(其实已是八点)忽然想做文章,文章非他,即《莫须有先生传》序,亦即《看云集》序也。乃披衣洗脸吃饭后,摊开纸笔,欲又有点茫然,似乎朝气已去唯存午气,但也并不慌忙,仍想把他写出来,不过是在今年明年则不能知耳。据我原意则想在除夕内写之,若终非过年不可,亦是天命而已。”(《周作人书信》,青光书局1933年7月初版,P224)同日致沈启无:“今日早晨忽想到《莫须有先生传》,要为之写序,乃披衣洗脸吃饭之后,摊开纸笔,亦殊茫然,似文思又告了假,不在书房里也。但是不甘心,终于写了二百字强,预备明天隔年再做,而且还想了一种巧妙办法,拟凑足一二千言,不但送给《莫须有先生传》做序,也便算做了我的《看云集》了。嗟夫,如此取巧,恐古今中外亦尚未之前闻者也,但此例一开,取巧之金针已度与人,从此作序便不难了矣。”(同上,P243-244)2月6日致俞平伯:“今日拟写《莫须有先生传》序,也就当作《看云集》序,如能写成,亦一快事,因为以‘一石落两鸟’也,但如此‘取巧’之法恐古今中外亦均无之耳。”(孙玉蓉《周作人致俞平伯书信选注》,《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1期)1932年10月,《看云集》由开明书店出版,周作人并未用《莫须有先生传》序。个中缘由,他在7月26日所作“自序”中是这样解释的:“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拢总只有五六篇,十分之九还是序文,其中的确有一篇我是想拿来利用的,就是先给《莫须有先生》当序之后再拿来放在《看云集》上,不过这种一石投双鸟的办法有朋友说是太取巧了,所以我又决意停止了。”

在序文中,周作人认为“《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出来的一种新格式”。近一年之后,周作人重读《莫须有先生传》,对其先前所发表的意见则大不以为然。1933年1月31日,他在致废名信中说:“前晚昨晚无他事,取贵莫须有先生从头读一遍,忽然大悟,前此做序纯然落了文字障,成了《文心雕龙》新编之一章了。此书乃是贤者语录,或如世俗所称言行录耳,却比禅和子的容易了解,则因系同一派路,虽落水有浅深,到底非完全异路也。”(《周作人书信》,P227-228)

《潮州七贤故事集序》附记

禧兄职司拉稿,去冬有一回遇见,一时口滑答应了一句,遂成笔债,拖欠至今,良由心笨手涩真写不出也。上月为潮州林君做了一篇小序,匆匆寄去,后来想到也就可以拿来搪塞,便再去要了来送给禧兄,文章不行早已声明,这里不过不打自招地说出这个原委,希求拉稿和主编的各大委员的原谅而已。

三月十七日记。

《潮州七贤故事集序》作于1933年2月24日上午,当天就寄给了“林君”。“林君”即林培庐(1902-1938),广东揭阳人,民俗学家,有《耒臿集》、《民间世说》等著作行世。早在1927年,周作人就曾为其采编的《潮州畲歌集》写过序。1933年3月17日,周作人在致江绍原信中说:“前答应禧公一篇小文,至今成债,近日从林公培庐处收回一序,拟以塞责,将寄往大拐棒矣。”(《周作人早年佚简笺注》,P282)为了还文债,周作人从林氏处要回《潮州七贤故事集序》原稿,寄给了“禧公”,也就是“附记”中所谓“禧兄”。“禧公”即童德禧(1880—1955),字禧文,湖北蕲春人。1909年毕业于京师学馆德语专业,曾执教于北京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等。他也是《鞭策周刊》编辑之一,时住在北京西城区大拐棒胡同16号。

《潮州七贤故事集序》原载《鞭策周刊》1933年3月19日第2卷第23期,署名岂明;又载《民间月刊》1933年4月1日第2卷第7号,改题《谈潮州七贤故事》,署名周作人;后收《苦雨斋序跋文》之“第二分”;收入《潮州七贤故事集》时,题名为“周序”。

1936年7月,《潮州七贤故事集》由汕头大众出版社和上海天马书店同时出版。两种版本略有差异,前者由钱玄同题写书名;后者封面由张竞生题签,扉页书名出自胡适手笔。这部故事集主要记述了许申、吴复古、刘龙图、王老虎、萧端蒙、翁万达等二十几位“潮州前七贤”、“潮州嘉靖四俊士”、“潮州后七贤”和“潮州历代文人”的故事。在周作人看来,“这是传说类的名人故事,但其内容与童话自多共通,又因为这种轶事大抵以游戏玩弄为主,自然更近于笑话,如平常所说的徐文长也是如此”;同时指出,蒐集民间故事应当用“科学的记录”方法,用“文艺的描写”就会“失了原来的色相”,其“民俗学资料的价值反未免因而减少了”。

诸如此类的“附记”,对于一般读者和研究者了解周作人有关文章的写作、发表情形及其当时的思想状况,都是有所帮助的。因此,有志者如若编纂《周作人全集》,那些散落在大大小小报刊且不曾入集的“附记”,也应当全面发掘,一并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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