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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中自有真人生
——解读《棋王》

2011-08-15广东申霞艳

名作欣赏 2011年4期
关键词:棋王画家文学

/[广东]申霞艳

经典重读 主持人:王春林

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可以说是新时期文学中当之无愧的经典小说之一。申霞艳博士紧紧地抓住小说中王一生的“棋”与“吃”这两个颇具意味的关键性细节,通过王一生与倪斌以及文教书记的对比过程,突出地张扬了一种崇尚自由的道家文化精神。并且强调:“当全球化铺天盖地而来民族文化受到风吹雨打的时候,我们不妨向后撤,回望20世纪,重读《棋王》,或许会从中得到别样的启示。”

需要特别加以强调的是,在本专栏发表的经典重读文章,一方面,固然要在文本的细读上有新的发现,但在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一点,恐怕却在于一定要把文本的重读与当下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语境紧密地联系起来。只有这样,我们重读的意义,才能够充分有力地凸显出来。此种意向,希望能够引起今后有意参与者的高度注意。

——王春林

棋中自有真人生
——解读《棋王》

/[广东]申霞艳

阿城的《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自面世以来,就得到了广泛的赞同,被各种选本转载。二十多年过去,许多当年名重一时的作品已经泛色,而《棋王》昂然屹立,随着文学史教学这种稳固而强势的传播渠道,文本正在被经典化。颇有意味的是它被归于不同的文学流派,如知青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研究者依据各自的标准将它归类。这些帽子虽没有给文本增添意义,却表明《棋王》是既有文学价值,又有文学史价值的精品。

让我们重读文本,看看文学究竟以什么与时间抗衡。被反复谈论的片段有两个:一个是王一生的吃相,一个是他与九个人一起下盲棋时的神态。叙述人用“精细”一词来形容他对这二者的态度。让我们先看看他的吃,“吃”实际上占据了文本的前半部分:

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扣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

在我国历史上,吃一直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吃了吗?”这种让西方人费解的问候方式恰恰泄露了集体无意识的饥饿情节。而且文学史上涉及吃的刻画很多,但如此近距离地正面描摹吃的动作并不多。张爱玲在《秧歌》中写到那家的穷是通过母亲舀米时器皿与米缸互相碰撞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和哥哥的懂事来铺垫的;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丈夫”的米不是放在米缸里而是放在烟盒里。鲁迅和老舍则不约而同通过当铺的高和孩子身材的矮小来衬托世道的艰难。大家都是通过侧面来表现贫穷窘迫的,阿城则是聚焦式的平铺直叙,这就要求叙述者对此有细致的观察和逼真的想象。正是这些坚实的细节描绘支撑起《棋王》的精神大厦。

王一生的吃相如此,下棋呢?让我们来看看“棋王”下棋的神态: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一种运动……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苦甜苦甜的。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坎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他的世界”就是棋的世界,前文数次感叹“呆在棋里真舒服”,且不断铺垫王一生的棋艺,他和倪斌的博弈给读者留下了至深的印象,不过仍是虚写。这次与九位象棋高手短兵相接,作者采取近镜头大特写和慢镜头让读者看个清楚。而且在这种并非势均力敌的对垒中融进了王一生的人生观。世俗与精神在他这里统一于“精细”。这种“虔诚与精细”使他可以超乎世俗,忘记饥饿。

此外,文本对王一生的人生态度的叙述始终处在对比的紧张中。叙述人“我”与王一生之间的对照与情感的不断认同贯穿全文。“我”因为自身的现实处境对王一生有着同情,但我曾经拥有的家境、温暖的童年记忆和相对完整的成长经历使我与王一生对生活的认识完全不同。叙述人与主角的视角不同,这种视角弧度使文本具有结构张力,并保持一定程度的开放性。

开篇就是离城插队:“我”虽然已经是个孤儿,但还是对离开自己生长的城市很伤感,因为在“我”内心里有一种城市认同,身份的心理的也是文化的认同。“我”是一个读书人,所以时常生出对身世和别离的凄凉感来。城市已经内化为我的精神家园。而王一生一上车就找人下棋,对妹妹来找他道别却无动于衷,他痴迷的是棋,被大家戏称“呆子”。他的全部乐趣在棋中,他反复感叹的是“何以解忧”、“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棋”。这也是一种现实,因为世俗生活无情的掠夺,使他只愿意呆在棋里头。迷在棋中可以使他忘记饥饿忘记黑暗。以这种方式变相地叙述出饥饿对人的压迫,乱世和物质的高度贫乏形成他对吃的“精细”态度,且对别人的“一天没吃东西”的“一天”可谓斤斤计较。而在“我”这个读书人这里,吃不单是填饱肚子的行为,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饥饿和焦虑,说穿了,饮食乃是一种有意味有形式的文化。因此,“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在嘲笑我的理想。”所以,王一生将我们的吃确认为“馋”,而吃在他那里回复到原初的“虔诚与精细”。

“我 ”与王一生对待吃的叙述不仅是严酷现实的影射,也是一种文化态度。

王一生的棋是“跟天下人”学的,他的棋道从民间来,从生活中来。他和母亲糊纸时开始迷上象棋,但是母亲凭当过妓女的经验和本能教育儿子下棋不能当饭吃的朴素道理。后来王一生意外地碰到了一个收垃圾的下棋高人,他给了王一生一本书,“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这本异书来历不明,但它道出了棋道与人生之道的相似之处:“为棋不为生,为棋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胜。”这就是中国的“道”,“无为即是道”。在对王一生棋道的追索中也暗含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思考。

韩少功在《文学的根》的结尾写道:

在前不久一次座谈会上,我遇到了《棋王》的作者阿城,发现他对中国的民俗、字画、医道诸方面都颇有知识。他在会上谈了对苗族服装的精辟见解,最后说:“一个民族自己的过去,是很容易被忘记的,也是不那么容易被忘记的。”

在王一生的吃和棋中,蕴藏着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他对待棋的态度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从做过妓女的母亲与收垃圾的老人那里来的,是从社会的底层和历史的边缘处来的,是真正的民间资源。

再来看看王一生和倪斌对待象棋的态度:倪斌认为下棋是很高级的文化,此时他恰恰是主流文化的代表,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琴棋书画之说,棋被认为是高雅文化。倪斌在将自己的象棋家传上溯至元代的倪云林时以及对自己家的日常生活的表述时也对这种风雅的士文化心向往之,他说那些题画题字的扇子过多少年都是很值钱的。而王一生接受的底层教育里头,棋的位置明显不同,最重要的最迫切的是谋生。正是这种严酷的现实使王一生将全部的生活热情投入到棋中,变成了一个真棋迷;对倪斌而言,棋是象征,是区分身份的符号,棋原本的娱乐意义被符号意义覆盖了。

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同样决定了他们对待一副具体的象棋的态度:王一生将母亲传给他的无字棋视同生命,棋不离身,人在棋在。在跟九个人同时下盲棋担心出问题的时候,他最珍视的就是无字棋,将这个无价之宝托付给“我”以免乱中丢失;而倪斌却将他祖传的乌木象棋拱手送人以换取不同的生活。对待信物的态度就是人生观,“无字”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得意忘言、大象无形等最高境界的象征。王一生穷困潦倒却不用棋艺来改变命运,坚持“为棋养性”。倪斌这里,目的越过了理想,父亲送的明朝的象棋成了改变人生的手段。这也隐隐地反映了作者对于文化的姿态:朝野不同,难怪孔子曰“礼失求诸野”。而王一生在接受多人挑战时也根据自身的下棋经验说道“怕江湖不怕朝廷”。

文中还有一个对比是倪斌交往的文教书记与王一生交往的画家的对比。叙述人对两个家庭的布置虽是一笔带过,暗含的情感却明显不同。

倪斌带着大伙去书记家:

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就不再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毛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大报和油印的简报。紧接着王一生带大伙儿去画家家:

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在杂物中间长出来。门前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中弯腰过去,叫那画家。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里面一张小木床,到处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钉满了画的画儿。

书记虽然号称喜好收藏字画,他看中的是古代字画的价格,从家里的摆设也显出他更关心的是政策。画家才是真性情,他家的环境和他待人接物中都有真人生,包括后来去河边洗澡他对人体的看法:“干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分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体,常常是这样,变化万端。”画家谈论人体也表现出主体对标准的反抗,对生命的礼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书记和画家对待知青的冷热态度也形成鲜明的反差。

管文教的书记并不热衷自己的事业,对画如此,对戏亦然,他只是来出席开幕仪式接受大家的掌声,并不看戏。待人和接物中也有一致性,那就是虚伪。而棋呆子不同,“王一生倒很入戏,脸上时阴时晴,嘴一直张着,全没有在棋盘前的镇静”。下棋也罢,看戏也罢,王一生的所有行为最后都落脚到“真人生”三字。

20世纪80年代是个非常特殊的历史过渡时期,知识分子普遍关注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传统这个巨大的堡垒也在西学的强大冲击下分崩离析,阿城通过《棋王》对儒和道进行了形象的辨析。在倪斌和管文教的书记身上,儒家这种主流文化占据上风,他们的入世恰恰是世俗社会的规矩。而在王一生和画家这里,道家风骨被继承,对自由十分尊崇。文本对所谓的朝野之分也立场分明,民间往往是生机勃勃的文化根基所在,即便粗鲁,但野性中蕴含着自在之美。当全球化铺天盖地而来民族文化受到风吹雨打的时候,我们不妨向后撤,回望20世纪,重读《棋王》,或许会从中得到别样的启示。

作 者:申霞艳,文学博士,现供职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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