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海的对话
——诗海游踪·之六
2011-08-15云南
/[云南]飞 白
山与海的对话
——诗海游踪·之六
/[云南]飞 白
诗人写的是他们感到有意义的事物和题材。
山与海同为自然界的伟大景观,都能够触动诗人的灵感,但引人注目的是:在山与海之间,中国诗人和西方诗人有不同的选择取向,中国诗人爱咏山,西方诗人爱咏海。可见中国诗人和西方诗人从自然界感受到的是不同的意义。
不论在中国或西方,咏山咏海的诗都不成比例,而呈一边倒的姿态,二者的比例恐怕要大于99:1。
是中国没有海,欧洲没有山吗?不是。欧洲有波罗的海、北海、地中海、黑海,外接大西洋;中国也有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外接太平洋。中国有以昆仑山脉为主干的山系,昆仑横亘于中心;欧洲也有以阿尔卑斯山脉为主干的山系,阿尔卑斯横亘于中心。但中国历代咏山的名诗不计其数,咏海的名诗却似乎只有曹操的一首《观沧海》,他写沧海上洪波涌起,尤其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描写气势雄浑,展现了作者博大的胸襟,但除了描写沧海之大,他没有再作发挥,观过海之后就回去了。次于这首的,也许要数祖珽的《望海》:“登高临巨壑,不知千万里”,也是描写沧海之大。中国著名诗人也有零星的咏海诗句,如李贺的“一泓海水杯中泻”,李商隐的“一杯春露冷如冰”,都说反话,极言沧海之小,以小见大,发人深思。
不论沧海是大是小,中国诗人对出海去探索的兴趣不大。汉高祖刘邦说:“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他只统治四海之内,对海外没有野心。中国人走到海角就算天涯,到此止步,也不再想去探索海角之外。中国人说的“海外奇谈”,指的大抵就是无稽之谈。白居易讲述“忽闻海上有仙山”时,接着马上说明:“山在虚无缥缈间”,属于虚拟世界。王维为送日本友人晁衡(阿倍仲麻吕)回国而赋诗,当然知道日本国的存在,但写的却是“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沧海无穷大,不可能到达尽头,哪里知道海以东是什么?
中国还有木华等人做过海赋,但不为人熟知。赋重在铺叙,与重在言志抒情的诗不同。在中国作者看来,大海浩淼,是适于铺叙的对象,而似乎并不太适于言志、抒情。
葡萄牙最著名的诗人卡蒙斯(1524?—1580)曾浪迹海外近二十年,沿着葡萄牙航海家达伽玛的路线遍历了非洲、印度、澳门、马六甲,后来他把达伽玛的航海事迹神话化,写成了近一万行的民族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现在葡萄牙的罗卡角(这是欧洲最西端的“天涯海角”)纪念碑上,就刻着卡蒙斯诗中的名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这个葡萄牙人与中国人不同,他走到海角不算天涯,反而把海角看做他的起点,探索天涯的宏大计划就从这里开始。这里有开阔的胸怀,但扩张主义也蕴含其中。中国也有伟大的航海家,郑和下西洋早于达伽玛东来印度近一个世纪,航海成就绝不次于达伽玛,航海技术和船队规模远远超过后者,而且传达的纯粹是文明与和平的信息,毫无扩张野心。可惜没有诗人为他的出海探索赋诗,更不要说写成民族史诗了。
附带提一下,起源更早的《山海经》里不但有“山经”还有“海经”,但“海经”里除笼统提到“瓯居海中”,“闽在海中”,“蓬莱山在海中”之外,讲的都是奇民怪兽,不是具体讲海。《山海经》的性质大抵是巫书神话,固然有人认为其中的海外奇谈表明中国人早已到过美洲,但这还需求证。
我们知道中国诗人历来爱咏山水,不限于山,“山”“水”二字常常并提。《论语》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民间则有“游山玩水”之说。但我们所说的水指的是“山川”的水,“高山流水”、“山灵水秀”的水,一般与山相连,有山必有水。山川流到溪里、河里、江里,或汇集成湖,所以我们说行走江湖,但是从来不说行走大海。只要看看中国的山水画,就知道中国诗人心目中山水的姿容和境界了。中国诗和画里的水是清秀的,也是闲的,如“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我自无心水自闲”,不是西方诗和画里习见的汹涌澎湃的海。中国人的审美偏重静态,不喜欢大海的动荡不安。
从地理观点看,如上所述,并不是中国没有海欧洲没有山,都有,不过多少比例的确不同,所以认真考究起来,地理条件对民族的审美是有影响的。虽然中国的海岸线很长,但欧洲的更长,中国和欧洲陆地面积差不多,海岸线则是18,000公里与38,000公里之比,相差一倍以上。若论中国的山,更是比欧洲多得多,欧洲多平原,而中国山地占全国面积的69%。欧洲最高峰在欧亚边陲的高加索山脉中,高5600多米,横亘中部的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勃朗峰高4800米;中国最高峰珠峰高8800多米,横亘中部的昆仑山脉中也有多座7000米以上高峰,一直到四川大雪山中高7500多米的贡嘎山。要论地势平均高度,相差就更悬殊了,中国为2800米,欧洲为300米,中国比欧洲高9倍多。
中国的地理环境有点四面封闭:西面是高原,东面是太平洋,从前外人不易进来,自己也不想出去。安居中土,自给自足,靠家族务农,靠天吃饭。中国人崇拜天,从种田的平原上四面望去,惟有山接近天,所以中国人也敬仰山,感到“高山仰止”。再者,中国人是非常爱自然、崇尚自然的,但崇尚的是大陆的自然,眼光基本上只及于四海之内。而由于中国的平地全都开垦了,只有山里还保持着自然环境(说的是在20世纪砍伐森林之前),于是爱自然的诗人也就爱到山里去,一到山里就感到自在,可以泉石笑傲,渔樵隐逸;何况中国的山里还有寺,有观,有禅,有仙。
至于欧洲呢,其实是欧亚大陆西部的一个大半岛,三面环海,其文化发源地希腊则是个小半岛,也是三面环海,还有许多希腊城邦分布在小亚细亚沿海和岛屿上,与希腊半岛要靠海上来往。希腊人自古就爱向海外开拓冒险,借以谋生,练出了一副个人英雄主义的性格,荷马史诗描写的航海英雄奥德修斯(又名尤利西斯)就是欧洲人的典范。欧洲的英国、爱尔兰、冰岛等是海岛国家,西班牙、葡萄牙、挪威、瑞典、意大利、丹麦则是半岛,出门见海,所以心与海贴得很紧。
西方的咏海诗不计其数,例如马拉美的《海风》、洛尔迦的《海水谣》等诗。习习海风对西方诗人是不可阻挡的召唤。中国人对海风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倒是对山风,以及由“山”和“风”二字组成的“岚”更为钟情(当然“岚”的所指不是山风,而是山中飘浮的雾气)。
西方咏海诗中名作也很丰富。如柯勒律治作有海上传奇《苦舟子咏》,席勒有英雄谣曲《潜水者》,普希金有著名抒怀诗《致大海》,兰波有出神入化的《醉舟》,等等,大都有英雄情怀和浪迹天涯的向往。这里让我们先读两首短诗以见一斑,看看西方诗中典型的恋海情结。
讲西方咏海诗,不能不提愤世嫉俗的摩罗诗人拜伦,下面译的是拜伦的许多咏海诗章中的一节。
与中国诗人偶尔写的“观海”、“望海”诗不同,西方诗人的咏海诗不是处于岸上审美的诗,而是投身于海浪之中搏击的诗。对于浪漫主义诗人而言,把自己的命运投入狂风巨浪,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读他们的诗,不难感受到迸涌其中的那种“摩罗诗力”:
又出海了!又一次出海航行!/像骏马认出了骑手,海涛/驮着我欢蹦乱跳!欢迎的涛声!/不论带我向何方,但愿它快跑!/尽管绷紧的桅杆如芦苇飘摇,/尽管撕裂的帆布在风中拍打,/我无退路,我恰似一株野草/从岩上刮下落入了大海浪花,/随着横扫的狂风巨浪驶向天涯。
([英] 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3章第2节,飞白译)
再看一首莱蒙托夫的《帆》。莱蒙托夫生在浪漫主义高潮年代,偏又遭遇沙皇政府的高压统治,他诗中吐露的是对当代的蔑视,对风暴的期待,对干预生活的渴望,和对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作者追随拜伦,化身为茫茫雾海中的一叶孤帆,焦虑地呼唤那迟迟不来的风暴,喊出了“唯有风暴中才有安详”的心声:
在大海的蒙蒙青雾中/一叶孤帆闪着白光……/他在远方寻求什么?/他把什么遗弃在故乡?……
风声急急,浪花涌起,/桅杆弯着腰声声喘息……/啊,——他既不是寻求幸福,/也不是在把幸福逃避!
帆下,水流比蓝天清亮,/帆上,一线金色的阳光……/而叛逆的帆呼唤着风暴,/仿佛唯有风暴中才有安详!
([俄] 莱蒙托夫:《帆》,飞白译)
与中国诗中罕见咏海诗一样,西方诗人中咏山的也相当难找。华兹华斯算一个,他吟咏他隐居的湖区风光,有一首诗写到过当地的艾尔弗林山。海涅是一个既写山又写海的诗人,他有长篇《哈尔茨山游记》,从标题看,似乎应该全面写山,其实其中只有寥寥几句写“我要登山去,那里有参天的枞树,有自由的风”,而真正写山景的只有一行诗:“许多山峰在雾海里荡漾”,这看起来倒很像黄山景色,可惜仅写了区区一行。而他的《北海》组诗却洋洋洒洒一千余行,全方位地歌颂了北海的各种面貌,如黄昏、日落、黑夜、平静、风暴、海难等等,从写景到抒情,从自然到神话,无所不备,其丰富性与他写山相比可谓是1000:1。好像是写山时诗笔干涩,而遇到海闸门就打开了,诗人的情感就滔滔奔涌了。
常与山打交道的有一个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他有一首诗,题目就叫作《山》。诗中说,诗人(或speaker即讲述人)在大山下遇到一个本地人,交谈之下,得知他在此地住了一辈子了,但一辈子没有爬过这座山。这位山民和愚公相像,嫌山呆在那里碍事:“那玩意儿太占地方。”山民回答诗人的询问,大意是说:“我一辈子围着山脚打转,一直也想上山看看,但真要去爬它,倒觉得没什么意思。假如既不是牛群到了时候没回家,也不是提着猎枪去追踪一头流窜的黑熊,为爬山而爬山岂不是不切实际?”当然,弗罗斯特把此事写出来,有启发人们反思的用意,但这也确实证明了山在中国人看来很有意思,在西方人看来却没什么意思。不错,现代西方人已学会了爬山,但或是为攀登,或是为滑雪,总之是为体育,而不是为文学,不是为精神追求,不是为“高山仰止”。有“高山仰止”感觉的只有一个庞德,他因二次世界大战中支持了法西斯意大利,战后被囚在“训练营”时写作长篇巨制的《诗章》,抒发了心仪孔子、仰望泰山的心声。
据我所知,聂鲁达的长诗《玛丘毕丘的群山》要算西方写山颂山的特例,这是一部有史诗气魄的颂歌。玛丘毕丘在安第斯山脉间秘鲁境内,是印加帝国的著名文化遗迹,聂鲁达试图在这里寻找拉丁美洲之根,寻访那“傲然矗立的、似乎是我所归属的、被遗弃了的世界”,寻访美洲自己的历史:
跟我一起攀登吧,美洲的爱!
跟我一起亲吻隐秘无言的岩石。
大家知道,印加帝国是印第安人所建,而印第安人是从亚洲越过白令海峡去美洲的,不属于西方传统。
咏山诗的宝库当然是在中国诗中。中国咏山的名诗不计其数,每个读者都能说出许多耳熟能详的咏山名句来,诸如“悠然见南山”、“归卧南山陲”、“深山何处钟”、“远上寒山石径斜”、“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所以我本来几乎都用不着再引。但为了作形象化的比较,我们还是在这里引几首有代表性的名家名作: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 维:《山居秋暝》)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李 白:《独坐敬亭山》)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贾岛:《访隐者不遇》)
山和海既然都是伟大的自然景观,咏山和咏海本来完全属于“同类项”,但对照一下中国咏山诗和西方咏海诗,就会发现二者文化内涵和艺术风格的差异和对立要远远大于其共性,而呈现为一场山与海的对话。中国诗人写山是静态的,平衡的,西方诗人写海是动态的,打破平衡的。中国诗人写山,心态是内向的,是向内心回归的;西方诗人写海,心态是外向的,是向远方开拓的。中国诗人写山,象征的是和谐,西方诗人写海,象征的是抗争。中国诗在自然中见到人格和伦理,西方诗在自然中见到神秘而巨大的力量。中国诗人爱山,感受的是山对人的吸纳,人与山的认同;西方诗人爱海,感受的是海对人的挑战,人与海的较量。
我们以上引的几首中国诗风格并不一样,如李白写的山和作者一样透着清高傲岸之气,诗人说唯自己与山超凡脱俗,相敬相爱,“相看两不厌”,其他人在他俩面前都相形见绌;杜甫的“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与此异曲同工,但又饱含着“仁者乐山”的气魄和胸怀;而王维和贾岛写山充满禅意,诗人以隐逸的品格融入其中,人与自然浑然一体。儒家在山中看到德,道家在山中看到仙,佛家在山中看到禅,但哪怕风格有所不同,中国咏山诗也有共同的审美取向,而与西方诗有别:中国诗人咏山时倾向于主客体和谐的关系,在移情作用的审美观照中,主体不是和对象对立,仿佛也不是面对对象在观察,而是人与山契合认同,在精神上融汇无间,甚至达到一种山即是人、人即是山,物我两忘的境界。
西方诗人的咏海诗,固然也有移情和认同,也有人与海相敬相爱的胸怀,但其根本特色却在于人与海的主客体对立关系。在西方咏海诗中,人与海永远是斗争的敌手,永远是对立面。他们的相敬相爱不是出于和谐,而是出于敌手之间的相互尊重:人与海双方都是强者,尽管海比人更强,但人也不甘示弱,积极迎接海的挑战。这种人与自然对立的情形,在中国山水诗中是看不到的,而且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中国咏山诗有悠久的文化传统,西方咏海诗也有其悠久的历史渊源。因为对我们而言西方文学是“他者”,是我们不熟悉的,因此本文对西方咏海诗稍作侧重介绍。
沿着西方诗的历史画廊回溯,可以看到在史诗时代,荷马就开创了西方咏海诗的传统。在《奥德赛》中,海总是代表着神意与人为敌。所谓神意,实际上反映了在航海技术落后的时代,古希腊人面对海洋这不可抗自然力时身受的巨大威胁。此后西方的航海史诗,从古希腊《阿尔戈号英雄纪》到卡蒙斯《卢济塔尼亚人之歌》,无不以《奥德赛》为样板。这里我们举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为例,这部古罗马史诗忠实继承和发展了荷马传统。下面节录海对人严酷挑战的著名片断,这代表着海在西方文学中的经典形象:
(风神埃俄路斯)掉转矛头向空心山/侧面扎去,只见各路风像排着队似的/从破口冲出,像龙卷似的卷过地面/又扑向大海,把它从最深的海底掀起——/东风、南风一齐出动,还有挟带着暴雨的/亚非利加风,把滔天巨浪卷向海岸,/紧接着是人们的喊叫,缆索的吱嘎。/转眼间乌云遮没了特洛伊人眼前的/天空和白昼;一片黑夜把大海盖严。/雷声响彻两极,天穹闪着稠密的电火,/一切迹象都威胁着人们:死到临头!……
([古罗马]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片断),飞白译)
代表神意对人威胁压迫的海意象,和奥德修斯(尤利西斯)代表的坚毅航海者意象作为矛盾的双方,在西方具有原型的意义。史诗英雄奥德修斯是航海者的祖师爷,具有足智多谋、百折不挠的品格。尽管如此,在史诗时代,海代表着神意对人压迫,对人挑战,而英雄也唯有依靠神力佑护,才能坚持抗争,克服困难。但随着人文主义的兴起,西方咏海诗就不再依赖神力,而以人为本来应对海的挑战了,航海者意象的象征意义也因而进一步发展丰富,加强了开拓、进取、叛逆、探索、求知的内涵。19世纪英国诗人丁尼生塑造的尤利西斯就呈现了这样的面貌。丁尼生沿着但丁的思路,阐释说:在海上漂泊十年,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国伊大嘉后,作为水手原型的尤利西斯不满于当一个国君过无所作为的安逸生活,决心重新出海去漂泊和探索,这第二次出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已经变成这样一个名字,/我如饥似渴地漂泊不止……/我自己是我全部经历的一部分;/而全部经验,也只是一座拱门,/尚未经历的世界在门外闪光,/而随着我一步一步的前进,/它的边界也不断向后退让。/礁石上的灯标开始闪光了,/长昼将尽,月亮缓缓攀登,/大海用无数音响在周围呻唤。/来呀,朋友们,探寻更新的世界/现在尚未为时过晚。开船吧!/坐成排,划破这喧哗的海浪,/我决心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场,至死/方止。
([英] 丁尼生:《尤利西斯》(节选),飞白译)
众所周知,为了寻找通往东方的新航路,欧洲人于15世纪开始一拨拨的海外探险,这导致了地理大发现和大规模的殖民主义。从美洲原著民的角度看,哥伦布“发现”美洲带来的是灾难。但哲学家、诗人尼采在这里写的是另一个主题,“新的”哥伦布借哥伦布航海的意象抒怀,表现的是与传统价值观念彻底决裂誓不返航的意志(诗中提到的热那亚是哥伦布的家乡):
最陌生的,于我最贵重!/对于我,热那亚已沉入海底。/心要冷静!手握舵轮!/前方是大海,何处是陆地?
让我们站稳脚跟,坚持住!/我们绝不能再回头!/看,唯一的死亡、荣誉和幸福/正在远方向我们招手!
([德]尼采:《新的哥伦布》(节选),飞白译)
也有诗人愿意写得稍微轻松一点,例如下面这首出自现代诗人笔下的《海恋》,它充分表现了挑战风浪向往自由的恋海情结。此诗寓意广阔,由于诗中航海主题和人生主题结合为一,所以你既可以把它读得比较轻松,也仍然可以把它读得比较沉重——若从人生角度去读它,那么“在当班劳累后好好睡一觉沉入甜美的梦乡”,意味的就是劳累一生之后的死亡。加以在原文中,作者大量运用alliteration即辅音头韵,采用加长的七音步诗行和富于变化的节奏,生动地模拟了海浪的拍击起伏和帆船的摇荡颠簸,这都是使得此诗大受欢迎的原因。
顺便说明一下,原题Sea Fever中的fever本是“发烧”、“热病”的意思,比“恋”字表达的情绪要更为躁动而强烈,我译为“恋”可能多少有点不到位。问题是若译为“海热”、“海热病”或“海发烧”,则不好理解,甚至有点不知所云。除非是稍微引申一下,成为“航海热”或“航海发烧友”,才能达意,但这样一来又失却了文学性——品味一下便知:“航海热”的措辞是新闻性的,“航海发烧友”则成搞笑性的了,可见译事之难。所以我终于译作了抒情性的“海恋”。
依靠现代航海技术,海对人的挑战已不像古代那么严酷,所以作者如今能写得比较轻松,而更多地强调航海的欢乐。但传统的“人/海”关系不会改变,水手的欢乐归根结底是迎接挑战的欢乐。即便是对于梅斯菲尔德这类航海“发烧友”,出海仍然是一场投入全身心的战斗:真正的水手盼望的就是风起云涌、浪花飞溅、风如刀割,盼望的就是滚滚海潮发出“野性的召唤”: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驶向寂寥的海天之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颗导航的星和一艘帆船,/还有舵轮的抗力和海风的歌和白帆的摇荡,/还有海面上灰蒙蒙的雾气和灰蒙蒙的晨光。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因为这滚滚海潮的召唤/是野性的召唤是清晰的召唤是如此不可阻拦;/我什么都不要只盼着那起风的日子白云飞扬,/还有浪花喷涌海沫飞溅海鸥的叫声清亮。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过吉普赛人的流浪生活,/走那海鸥的路走那鲸的路迎面风如刀割;/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个欢乐旅伴讲讲异域风光,/在当班劳累后好好睡一觉沉入甜美的梦乡。
([英] 梅斯菲尔德:《海恋》,飞白译)
通过东西方诗歌的代表作可以看到,这场山与海的对话不仅反映出东西方审美观的不同,同时也反映出东西方自然观的不同。东方人将自然人文化、伦理化,西方人则将自然对象化、客体化。这里还应当提一句:西方诗人对自然的客体化态度,并不因选择写海或写山而有所改变。弗罗斯特老年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白山山区时,写过不少以山区为背景的诗,虽然恐怕难以归入“咏山诗”一类(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会写王维式的空山新雨、深林明月)。我访问过他卜居的地方,那里人烟稀少、风景优美、环境幽静,是个值得羡慕的隐居之地。但是读一读弗罗斯特的山区诗可能会出乎大家的意料,因为其中表现的全是(或至少是带有)山林间的神秘恐怖,其主题往往令中国读者觉得匪夷所思。例如窗外那棵松树,黑黝黝的,夜夜伸出枝枝桠桠的手,摸索着企图打开人家卧室的窗闩;又如山民的妻子一天进林去,没有回答丈夫的呼唤而突然隐进了蕨丛,从此就永远消失无踪……有趣的是,中国诗人写山林写得那么多,但哪怕是隐居独处,哪怕是空山不见人,却从来没有一棵松树威胁过山间隐士,从来没有一个中国诗人感到过神秘恐怖。中国诗、中国画中山的形象多奇拔险峻,但哪怕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哪怕是“噫吁嚱危乎高哉”,也不会使人惊恐,依然是吸纳的而不是逼迫的,险峻的山更有仙气,山上更可能有仙人,所以依然是可居而宜人的。
我并不是说弗罗斯特感到神秘恐怖有什么不对。中国诗人与自然保持和谐融通,弗罗斯特对自然抱有敬畏之心,都可以说是对科学主义、工具理性的一种抵制,对人类“战胜自然”傲慢野心的一种抵制。针对近代人借科学之力的狂妄自满,弗罗斯特借此警告说这样是危险的,自然对人永远会保持着它的神秘,人对自然永远应该抱有敬畏之心,永远应该谦虚谨慎。尤其是在当今之世。
那么,最后就让我们欣赏他的一首奇特的咏海诗《在太平洋边》。这是一首预言诗,预言大海有一天必将攻击陆地,陷人类于灭顶之灾。不过要说奇特也并不奇特,弗罗斯特继承的本是荷马、维吉尔的传统。
为了唤起人们的警觉,弗罗斯特把海洋形象拟人化,赋予他愤怒的情感和谋划报复的居心,这就是诗中的海洋形象令人惊恐的原因。诗人告诉我们:这一回,水真的“愤怒”了,水想对陆“做点什么事”,这不是对陆发动一般性的攻击,而是要比传说中的大洪水来势更猛,要“刷新水对陆攻击的历史”。面对水这种史无前例的攻击,海岸发怵了,想靠背后的悬崖撑腰,悬崖也害怕了,想靠背后的大陆支持,但是就连整个大陆也顶不住了,世界的黑夜即将到来。弗罗斯特在八十多年前就预感到了未来的环境危机:这将不是短暂的一夜的灾难,“而是一个时代变黑!”
弗罗斯特发出的是严重警告,但诗歌语言又贵在含蓄,所以他有些话说得重,有些话又说得轻(故意来两句轻描淡写),在一轻一重之间引发人们的深思。例如说,大江溃决的情景我们是可以想见的,如果是“大洋溃决”,比大江溃决当然恐怖万倍,弗罗斯特却说,还不止此,将来“会有超过大洋溃决的事发生”,此言极重。可是他换句话又说:海仅仅是“想对海岸做点什么事”,此言极轻。但极轻中就含有极重。又如他说危机已在进逼,结果将不是短期的灾难,“而是一个时代变黑!” 此言极重。可是面对自然的愤怒,他又轻描淡写地说:人类“或许该有准备?”此言又似乎极轻。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呢?因为现代诗人已失去了“先知”职能,他没有指示人们去做准备的权力。人类是否“或许该有准备”全凭自己觉悟。于是诗人就只能打上一个问号了。
根据《旧约·创世纪》,在创世之初,上帝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弗罗斯特据此推断,当世界的剧目演完,剧终幕落之际,上帝说的最后一句话应当是“熄灯”。但如今的问题却是:远没到世界末日来临,没等上帝说最后的那句“熄灯”,人类可能就要把世界环境弄坏,从而也把生物和自身毁灭了。
话题似乎已经稍稍超出了文学,不过生态文学也是文学,是当今文学的重要部分。
弗罗斯特诗中描绘的景况,在近年来频发的自然灾害中,特别是在2004年印度洋大海啸中已经部分应验,初露端倪。2004年这场灾难我们记忆犹新:印尼西部亚齐的地震引发海啸,海啸横扫整个印度洋,所到之处对陆地发动攻击,所向披靡,造成二十九万人死亡。弗罗斯特的预言似乎正在变成现实。但愿人类能有所觉悟,让诗末两行的预言不要提早实现:
裂开的水发出带雾的巨响,/一排巨浪高过一排巨浪,/它们想对海岸做点什么事,/好刷新水对陆攻击的历史。/空中的乌云毛毵毵,黑压压,/像在闪闪眼光中吹来的鬈发。/你说不准,但看来似乎是:/海岸在庆幸背后有悬崖支持,/悬崖则庆幸还背靠着大陆;/似乎黑夜进逼,有凶险意图,/不仅是一夜,而是一个时代变黑!/面对如此愤怒,或许该有准备?/会有超过大洋溃决的事发生,/没等上帝说最后的那句“熄灯”。
([美] 弗罗斯特:《有一日在太平洋边》,飞白译)
作 者:飞白,本名汪飞白,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有《诗海世界诗歌史纲》《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马雅可夫斯基诗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等著译十七卷。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