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气统其关键:释《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志气”与“杼轴献功”的关系
2011-08-15赵宣竹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
⊙赵宣竹[南京师范大学, 南京 210097]
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是中国古代第一篇研究艺术构思的专论。其所论述的艺术构思方法不仅为后世文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指导,而且开启了后世文学创作理论关于艺术构思研究的探讨。仔细阅读这篇文章,会发现“志气”才是刘勰所要强调的构思文章之关键所在,也就是说,“志气”是“神思”篇的核心,它是统领着整篇《神思》的关键所在。并且,对于历来争议较大的“杼轴献功”说,也可以起到诠释的作用。
一、“志气”的含义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中引《礼记·孔子闲居》“清明在躬,气质如神”。正义曰“清,谓清静;明,谓显著;气志变化,微妙如神。”认为据《礼记》此文,“志气”当做“气志”。但,纵观全篇,参比全书,笔者认为“范注”的说法还有待商榷之处:“志气”就是“志气”,并非“气志”的误写,它指的是情志血气、情感气质。而非“范注”所说的“气志”。主要证据如下:
1.内证:从本篇来看,这一段中间所说“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照应前面“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至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说的是写作前的构思过程:各种意象一起袭来,纷繁的思绪漫无边际。《 诠》中说:“言此乃思想理致之极诣,换言之,亦即思想活动之最高境界也。”这个时候,思维异常活跃,是思想活动最兴奋的时候。那么,这样漫无边际的想象由什么来操控呢?其下一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说的即是情与景、情与事理、物象相交融。此处,詹 引王夫之《夕堂永日叙伦·内篇》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含无垠。”又:“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惟意所适。”所说的正是由情通景,情景交融。而这句呼应前文则应是:“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由此,认为“统其关键”的“志气”不是别的,正是我们所说的“情”。这个“情”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作家写文章时的情志血气,也就是统率全篇的“气”,大致相当于“一鼓作气”之“气”。是文章的统领,也是文章精神所在;二是作者自身的情感气质,也就是作者在写文章时所要表达的情感,寄于景物之中的个人情思和文章中所要表现的个人气质,是文章的风格所在。可见,“志气”是文章写作的关键,没有“志气”统辖的文章,就是空洞的描摹与苍白的陈述。而这些都将成为令人难以卒读的文字。作家是“必须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迁入他所描写的具体对象,去深入体察其独具的神情特征,才能得其妙趣,创造出传神的艺术形象”。由此可见,这里的“志气”并非“范注”所说的“气志”。“范注”所引的《礼记·孔子闲居》中“清明在躬,气质如神”正义解为:“‘清明在躬’者,‘清’谓清静,‘明’谓显著,言圣人清静光明之德在于躬身。‘气质如神’者,气志变化,微妙如神,谓文、武也。”可见,这里的“气志”是指帝王的“文、武之德”而非本文所说的“志气”。
2.本证: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并非只有《神思》一篇用到“志气”一词,且看这一词语在其他篇章的运用:
其一,《书记》篇:“志气 桓,各含殊采。”此处,詹 引王金凌《文心雕龙文论术语析论》:“‘志气’指尺牍中所含的情意。”可见,这里的“志气”仍是情意的意思,也就是《神思》篇中所说的“情”。
其二,《风骨》篇:“《诗》总六义,凤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范文澜在此注曰:“‘风’是属于思想感情(即志气)一方面的。”这里,范文澜很明确地将“志气”释为思想感情,可见,他在《风骨》篇中是承认这里的“志气”就是指的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思想感情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前面的《神思》篇中他却要把“志气”释为“气志”。并且将理论来源上溯到《礼记》。的确,《礼记·孔子闲居》一篇讲的是孔子论诗,但其更强调的是诗礼教化作用,其中的“气志”是强调帝王的文治武功对诗礼教化的促进作用。而南朝时期的刘勰绝不可能为了用典而硬要使用《礼记》中的词语“气志”。
综上所述,可见,刘勰在同一本著述《文心雕龙》中所使用的同一词语意思应该是一致的。同时,既然参看其他两篇(《书记》和《风骨》)都是用的“志气”一词,可以肯定刘勰在《神思》篇中所书的“志气”绝非“气志”的误写,而就是《书记》篇和《风骨》篇中的“志气”,它的含义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情”。
3.外证:《孟子·公孙丑上》有言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赵注:“志,心所念虑也。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志帅气而行。”这里所说的“心所念虑”即为思想,“喜怒”不正是感情吗?由此可见,“志气”一词不是源于《礼记》,而是源于《孟子》。“志”指“心所念虑”,亦即思想;“气”指“喜怒也”,亦即感情。所以“志气”一词和为思想感情的意思,也是有出处、有来历的。
二、“志气”与“杼轴献功”
《神思》篇结尾说“: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清代的纪昀在此眉批曰:“补出刊改乃工一层,及思入希夷,妙绝蹊径,非笔墨所能摹写一层,神思之理乃括尽无余。”
黄侃《札记》云:“‘杼轴献功’,此言文贵修饰润色。拙辞孕巧义,修饰则巧义显;庸事萌新意,润色则新意出。凡言不加点,文如宿构者,期刊改之功,已用之平日,练术既熟,斯疵累渐除,非生而能然者也。”他也认为“杼轴献功”说的是“文贵修饰”的意思。
詹 的《文心雕龙义正》在此处所引注释为:其一,宋陈善《扪虱新话》卷五《文章传远贵于精工》条,述欧阳修屡思虑改文章事;其二,《春渚纪闻》卷七《作文不惮屡改》条述欧阳修、苏东坡修改润色文章事;其三,洪迈《容斋续笔》述王安石改“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数易其字之事;其四,《群书备考》“文章”类“欧阳修勤于改窜”条述欧阳修改删《醉翁亭记》事;其五,《随园诗话》述白居易改诗事。显然是同意黄侃的说法,认为“杼轴献功”说的是“文贵修饰”的意思。
王元化的《释〈神思篇〉杼轴献功说——关于艺术想象》一篇中则认为“刘勰并不特别强调修饰润色的作用。相反,《文心雕龙》倒是以反对‘饰羽尚画,文绣’这类雕藻浮艳倾向的地方居多。反对雕琢就不会夸大修饰润色的作用,就会把修饰润色仅仅视为调整形式方面的一种手段。”他认为“杼轴”一词表示的是文学的想象活动,并且认为刘勰的这一用词原出于陆机。因陆机《文赋》中有“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王元化认为“在这里‘,杼轴’具有经营组织的意思,指作家的构思活动而言”。他认为二者的区别仅在于“陆机说的‘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是把重点放在想象和现实的关系上面,而刘勰说的‘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则是把重点放在想象和现实的关系上面”。他认为想象和现实的关系释为麻与布的关系,即认为现实素材相当于麻,想象活动相当于布。“没有现实素材就失去了想象活动的依据”,就如同“没有‘麻’,纺不出‘布’”一样。并且,王元化将“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也理解为作家凭借想象作用去揭示“拙辞”与“庸事”中为人所忽略的“巧义”,为人所未见的“新意”。詹 在总结王元化这类说法时归纳为:“按‘杼轴献工’不仅是文字的锻炼,而且是形象构思酝酿变换的过程。”
对于以上数种说法,笔者都不赞同。
首先,“杼轴献功,焕然乃珍”,是说经过“杼轴”文章就变为“珍”了。可见,这里所说的并非是一个漫长的形象构思酝酿的过程,它应该是一个阶段,一个重要的变换阶段,经过这个阶段以后,文章就一变而为“珍品”了。
其次,虽然笔者对于王元化先生关于“杼轴献功”是想象活动的观点并不赞同,但是其在《释〈神思篇〉杼轴献功说——关于艺术想象》中的另一段话却对我们有很大的启示作用:他说“作家往往在作品中对于某些应该让读者知道的东西略而不写,或写而不尽,用极节省的笔法去点一点,暗示一下,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吝惜笔墨,而是为了唤起读者的想象活动。这种在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现象,就是‘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那么,这一变换的重要阶段是什么?这些“应该让读者知道的”“略而不写,或写而不尽的东西”又是什么?
笔者认为都与“志气”有关!
“志气”为“情”前面已阐述过。笔者认为所说的“杼轴献功”即是经过作家情感的提炼,将众多的素材、无涯的思绪集中起来,使之围绕作者的思想感情组合成井然有序、流利顺畅的文字。而看似平实的景物描写,读来质朴的事理叙述,一经“情”的注入即变得余味隽永而耐人寻味。之所以说“杼轴献功”是作家依情感对写作素材和意象进行剪裁、提炼的意思。在其上下文是可以找到佐证的:
首先,上端末尾“贯一为拯乱之药”周振甫先生释为:“中心一贯就成为拯救乱的药方。”这“中心”也就是文章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思想感情集中一贯就易从凌乱的素材和冗杂的语词中精选出需要的。还有“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周先生也释为“识见广博,中心一贯,对创作构思也有帮助了”。很明显,“中心一贯,对创作构思有帮助”就是说集中中心思想有助于构思时将纷繁的思绪进行整合和从众多意象中进行提炼。
其次,本段开头所说“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即是强调所做文章通篇要以一种情感和统一的风格贯穿始终。并且,笔者认为此二句是因果的承接关系,就是说如果“情数诡杂”,那么就会“体变迁贸”。即如果不能以一种情感贯穿通篇,而是在一篇文章中掺杂有多种情感,那么,就会使文章的风格发生变异,变得不统一,而显得凌乱。这就是在强调文章自始至终要由一种情感作为基调,由一种“志气”统领全篇。这也正照应了开篇所说的“志气统其关键”。
再次,“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这里的“巧义”和“新意”很明显就是作家情感寄托的意思。拙劣的言词中孕育着精巧的心思,无奇的故事里萌生出新鲜的意趣。这“精巧的心思”、“新鲜的意趣”不都是作者丰富的思想感情所凝结吗?因此说,有了“情”的注入,“拙辞”和“庸事”也有了“新”、“巧”之处。
由此可见,“杼轴献功”这一重要的变换阶段就是由“志气”决定的,情感对于素材的提炼过程。这不仅符合原文的意思,也符合正常的写作规律和顺序。本篇题为《神思》,即讲的是写作前的构思准备过程。既然说是构思准备过程,那么,显然在此谈修改润色的问题为时尚早。因此,“杼轴献功”为修改润色一说显然不合逻辑。而众所周知,在写作以前,除了积蓄大量丰富的写作素材——“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登山”“观海”:展开丰富的联想与想象——“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而外,所要做得非常重要的一步就是根据所要表现的通篇文章的气势风格和所要表达的个人情感对这些庞杂的素材和所想到的众多意象进行适当的剪裁和提炼,而这才是写作前必须经过的一道工序,这放在《神思》篇末是再恰当不过的。
现在,再来看前面所说到的“应该让读者知道的”、“略而不写,或写而不尽的东西”。这无须多说,一看便知是“情”。但凡文章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都是采用这种“略而不写”、“写而不尽”的方式去留与作者慢慢体会。正所谓“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说的都是寓情于景,情不直露的意思,这正是古人文章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可见,依王元化先生的语言继续分析,这里要着重表达的还应该是“志气”即情感。
从《神思》原文来看,也是这样:“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一句《注订》评为:“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者,言文笔忌滥,适可而止。趣味宜永,耐人寻思,方称妙品也。”对这段话做以简要概括不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吗?
另外,其文末“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是说“精神与物象相接触,就会产生情感的变化。此所谓‘象’,是指客观的物象,而不是主观的意象。”很明显,“精神与物象相接触”即是《神思》前面所说的“神与物游”,而“情变所孕”才是关键。对于“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詹 先生又有评为“所求于事物的是它的外部形象,而内心通过理性思维形成感应。刘勰把‘物以貌求’和‘心以理应’结合起来,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塑造形象不但不排斥理性,而且需要把写物图貌、喻理抒情紧密结合起来”(见《文心雕龙义正》)。由此可见,“心以理应”即为“情”,詹 先生所说的“内心通过理性思维形成感应”,通俗地说就是“情”感于“物”,就是外物在人的内心引起共鸣,引起内心情感的萌动。并且,詹 先生也指出“把写物图貌、喻理抒情紧密结合起来”。因此,可说《神思》一篇的结尾仍在强调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重要性。
据此可见“志气”是《神思》篇的核心,它不仅决定文章的构思、风格,而且决定文章的选材。“志气统其关键”,不仅是统“神”之关键,而且是理解整个《神思》篇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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