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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未了:论唐传奇人鬼恋故事的新变

2011-08-15伍微微安顺学院贵州安顺561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柳生唐传奇女鬼

⊙伍微微[安顺学院, 贵州 安顺 561000]

唐传奇是中国古典小说走向成熟的标志,这主要源于传奇作者的主观创作能动性,鲁迅先生对此有精辟的见解:“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①可见,唐传奇通过作者有意识的主观创作,已逐渐发展成为独立文体,并形成自己独特鲜明的风格特色:结构从“残丛小语”、“粗陈梗概”的小道之言发展为篇幅较长、叙事完整、内容丰富的长篇故事,从笔记体发展为故事体;叙事文体也从单一化转向多元化,如叙事角度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称的叙事,叙事方式有客观叙述也有主观叙述,叙事视角有全知视角也有限知视角;语言风格多样化,有平实质朴也有轻佻活泼,有诙谐幽默也有典雅庄重。唐传奇还显示出“文备众体”的特征,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云:“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②“史才”指叙述悲欢离合;“诗笔”指酬答唱和诗歌;“议论”指发表观点评说。陈寅恪先生以《莺莺传》为例分析“文备众体”之特征云:“莺莺传中的忍情之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合悲欢,即所谓史才。”③由此观之,唐传奇的诸多特征正显示小说已逐渐从粗陈梗概的六朝志怪小说走向成熟。既然唐传奇是从六朝志怪发展而来,那么它与志怪有什么关联呢?

鲁迅先生指出:“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抑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④唐传奇是在志怪的基础上发展演进而来的,与之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从二者的名称我们也可看出,志怪的主要题材是列异搜神,如鲁迅所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⑤而唐传奇的主要题材已从鬼神之“怪”逐渐转向人事之“奇”,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荒诞不经、因果报应,转为摹写人生,反映现实。唐传奇的人鬼恋故事在六朝志怪的基础上“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发展而来,通过人与鬼的婚恋反映世俗爱情。

一、人鬼恋故事的原型与结构

《说文解字》释“鬼”云:“人所归为鬼。”《礼记·祭法》云:“人死曰鬼。”原始人相信人死为鬼,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死人在阴间过着与现世大同小异的生活,如《通幽记·唐 》⑥中的人鬼对话就展示了鬼蜮世界的生活场景:“冥中珍馐亦备,唯无浆水粥。”人鬼可通、轮回转世、出入幽冥等宗教观念的渗透促进了人鬼故事的产生与发展。

人鬼之恋故事是原始鬼魂崇拜的产物,其原型为古代冥婚。冥婚又称幽婚、冥配、鬼婚、配骨、阴婚等,指人世的亲人给死去的未婚男女举行婚配,使亡魂在阴间过上夫妻生活。冥婚之风古已有之,文学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六朝志怪中早有作品对此进行叙述,如《搜神记·卢充》《列异传·谈生》等作品,这类故事的情节格局基本定型,有这样一些固定的、共同的特性:“一、情越死生:婚恋关系中离合的发展,总越过死生大变的过程。二、婚葬情节:死亡气息与伤感情绪,多少存留与墓葬仪式有关的影迹。三、男为人、女为鬼是基本组合:女性大都亲历死亡,其情爱行为多属主动。男性与女鬼之离合,其情况多为被动。四、非伦性质:男女之遇合,绝大多数是礼法之外的关系,包括非礼的冥婚在内,或无媒自许、或为邂逅。”⑦

唐传奇渊源于六朝志怪,故而有些作品带有明显的鬼神怪异色彩,对人鬼故事的叙述也基本延续六朝志怪之情节结构,其叙述情节单元多表现为:1.女方暴亡或灵魂离体;2.女鬼前来与男子相会或男子入冥间与其相会;3.临别时女鬼以明珠、宝石等稀世珍宝相赠;4.女鬼离别或女鬼因性爱而复活。从中可看出唐传奇的人鬼故事较之六朝志怪有了变化,如女方馈赠礼物、为爱而生等,这为女鬼的形象注入了人性的光芒,从而也呈现出一些新变。

二、人鬼恋故事的新变

唐传奇中涉及到人鬼恋的作品主要有陈玄 的《离魂记》、李景亮的《李章武传》、温庭筠的《华州参军》、裴 的《传奇·颜 》等。通过对这些作品的考察与分析,其新变主要表现为:

1.至死不渝的生死恋

唐传奇的人鬼故事虽然在情节上有对志怪小说的承续,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小说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它摆脱了对宗教的负载,而着重叙写缠绵爱恋,展现鬼对幸福的追求憧憬以及人对美色的贪恋痴迷,突出地反映了人鬼不了情的生死恋,其中尤以女子为爱死、为爱生的情感最为深切动人。其典范之作是《离魂记》。

《离魂记》的故事题材与志怪小说《幽明录·庞阿》相似,但《庞阿》中的石氏女爱的是有妇之夫,故事粗陈梗概,艺术性和思想性都比不上《离魂记》。《离魂记》中的倩娘与表兄王宙本有婚约,后倩娘之父背信弃约,把倩娘许配他人,于是倩娘抗婚私奔。倩娘之所以灵魂离体正是由于对王宙生死不渝的爱恋,如倩娘所说:“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可见倩娘爱之深情之切。倩娘鬼魂与王宙育有两子,后思亲甚切,回家看望父母,与室中躯体合为一体。倩女离魂的情节既是对爱情生死相随的坚贞追求,也是对封建家长制的叛逆,它说明了封建礼教的枷锁在现实中是难以挣脱的,只有灵魂是自由的。

2.恋爱模式:凡间相恋——阴间续缘

从魏晋南北朝的人鬼恋故事模式开始,女主角多是鬼,男主角多是人,这种身份界定显然是男权文化在传奇创作中的表现,男子在婚恋上占据了主动权。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的女性直接以女鬼的身份出现,而唐传奇中的人鬼恋故事往往先有凡间男女的相恋,再演绎为男子与女鬼的续缘。如《离魂记》讲述了张倩娘的灵魂离体而私奔爱人王宙的故事,其前提是倩娘与表兄王宙本有婚约,后倩娘之父背信弃约,把倩娘许配他人,于是倩娘抗婚私奔。《华州参军》叙述了崔女与柳生三离三合的曲折故事。崔女生前与柳生相爱,迫于封建势力的压迫而分离,嫁给表兄王生。崔女死后,其鬼魂又与柳生相聚,后被王生家仆发现,回归阴间,不再复出。《唐 》《李章武传》皆叙写男子因悼念女方而与女魂相会的故事。《李章武传》叙述李章武会见情人亡魂的故事,最后以人与鬼魂分离作结。女鬼们怀揣安慰男人、怀念前缘的心理前来幽会,尽鱼水之欢后从此离别。

女子死后成为鬼魂也前来与男人相会,以安慰男人的思念之情,如李章武妻魂、崔女鬼魂等,这在表现男女之间可贵真情的同时,也表现出对男性情欲追求的满足,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也间接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女子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的观念。

3.故事氛围:恐怖气氛——人气十足

在以往的鬼话故事中,女鬼虽然形象娇美,但是在与男子的交往中,会出现男子得知女方是鬼后,被女鬼吓死等恐怖的情节或氛围。而唐传奇中的女鬼们是怀揣安慰男人、怀念前缘的心理前来幽会,她们与凡间男子的遇合方式不是偶遇,而是再续。二人的恋情在凡间尘缘未了,因而在阴间再续前缘。所以,女鬼虽为鬼,但人气十足,削弱了六朝志怪以来鬼话中的恐怖气氛。《唐 》《李章武传》皆叙写男子因悼念女方而与女魂相会的故事,其题材与志怪小说《灵异记·许至雍》相似。《许至雍》叙述许至雍思念亡妻后得到吴巫招来其妻鬼魂相会,以志怪形式表现夫妻间生死不渝之情,相会之后,许至雍与妻魂分离。《李章武传》叙述李章武与其情人王氏子妇相爱,女方死后,章武会见亡魂的故事。作品叙述王氏子妇鬼魂前来相见时的情形:“与昔日不异,但举止浮急,音调轻清耳”。女鬼形象与生前形态大同小异,不令人感到害怕。临别之际赠送李章武“

宝”,此物是“天上至物,非人间有也”。女鬼前来幽会、并赠送礼物,人情味非常浓厚,竟似人间女子,其情深意重由此可见。

三、人鬼恋故事的创作特点

唐传奇中的人鬼恋故事延续六朝志怪的题材,表现人与鬼的生死恋情,但在创作手法上则体现新的特点:

1.“求奇”的创作旨归

唐人尚奇,喜欢谈论奇人、奇物、奇事,“好奇”不仅是传奇作者的创作心态,而且是时人普遍的审美接受心态。唐传奇多为传人生之奇之作,“奇”正是传奇作者的创作旨归,传奇作者在创作手法上的奇异实则体现了浪漫主义的虚构特点,如《离魂记》即为超现实的幻想杰作,倩娘鬼魂追随情人,还生下孩子,这种躯体与灵魂分离的构思足见作者想象之奇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爱情理想竟然可以通过灵魂离体的方式得以实现,这似乎为受到重重阻碍的自由爱情寻找到一条奇特的途径。

《华州参军》可说是人鬼情未了的典范之作,故事叙述了崔女与柳生的三次离合。崔女与柳生一见钟情,竟而违背高门婚约,许身柳生。这促发了与其有婚约在前的表兄告官评判,之后,崔女被官判归了表兄,此为一离。崔女设法找到了柳生,与之相处,又被夫家夺了回去,此为二离。崔女死后,其鬼魂又追随投奔柳生,再修前好,直至被夫家奴仆发现,才知是崔女的鬼魂。崔女被发现后,就此离开,不复再见,此为三离。三次分离,既有人与人的分离,即崔女与柳生的分离,也有人与鬼魂的分离,即崔女躯体与鬼魂、崔女鬼魂与柳生的分离。如此奇特的情节安排,皆是以分离为结构中心,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使故事摇曳多姿,曲折多变,足见作者的奇特匠心。

这些作品中表现的分离现象正说明了“浪漫主义作品运用奇幻夸诞的形式,有时比现实主义那种如实地描写现实本来面目的方式,更能深刻地反映现实的真实,揭示其本质方面”⑧。这即是“奇”中有“正”,“幻”中有“真”的观点,以奇幻的艺术表现形式、创作手法,表现真正的社会现实生活。倩娘灵魂离体正是源于封建社会婚姻制度的不合理,男女之间得不到自由的爱情与婚姻。《华州参军》中的崔女鬼魂也反映了婚姻不是以当事人的意愿为基础,而是以所谓的利益、金钱、权力为基础,遵循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可悲的婚姻现状在超现实的世界中得到再现,更为明显地突出了现实生活的悲剧性与深刻性,也充分体现了作者离奇的创作手法。

2.“求情”的创作心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正是对人鬼恋故事的最好诠释。人们期盼的是生生死死的爱恋,所以在人间结束的爱情不能终结,还要在幻想中的鬼蜮世界再续。这样的爱情才是超越生死、美好恒久的爱情。基于这样“求情”的创作旨归,传奇作家们倾尽笔墨抒写人鬼恋故事之经典爱情。

宋人洪迈说:“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⑨可见,凄婉是唐传奇尤其是爱情传奇故事的主要情感基调,传奇作者们以不寻常之情去打动人心,激发读者的阅读热情,而人与鬼的再续前缘与黯然分离都体现了凄婉动人的情感基调。如果说,人与人的死别还可延续为人与鬼的相会,那么人与鬼的分离则是永远的决绝了。所以,人鬼故事的悲剧情感极为强烈,尤为突出地表现了人与鬼坚贞不渝的生死爱恋。如《离魂记》中的倩娘、《华州参军》中的崔女等,哪一个不是为爱而死?又为爱而生?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感的真挚深沉、超越生死,才使作品具有令人读罢回肠荡气、心灵震撼的强烈感染力。可以说,以情动人正是唐传奇的魅力之所在,亦是唐传奇流传甚广的重要原因之一。

既然是生死与共的爱情,那么唐传奇中的人鬼恋故事为什么不全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呢?这应该是受到道教的影响。道教认为,神仙度人得长生,妖鬼害人致猝死,唐代道教之风甚炙,人们受此影响也普遍认为“神高高在上,代表正义与善良;鬼则偷偷摸摸,代表邪恶与奸诈。鬼为害于人,神造福于民。”⑩唐传奇的创作也受趋神避鬼思想的影响,认为人与妖鬼殊途难同,故而最终以分离为结局。而且这分离结局的处理也颇有意味,男子作为人都活在世间,而女鬼回归阴间,这显然从中也折射出男性意识。

唐传奇作者注重作意好奇、幻设为文,因而在传奇创作中注重虚构的艺术手法,这是作家有意识进行创作的重要体现,也是传奇小说发展为独立的、成熟的文体的重要因素。人鬼恋故事在创作手法、情节构思等方面对后世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离魂记》中倩女身体与灵魂的分离可谓是虚构意识的经典体现,作者的这一想象真是出奇制胜,极富浪漫主义的色彩。明代汤显祖的传奇《牡丹亭》叙述了杜丽娘因渴望爱情而入梦、因寻找爱情而死亡、又因得到爱情而复生的曲折情事,其中丽娘身为鬼魂依然寻求爱情、因得到爱情而又复生的情节明显地再现了《离魂记》的虚构痕迹。

唐传奇作家受求奇求情之创作倾向的影响,给唐传奇中的人鬼恋故事注入了新鲜的表现方式与创作理念,使其在延续六朝志怪人鬼故事的基础上发生新变,凸显生死不渝的人鬼爱恋,增添了凡间相爱的情节,削弱了鬼话故事中的恐怖气氛,渲染出人气十足的故事氛围,并体现了凄婉欲绝的悲剧情韵。

①④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55页,第54页,第29页。

② (宋)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5页。

③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0页。

⑥ 作品均选自(宋)李 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86年版,以下版本均同,略。

⑦ 刘楚华:《〈广异记〉中的幽冥情缘》,《文学遗产》2003年第2期。

⑧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3页。

⑨ 黄霖、韩同文:《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4页。

⑩ 田兆元:《中国鬼神崇拜的演进大势及其特征》,见《神话学与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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