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学术相互成全的专著
2011-08-15千文
○千文
孙秀昌的博士学位论文《生存·密码·超越——祈向超越之维的雅斯贝斯生存美学》(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版,下引该书只注页码)是一部记载着秀昌君与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汉译为卡尔·雅斯贝斯、卡尔·雅斯贝尔斯、卡尔·雅斯培等,本文统一使用雅斯贝斯)生命对话之踪迹的文字,同时也是一部生命与学术相互成全的美学专著。
用“生命化”的研究方法解读雅斯贝斯
秀昌君所采用的“生命化”的研究方法,是他的导师黄克剑先生在人文学术领域中率先倡导的。这种方法不再作“主观”和“客观”的截然二分,而是立足于研究者的生命践履,强调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相遇只在于一种生命的沟通,并期许以赋有个性的阐释最大程度地契接历史公意。因此,它不再仅仅诉诸知识与智慧,而更要求研究者应具有尽可能健全、尽可能深厚的生命分量,以便能够唤醒栖居于文字之中的灵魂。依着“生命化”方法本有的意趣,秀昌君从自己的人生体验出发契入人文学术,以自己的生命直面人类文化的根本问题,并在根源性的思考中与雅斯贝斯在灵魂深处进行交往。从这层意味上来说,该书便是秀昌君与雅斯贝斯之间心灵对话的记录。可以说,用“生命化”的方法来研究雅斯贝斯的生存美学,这在学术界尚属首次尝试,这也使得秀昌君以其“亲身体验哲学”的姿态,对雅斯贝斯那既富有“思辨”色彩又未曾失其生命真切的美学作了一种与之相应的既富有“思辨”色彩又未曾失其生命真切的阐释。
秀昌君在该书中所采用的“生命化”的研究方法是别具特色的,他就此获致了打开雅斯贝斯美学思想大门的“钥匙”。对研究雅斯贝斯来说,这“钥匙”虽然不能说是唯一的,但至少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一把。在我看来,秀昌君之所以选取“生命化”的研究方法,主要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虑:
第一是基于雅斯贝斯哲学致思的“生命在场”的显著特征,秀昌君认为“生命化”的方法完全适用于从事雅斯贝斯研究。我们知道,哲学家雅斯贝斯并非哲学专业出身。他于1908年以一篇题为《思乡与犯罪》的论文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此后多年致力于精神病理学与心理学的研究,至1922年任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年届四十的雅斯贝斯才终于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交给“真正的哲学”的研究。他认为“学院派哲学不是真正的哲学”,因为“它看来完全是在讨论一些对我们的存在的基本问题来说并非本质的东西”。(《雅斯贝斯哲学自传》,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P39)在他看来,“通向哲学之路并不要经过抽象的思维”,关键的是要带着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来关注人的生存境遇。他曾经自言:“我的哲学是透过我的生活本身而成长的。哲学思想就是实践活动。”(雅斯培:《关于我的哲学》。见考夫曼:《存在主义》,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P139)可以说,视哲学思想为实践活动是雅斯贝斯最根本的哲学态度,而由实践活动自然生发的哲学思想即是他的生命形式。鉴于此,由以人为对象的精神病理学领域过渡到生存哲学领域,对雅斯贝斯来说乃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进一步说,由精神病理学走向哲学之路也正是他的独特之处。诚如日本学者井村阳一所说:“精神病理学家和哲学家,在雅斯贝斯那里决没有分裂为二。当他作为精神病理学家的雅斯贝斯超出其方法的有效性限界去研究对象时,他就很自然地成为哲学家。”(今道友信等著:《存在主义美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131)成为哲学家的雅斯贝斯为了给哲学注入真正的生命,主张以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亲历哲学世界史。为此,他格外强调,“要想获得真理,不能仅仅通过理性的方法,而且还要借助跟大哲学家本人的交往。”(卡尔·雅斯贝尔斯著:《大哲学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P41)雅斯贝斯终其一生也未能全部完成的哲学史巨著《大哲学家》,就是他与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哲学家进行生存交往的结晶与见证。
雅斯贝斯对“哲学”的韵致始终抱有这样一个确信:“哲学是一种使我们认识到自己最初根源的决断,是发现返回我们自身途径和借内在行为而帮助自己的决断。”(卡尔·雅斯贝尔斯著:《智慧之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P85)“决断”自然不是单纯外骛的认知行为,而是自由的“生存”直面诸多可能性而在遭际的当下敢于自作主宰的生命践履。可以说,对雅斯贝斯这样一位生存型的哲学家而言,从事哲学活动并不是生命之外的余事。“思想起源于决断,而决断则要投入人全部的生命。”(卡尔·雅斯贝尔斯著:《大哲学家》,P460)秀昌君在对雅斯贝斯哲学致思的“生命在场”的显著特征进行深入探讨的基础上,主张以自己的生命直面他化入“文”之中的“人”的生命,并深信:只要能够“投入人全部的生命”,我们便可走进雅斯贝斯的精神世界,与他一同进行灵魂的对话。
第二是基于雅斯贝斯对时代文化危机处境的格外敏感,秀昌君认为“只有最大限度地体悟他亲在其中的时代精神处境,才有可能理解他的伟大人格及其学说真义”。(P18)鉴于此,他特意选取“文化危机时代的精神觅寻”作为走进雅斯贝斯思想大厦的致思路径。从该书的整体布局看,秀昌君所选的这个入口确实颇为准确。我们看到,雅斯贝斯对相对主义历史观的批判、对现代技术理性的批判以及对大众神话的批判,不仅是其思考“生存”、“超越”与“密码”问题的一道潜隐的人文背景,而且是涵贯其毕生精神求索的一条内在的线索。秀昌君由此切入,将“信仰的坍塌、生存的枯竭、超越之维的遗忘、虚无主义的蔓延”视为“典型的文化危机时代的精神征候”,同时将这一切归结为“雅斯贝斯对历史相对主义、现代技术理性与大众神话诉诸批判的原委所在”。(P39)秀昌君这样做的目的,说到底是为了“从封闭的‘实存’(Dasein/existence)中唤醒自我贞定的‘生存’(Existenz),从逃避自由选择的‘审美冷淡’中唤醒敢于自我担当的责任意识,从单向度的功利之维中唤醒祈向超越的维度”(P2),这其实正是雅斯贝斯美学思想的价值旨趣及其启示意义之所在。秀昌君以其真切的生命细细体验着雅斯贝斯对时代文化危机处境的真切体验,似乎于不经意间,那扇闭锁着的“大门”敞开了。秀昌君谦恭而不失自信地走了进去,就此确立了全书的中心命意,即:
关联着雅斯贝斯所谓超越“存在”理解其所谓“生存”,同时关联着其所谓“生存”喻说其所谓“超越存在”,进而在“生存”与“超越存在”所构成的张力下探讨其作为“密码”的艺术,以便为熏染于日益藻饰化的时代文化处境中的人们提供某种既璞归本真的生存之根又瞩望神圣的超越之维的启示。(P14)
可以说,秀昌君历经三年的不懈探问,最后终于满载而归,诚如他的导师黄克剑先生在为该书所作的序中所说的:
孙君秀昌将雅斯贝斯“生存哲学”把握为文化危机时代的精神寻觅,由参悟“生存”、“超越存在”、“密码”的价值内涵入手,依着这一养润于“良知”而道德祈向至为明确的哲学的内在运思张力,对其作了略具一家之言的阐示。
与传主相似的非哲学专业出身
秀昌君是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同窗好友。在三年的朝夕相处中,我见证了秀昌君与雅斯贝斯心灵对话的整个过程。这次漫长的心灵对话,对他来说诚然并不轻松,不过他能始终怀着一种谦恭而自信、充实而坚毅的态度安心问学。就秀昌君的人生经历和生命气质来说,他是很适合研究雅斯贝斯的。直面自己并非哲学专业出身的事实(他过去所学的是中文专业),他经常这样来策励自己:“好在哲学并不是职业哲学家的专利,关键在于敢于直面人生的终极问题,与哲人一起进行究元的追问。”从目前摆放在我们面前的这部近四十万言的专著看,我敢断言,秀昌君不仅以其生命的分量走进了雅斯贝斯精神生命的深处,而且借助雅斯贝斯的引导,他同时亲历了一部“大哲学家”的历史,并觅得了一条因着精神共缘而契接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等西方圣哲和克尔凯郭尔、尼采等存在哲学家的思想通道。
秀昌君是一个以生命朝圣学术的人,他是循着人的生命何以安顿这一问题来问津学术的,因此学术研究对他来说并非一种职业,而是他的存在方式与生命依托之所在。秀昌君在谈及“生命化”方法的韵致时曾经写道:
人文学术研究的“生命化”方法,其托底的秘密在于呼唤学人的学术良知,贞守学术成其为学术的重心,使一个学人敢于直面学术本身,并以自己的全部生命担当起因着天职意识的自觉而对学术所当有的境界的责任。倘从这一层意趣上看,“生命化”的方法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说到底,它也意味着以“生命”相倾于学术的治学境界。(这段文字见于其博士学位论文《生存·密码·超越——祈向超越之维的雅斯贝斯生存美学》,国家图书馆馆藏版P15-16)
正可谓是文如其人。这些年来,秀昌君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身上有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天职意识以及由此而来的那种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意识,这天职意识与责任意识又内化成一种真切而凝重的生命气息,寓托于全书的字里行间。
2003年7月博士毕业后,秀昌君如愿地到大学做了一名教师。他循着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观念,把目光投向中国的“轴心时代”,给研究生开设了一门“先秦美学思想专题”课,重点讲授孔子与老子,并将孔子的美学思想作为他今后一个阶段的研究方向。他的这一转向,跨度不可谓不大,不过对秀昌君来说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自然与当下正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孔子热”无关。
带着对生命的一份庄严承诺,秀昌君掸一掸尚未褪净的征尘,再一次上路了。他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注定是一个行走在途中的过客;他很孤独,不过他并不寂寞。他曾在该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遭际一个无所担当的时代,每一位已达于学术自觉的自由个体,负荷起沉重的十字架,大底只管走就是了。我相信,只要心契于古哲、前贤的生命格范,并敢于自己脚踏实地走过,就会有路。
这无疑是又一次漫长、艰苦而充实的心灵之旅。秀昌君在该书后记的最后,特意征引雅斯贝斯在其《生存哲学》一书结尾处的一句话来策励自己:“哲学的道路是漫长和艰苦的;只有少数人,也许,真正走过它;但它的确是切实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