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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成篇年代新证

2011-08-15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充分条件格物曾子

⊙云 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5]

《大学》几乎是阐述儒家治国修身道理最全面的政论文。它被发现是收于《小戴·礼记》中,汉武帝时作为五经之一进入学官,于是首次作为单行本问世。关于《大学》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然而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则其他研究只能是空中楼阁。这个问题就是:《大学》一书的作者是谁?有人认为是曾子,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其实中国很多的古代典籍都是集体历代完成的。那退一步来看,其主要部分(经的部分)的成篇年代大约在何时?本文将从《大学》的论述方式角度给予《大学》成篇年代问题一些新证,以请教方家。在此之前,笔者先要陈述一下古人尤其是今人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角度及程度。

一般认为,《大学》的作者是孔子与其弟子曾参,以及曾子的弟子。宋代大儒朱熹就认为“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①。这成为权威论述,后人多遵循朱子的这个理路而给予补充,如宋人黎立武、清人朱彝尊、今人梁涛等。对此,李学勤也从又一角度给予了有力的佐证,认为一个时代共享着相同的著书惯例,如《大学》称“曾子”和《孟子》称“孟子”一样,都是作者自称的方式②。但章太炎认为《大学》里的曾子不一定就是孔子的弟子曾子。因为当时虽通行称曾参为曾子,但在《檀弓》中“穆公问于曾子”中的曾子却是曾申。后来的《史记》也用曾子指称曾申。章太炎质疑道:“《大学》所称‘曾子’,其为参乎申乎?”③但也有很多学者对以上两派(曾子为谁)的观点都持质疑态度。确实,仅凭这一句话,就将全文定性为曾子所作,未免不公。而且他们的考证有时并不客观,而是服从于各自的学术观点,如后人认为朱熹当时也是出于使儒学道统更为连贯的目的。作者的问题实不可考,大家便又将目标聚焦于《大学》的成篇年代了。而这一问题在名儒学者们的唇枪舌剑中更加扑朔迷离了。

关于成篇年代问题,学者们几乎都认为《大学》与孟子、荀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孟荀成为定位《大学》写作年代的重要坐标。他们基本上可归纳为两派:一派认为《大学》开启了孟荀的学说,孟荀纷纷从中汲取营养,故此派坚称《大学》作于孟荀之前,如朱熹以及他所引领的有宋以来的朱子一派;另一派却认为《大学》是对于孟荀的继承和综合,应该作于战国末期至汉初。如赵匡、任继愈等认为《大学》成书于汉初,清代学者陆奎勋、日本学者武内义雄甚至认为《大学》作于汉武帝之后。

首先须承认,作为儒学经典篇目的《大学》,与孟荀有着毋庸置疑的思想上的相近或字句上的直接吻合。最明显的证据是,《孟子·离娄上》“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④之于《大学》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荀子·解蔽》“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⑤之于《大学》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见《孟子》和《荀子》确与《大学》经的部分有明显字句上的吻合。这表明,想要忽视《大学》和孟荀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的。那么《大学》的成篇与孟荀孰先孰后?究竟是《大学》继承了孟荀,还是孟荀借鉴了《大学》?

与朱子代表的主流观点相反,近代和当代的很多学者都从《大学》与孟荀的关系角度,提出《大学》晚于并受影响于孟荀的观点。他们中有的从字句上直接看,根据上文所述《大学》与《孟子》《荀子》字句之吻合而推断出与朱子等不同的结论,如张岱年认为“大学的思想,可以说是孟荀之综合”⑥。或有人是偏于孟荀中的一方,如冯友兰认为《大学》即荀学⑦,而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批驳了冯友兰,认为“《大学》在我看来实是孟学”⑧。他们中也有的从内容上总结梳理,如郭沫若认为冯友兰将《大学》归于荀学实为“以兄为父”,是仅凭个别字句的比附而妄下论断。他说《大学》是“以性善说为出发点的”⑨,正心、诚意正是源于性善。徐复观也认为,就内容而言,《大学》受孟子思想系统的影响,远胜于荀子。据此,他认为,《大学》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西汉政府建立以前的作品,先秦儒家的人性论从孟、荀发展到《大学》得以完成。⑩

然而,对于这种相近,朱子一派如熊十力却坚称是《大学》为庄子、孟子等人提供了理论资源,是《孟子》和《庄子》继承了《大学》。他认为:“须知,此篇囊括万有,广大悉备,非孔子不能说,非亲承一贯之旨者不能记。后生不解义,故敢轻疑圣文耳。此篇盖尝见称《孟》、《庄》二子之书。庄生称孔子以内圣外王,实本于此。《孟子·离娄》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此则明明转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欲齐其身者先修其身诸文。……由此征之,可知《大学》之传,出于孔子无疑。”⑪

其实,以上学者的论证都陷入了循环论证。就好比说,父与子相貌酷似,我们拿他们年轻时候的两张照片来看,怎么能判定哪个为父,哪个为子?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是如果我们能跳出这个儒家思想线索发展的路数,就能更好地看清这个问题。首先要声明,笔者这里根据的文本主要是古本《大学》(如《礼记》,本文所引《大学》均出自《礼记》),笔者不认同朱熹按他自己的思路来重新编排乃至增补《大学》的内容(如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古本《大学》有其本来的逻辑体系,其所谓悖谬之处只是无法符合二程乃至朱熹本人的思路罢了。而且朱子将格物致知补写进去,只是将他自己对格物致知的认识论主张强加于《大学》而已。本文后文将会提到,《大学》略写那一部分,不是遗漏,而是其本意另有侧重。

相对于当时诸子百家的言论而言,《大学》的条理很清楚,逻辑也非常严密。相比《孟子》而言,《孟子》使用最多的是一种类比推理。孟子往往先把对方的观点根据同类引申的原则拉向另一个论题,又使这个论题很容易地走向谬误,这样便把对方置于无可立足之处。这可说是一种归谬式类比推理。比方说,对方认为A对,A与B相似,B很明显不对,所以A也是谬误的。然而这其中的A与B之间的类比往往让人觉得有生拉硬拽之嫌。比如孟子那句名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他用此来类比生和义的关系。但在我们看来,这些事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同日而语的。在孟子那个年代,类比是比较普遍采用的论辩方式,这种方式生动直观而且有力,所以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但是这也是一种理论思维尚处于幼稚阶段的表现,往往给人一种不尽其然的感觉。

《墨经》一般认为是后期墨家假托墨子所写的逻辑学著作,它所总结的逻辑方法与西方的形式逻辑有惊人的吻合。以现在已经发展成熟和系统的西方逻辑学观点来看,《墨经》中的论辩法有概念论、判断论和推理论(上文所述孟子的论辩方法属于“推”即推理论)。其中判断论中的假言判断就是一种假设式的判断,事实上并没有发生。《大学》就是大量运用了这种判断。假言判断是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的判断式:条件甲产生结果乙,那么甲是乙的充分条件,同时乙是甲的必要条件。按照形式逻辑的一般法则,就有:如果甲,那么乙,这是一个充分条件假言判断;反过来,只有乙,才有甲,这是一个必要条件假言判断。对于充分条件假言判断来说,《墨经》的《经上》和《经说上》中有言“有之无不然”⑫(即后人引申的“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应合于西方的“如果承认前件就承认后件,如果否认后件就否认前件”⑬;对于必要条件假言判断,《墨经》有“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⑭,就是形式逻辑中的“否认前件就否认后件,承认后件就承认前件”⑮。不仅《墨经》的理论,《大学》也从实践应用上在某些部分完全符合西方形式逻辑的基本结论。

盛行于先秦的归谬式类比推理(如《孟子》)没怎么出现在《大学》之中,反之,假言判断成了《大学》的主要论证方式。由朱熹总结而流行于后世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中是这样提出来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开篇一段在《大学》中很特殊,作者把一个意思正着说一遍然后又反着说了一遍,似乎有一些重复和拗口,难道这有什么深意吗?清代张岱的《四书遇》提到明朝的饶双峰就注意到了这一段,饶双峰说:“上一节就八条目逆推工夫,后一节就八条目顺推效验。”⑯他认为《大学》这一段的前半部分中的“先……”是说“工夫”,是一种逆推;后半部分中的几个“而后……”是说“效验”,是一种顺推。他只提到这一句而没有细说,其实用西方的形式逻辑或用《墨经》总结的假言判断规则来看,这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以修身和齐家的前后关系为例,这是一种充分条件,还是必要条件呢?修身了一定能齐家吗?显然不是,修身只是齐家的工夫之一。修身不一定就能齐家,中间还需有新的因素,否则就容易一步步推出格物就一定能平天下了,这样《大学》的所有重点就落于格物了。这正是朱熹认识上的盲点,他就是将《大学》落于格物的。然而《大学》开篇也说了“大学之道”,首先在于“明明德”。所以朱熹对于《大学》的归纳是不符合《大学》原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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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在他那篇专论《大学》的文章《先秦儒家思想的综合——大学之道》第九章中有一段文字也论及逻辑笔法,也根据这段文字的逻辑推出《大学》的重点在于“明明德”而不是朱熹做说的格物。不过,他论述得不够充分,而且他把从格物到平天下的逻辑搞错了,弄成了充分条件假言判断⑰。然而,我们不能说,如果齐了家就能修身;而只能说,只有齐了家才能修身。所以,这只能是一种必要条件假言判断。齐家是治国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拿《大学》当中的一个句子来检验:“身不修则家不齐”,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否定甲则要否定乙”,这明明就是一个必要条件判断。《大学》将从格物到平天下的逻辑正着说又反着说,就是怕后人不能明白他的逻辑重心所在。

因此,《大学》的理路便被厘清了:“平天下”也就是“明明德”是其他所有事情的充分条件,也就是《墨经》所说的“大故”,即成事的全部原因(必要条件叫“小故”,成事的部分原因)。按顺推的时间先后顺序来看,以格物为先,为始;平天下为后,为终。“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终”才是“本”,“始”为“末”,故平天下为本,才这是“知本”。

总之,《大学》的行文逻辑很严密,几乎无任何不妥之处。若将它强行置于《孟子》和《荀子》之前,实与同类秦汉典籍中逻辑笔法的发展进程相违背。故而从《大学》写作的逻辑笔法运用程度来看,笔者认为《大学》的写作应不早于战国末期,不晚于西汉初期。也只有这样,它才能既充分吸收孟荀的思想,又熟练应用后期墨家的论辩笔法。而且,《大学》中的“天下”视野明显着眼于统治者大一统的需要,这也与战国末和西汉初的思想氛围是一致的。徐复观从古代学制的角度⑱,劳思光从儒学思想发展的角度⑲分别和笔者得出了相似的结论⑳:《大学》写作于《孟子》和《荀子》之后,大约在战国末到西汉初。

①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页。

② 李学勤:《从简帛佚籍〈五行〉谈到〈大学〉》,《孔子研究》1998年第3期。

③ 章太炎:《章太炎讲国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页。

④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67页。

⑥ 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页。

⑦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下),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37—446页。

⑧⑨ 郭沫若:《十批判书》,中国华侨出版社2008年版,第98页,第98页。

⑩⑱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徐复观文集》(第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页,第240—247页。

⑪ 熊十力:《读经示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

⑫⑭ 雷一东:《墨经校解》,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41页,第41页。

⑬⑮ 金岳霖主编:《形式逻辑》,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院马列主义基础教研室翻印1981年版,第113页,第115页。

⑯ 张岱:《四书遇》,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⑰ “在其中,每一个前件是后件的充足条件,这便误解从A到Q,中间没有增加什么。”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徐复观文集》(第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页。按:从A到Q即从“明明德于天下”到“格物”。

⑲ 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

⑳ 《大学》所引的“于缉熙敬止”的“止”是虚词,不是像《大学》所说的目的和归宿的意思,这又是一个《大学》作于与《诗经》的春秋时代不同的战国末的证据。详见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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