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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钗头凤》新解

2011-08-15北京陈祖美

名作欣赏 2011年4期
关键词:周密钗头凤唐氏

/[北京]陈祖美

陆游《钗头凤》新解

/[北京]陈祖美

在有关拙文中,早已涉及到陆游《钗头凤》,或专就此词之解读,笔者已经煞费苦心、三番五次地笔耕加口耕。以下之新解,系在上述“分片”耕耘的基础上,意欲“规模化”地“精耕细作”,至少为之添加一些新的养分,并非清一色的老调重弹。此番劳作,洵为有感于《名作欣赏》这一名刊编者的由其高度敬业精神所凝聚而成的,几可谓金声玉振之响——“经典不读不新。名作的力量正在于,我们情愿为之悲喜”,即为该刊2010年第一期上旬刊扉页赫然在目的这一警句,所深深打动所致。

疑问重重

时下,在观光者络绎不绝的历史名城浙江绍兴之胜迹沈园,在题写《钗头凤》的墙壁前,不论男女老少,无不驻足观赏、拍摄留影,甚至为之动容,叹息之声不绝于耳。

陆游为忆念被其母逼迫而与之仳离的前妻唐琬,曾有沈园题壁之事,此系确定无疑。然而,就在陆游身后不久的南宋当世,便接连出现了彼此扞格抵牾的以下种种记载:

其一,题壁时间的记载有所不同:

陈鹄《耆旧续闻》卷十云:“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云:“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实绍兴乙亥岁也。”

以上陈、周二人的记载,暂不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多所不同(后详),仅就此事发生的时间而言,竟有四年的误差:陈谓“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辛未”是南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一年,即公元1151年;周谓“题园壁间……实绍兴乙亥岁也”。“乙亥”是绍兴二十五年,即公元1155年。凡此种种明显的出入和误差,难道不足以构成人们对事件本身,即有关“本事”及情节、人物真实性的怀疑?

其二,上述陈鹄、周密均断言,沈园壁上所题为《钗头凤》词,而比周密早出生整整四十五年的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则云:“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堕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

此处暂且不说,刘克庄的记载,比之陈鹄、周密之说多有合理可信之处,其压根没提沈园壁上曾有陆游所题《钗头凤》之事。三者均为南宋人士,对同一件事的记载存有偌多出入本身,难道不是又一值得深究的疑点吗?

然而,对于此事的记载、议论,据初步统计,元代有马端临、刘壎两家;明代有瞿佑、郎瑛等五家;清代有宋长白、王士祯等二十余家,而近现代的人物,包括郑振铎、游国恩、钱锺书、于北山、朱东润、俞平伯诸位大家、名家在内,踵陈鹄、周密之说者,则难计其数。笔者细绎宋元明清、近现代各家及当今较有代表性之各家,从而发现对陆游《钗头凤》词之“本事”,未加涉及、不予深信或加以质疑者所代表的另一种见解,自宋迄今,计有刘克庄、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八)、张宗楠(《带经堂诗话》卷十八“附识”)、吴骞(《拜经楼诗话》)、夏承焘、吴熊和、周本淳(以上三位之文章出处,下详),再加未置可否的袁枚(《随园诗话》卷五)、陈衍(《宋诗精华录》)等。再后,陈祖美、陶喻之(以上二位之文章出处,下详)等,又在承祧吴骞、夏承焘诸人之说的基础上,或在论点,或在资料方面,进一步申述、补苴,乃至有新的发现者,则寥寥无几。而深信“本事”,也就是与陈鹄、周密异口同声者,可谓人多势众,几成定谳!

前人批“谎”

不言而喻,学术问题不能以少数服从多数为旨归。而最早对周密《齐东野语》之说加以发难的当是清人吴骞,其《拜经楼诗话》明确指出:“《野语》所叙岁月前后尤多参错。且玩诗词中语意,陆或别有所属,未必曾为伉俪者。”吴氏的这段话,不仅指出了周密之《野语》所云,在时间上有许多错误,追究《钗头凤》之中语意,陆游或许在其婚外另有心上人,《钗头凤》一词,未必是为其前妻唐琬所题。吴骞的这一质疑,切中腠理,亟为笔者所服膺。

吴骞之后,对陈鹄、周密之说,持有异议者相继有:

夏承焘:夏老之高足吴熊和在有关论文中提到:“十多年前,夏承焘先生指导我为陆游词编年,曾断《钗头凤》为蜀中词,盖作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1173—1178)陆游寓居成都期间,与这时期的《真珠帘》《风流子》等词性质相近,似亦为客中偶兴的冶游之作,实与唐氏无涉。”(《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一期,或《陆游论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吴文所披露的夏老亲授的这一教诲,不仅见解深湛,且引领读者“迷途”得返,从而走向探究“事件”之真相的一条新路!

吴熊和:在其业师夏承焘教授上述观点的启发下,主要从“陈鹄、周密两家之说多抵牾处”、“词意及词中时地同唐氏身份不合”、“《钗头凤》词调流行于蜀中,陆游是承蜀中新词体而作的”三方面,分析指出了陈、周二说,对于所谓题壁词的时间竟有四年之差,二说均可疑,周说尤甚。又指出“红酥手”云云语涉香艳,以之喻妻,有失持重;绍兴未曾有过“宫墙”,陆词中的“宫墙”系指故蜀燕王宫;《钗头凤》调本名《撷芳词》,《钗头凤》是陆游取原词“可怜孤如钗头凤”一语而另立新名的,这个词调的流行地是在成都。以上系笔者所概括的吴教授文章的要点,其原文之出处同上。

周本淳:“现在一些选本,要说明这首词(指《钗头凤》)时,大都沿用周密的说法。但周密的说法,很成问题。陆游前妇某氏被母亲硬逼着‘出’了,后来别嫁他人,几年之后,他俩又在沈园巧遇,这个基本事实是有的。但是否就如周密所说的那样,和《钗头凤》有关呢?”周本淳先生又说:“我从当时礼俗推测,认为刘说可信而周说有难通之处。古代妇女被丈夫遣离,照例应送回娘家,如乐府《孔雀东南飞》所写。照周密描述的那种过程,只有对妓女出身之妾,才可能藏之别馆。如果是这样身份的人也难以再婚士族,何况是嫁给宋的宗室赵士程呢?另外男女大防,某氏居然可以向新夫介绍前夫,并且以酒馔招待。这种男女交往的解放程度,恐怕只有在近代西方社会才有可能。而刘克庄的叙述却是合情合理的。某氏后夫和陆游是表兄弟,亲戚通家宴会相遇,只能‘目成而已’,连句话也不好说,所以,周密的叙述,恐怕真是‘齐东野人之语’,不足为据。”周文又说:“根据刘克庄所提供的可靠线索和我们的分析,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陆游和前妻某氏的爱情、婚姻际遇,只是在《沈园》(二首)中得到反映,跟这首《钗头凤》词根本无涉!”周先生进一步认为,这首《钗头凤》的主题“是对于当年狎游之事的回忆……,虽然未能忘情,但已能有所克制。上片云三个‘错’字,大有唐人‘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长孙辅佐)的意味,觉得不该相识,分明有忏悔之意。后面的三个‘莫’,就像陶渊明的《闲情赋》认为要跳出来,不能再枉自相思抱怨‘锦书难托’了,则又分明在超脱”。周先生最后说:“刘克庄早于周密四十多年,又亲自得其详于陆游的弟子,而一句未提《钗头凤》事,我认为,陈鹄、周密的说法捕风捉影,实在不足置信。但因《齐东野语》的写法很有戏剧性,因此不胫而走。时至今日,一些重要的诗词选本仍采周密捕风捉影的说法,一些电影、戏剧脚本也以此作为构思依据,真像陆游当年所说的‘满村听说蔡中郎’的情况。这样,也就不能不认真辨正了。”

读者不难发现,上引吴熊和、周本淳二位教授之所见略同。而黄世中教授的观点虽与此夐然不同,但其对研究陆游《钗头凤》,却做出了极为突出的贡献。(《钗头凤与沈园本事考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比如对这首《钗头凤》的注释,以往颇有几处难以做到准确到位,而黄著对“黄縢酒”、“东风恶”等多条注释则尤为翔实可信。再比如,周密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黄教授不但旁征博引地证实,陆游前妻唐氏非绍兴籍的唐闳之女,而是“文学气节为一世师表”的江陵人士唐意之女。又根据唐家的谱系与辈分,将以往想当然地被称为“唐婉”的“某氏”,厘定为“唐琬”等等,均为看似容易却很艰辛的实证性很强的学术研究工作。

总之,吴、周、黄三位的论著,对以上所胪列的陈鹄、周密的记载而言,可以说“是‘谎’(几乎)都批出来了!”(套用《红楼梦》薛姨妈语),从而为以下的几点带有探讨性的拙见,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前提。

几点拙见

在以上各种见解和论著的启发引导下,笔者对陆游沈园题壁“小阕”及其《钗头凤》为谁所作等等若干存有歧义的问题,也做过旷日持久的反复思考,以下拟对有关己见加以重申和补充:

己见一:从学术角度看,最不可信的是周密《齐东野语》的以上记载。而一些主要的诗词选本,特别是戏曲和影视作品所格外青睐的恰恰是周说。究其原因,除了周说情节生动、带有较强的戏剧性以外,想必还在于周密这个人。周密祖籍今山东济南,曾祖扈从南渡后留居吴兴。周密本人入元不仕,潜心撰著,自署“历山”与“华不注山人”。著作达三十余种,与吴文英合称“二窗”,被誉为“一时两雄”。因为口碑好,人们对其著述悉从正面理解。比如对《齐东野语》这个书名,笼统地谓其“遵父志不忘本,未尝一饭不在齐”云云,其实这只是书名前二字“齐东”的寓意。“野语”,当本于《孟子·万章上》的“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意谓此言不尽可信。著者本人都称其所记为不可信的“野语”,作为应该对读者高度负责的诗词选本,对周书中所记传闻绝不能一味信从。

己见二:吴熊和教授文章指出:唐氏这时已经改嫁,其心怀故夫云云“难以形之言辞的,现在不唯书之于词,尚能题之于壁,揄扬传播,将置唐氏于何等难堪的境地?”诚然,陆游一再自称的题壁“小阕”,倘若真是这首《钗头凤》,为之难堪的还不止唐氏一人,更为难堪的当是与陆游已经生过三个儿子的继室王氏!与王氏心态类似的还有陆游的表兄弟赵士程,他怎么能对其妻与前夫的藕断丝连,那么安之若素?所以陆游念念不忘的那首“小阕”,不但是“少作”,更可能是因“尤悔之”而大加斫伐,压根未曾收入《放翁词》;当然更有可能是一首相当含蓄的“小阕”,一下看不出其写作缘由,所以既无甚“家丑外扬”之嫌,也不至于使唐氏后夫为之尴尬,才得以长期保存,以致小园三易其主,“小阕”由壁间被刻于石上,“观者多疑是古人”所题,陆游本人的这类诗句自然是可信的。如果像陈鹄所云,“沈氏园”原是赵士程的“家有园馆”,陆游在那里不仅受到前妻的款待,还将这一表达刻骨情爱的《钗头凤》词题到人家的墙壁上,且放肆地称唐氏为“其妇”,加之唐氏火药味十足的和词(“世情薄,人情恶”),最终唐氏竟为陆游的这一煽情举动“怏怏而卒”。对这一切,赵士程仿佛无动于衷,听任这一题壁词从绍兴辛未(1151),一直保留至淳熙(1174—1189)年间,岂有此理?

己见三:对吴教授认为这首《钗头凤》系“冶游之作,实与唐氏无涉”一语,笔者加以认同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是,有着“儒者风范”的陆务观,哪能将自己心目中如同梅花一般高洁的前妻“做派”,形容得与小晏笔下的那个手捧玉钟“殷勤”劝酒的“彩袖”几无二致。晏几道的这首《鹧鸪天》(词云:“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艳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不仅是公认的冶游之作,也是独步一时的艳词。所以以歌妓为描写对象的冶游之作,不仅可以写得情真意切,气韵生动,语词流美,而且词人与其相逢之喜和离别之悲的情感浓度和强度,大都是描写妻室和亲情之作所无法比拟的。虽说这一见解只是笔者的一家之言,未必被普遍认同。但是,证之以秦少游当年在越州蓬莱阁,因“席上有所悦”所作的恋妓词《满庭芳》(词云:“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其感情的刻骨铭心,比陆游的这首《钗头凤》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岂不是陆游此词作为冶游赠妓之什的又一类重要旁证!

己见四:陆游《钗头凤》,与晏小山和秦少游的同类题材的词作相比,前者既无更多新意,也没有更重的感情分量,它之所以备受喜爱,主要是因为借助了戏曲和影视翅膀的缘故。作为表演艺术的门类之所以看中这首《钗头凤》,又主要是因为其感情不是含蓄蕴藉,而是张扬外露,语言通俗,好懂易记,极其适合作为唱词。而这一唱词的首选音乐载体,自然而然应该是与词作者陆游“同根生”的越腔越韵。越剧的兴起尽管远在陆游的身后,但这是一个唱腔极为优美、遍及华夏城市和重镇的大剧种,再加其他文艺样式的加盟,《钗头凤》便不翼而飞升到远远高于其在词史上应有的位置。

己见五:近日在重读陆游的有关诗词时,重点放到了与梅和海棠有关的作品方面,从而可以断言,陆游早年几无咏海棠之作而颇多梅、菊之咏,这当是与他和前妻唐琬的一段共同生活乐趣有关。而在蜀中和暮年所作以海棠为载体的诗词,几乎都与其小妾杨氏密不可分。众所周知,陆游在成都期间自号“海棠癫”!虽然不能说陆游不喜欢自然界的海棠,但是可以断定其为之癫狂的则是姿色犹如海棠的驿馆艺妓杨氏女。谓予不信,请读出自陆游笔下的如许诗句:“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花时遍游诸家园十首》其二)、“低鬟羞不语,困眼娇欲闭。虽艳无俗姿,太息真富贵。”(《张园观海棠》,诗题中的“张园”,系陆、杨一度暌离后的重逢之地),以及“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海棠》)等等。这哪里是咏花,分明是在写人。因为在我国,分属于西南和华东的成都与浙东,均为自然界海棠的原产地。所以在陆游的心目中并非是蜀地的名花可贵,分明是成都的心上人可爱!比如陆诗中所写到的“碧鸡坊”,此坊地处成都以西,正是驿馆女杨氏之所在方位。在陆游暮年所作的那首《海棠歌》(全诗云:“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里,完全是以花喻人,诗中几乎没有一句不与后来成为陆游小妾的杨氏的行迹和故事有关(她的故事下详)。所以,拙见以为,《钗头凤》的主人公并不是唐琬,而应该是居于碧鸡坊的杨氏!如果把沈园之题壁换成《海棠歌》,而把《钗头凤》题到后蜀燕王宫故址所在地的成都张园,作品的题旨和有关人事背景就十分吻合了。

话说回来,作为曾是荣幸的沈园植柳者,笔者对绍兴的这处名园有着一言难尽的深情厚爱。以上对陆游《钗头凤》的几点拙见,悉为学术探讨,绝不意味着对这处名园景点设置的说三道四。但是,诗词读本不一样,其选目既应着眼于可读性与知识性、学术性的适度统一,也要对其有较为恰当的编年和定位,以尽量避免对读词阅史的误导和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况且这一切都是基于对词之为体的历史的、全面的、确切的理解——须知,词比之于诗,其地位之低下,恰与妻、妾之间好有一比!

为“妾”而作

在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的论文集中,有一篇题作《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的论文,作者是上海陶喻之(《陆游与越中山水》,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那次会议期间,笔者曾聆听陶喻之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过此文之梗概,及至对此文悉心目耕后,亟为其中前所未见的佐证而喝彩,被其雄辩的笔触所深深吸引。虽然此文颇有可读性,但文字相当长,兹对彼时所聆及目耕所获,谨做忆编和撮述如下,以飨同好。

以往人们或为尊者所讳,或未曾得知陆游在其原配唐氏、继室王氏之外,还有一位曾令其神魂颠倒、爱之欲狂的小妾杨氏。陆、杨之间的那段婚外情,当是深藏在《钗头凤》词后面的真实背景;换言之,《钗头凤》是陆游书赠杨氏而非唐氏者。鉴于陆、王之婚配是由双方家长包办的,其间难免存有不如意之事。王氏自蜀州东来山阴与陆游结合,后又携其五子一女,跟随陆游入其故乡蜀州,并一度滞留于此。离开王氏游宦于成都、嘉州等地的陆游,与杨氏邂逅钟情。陆游最疼爱的最小的女儿,就是他与杨氏所生:“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渭南文集》卷33之《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为一个夭折的襁褓婴儿撰写“墓志铭”本已少见,况且其中尚有“姿状瑰异凝重者”、“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云云,这种极度夸赞的话,以及她死后,陆游为之“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不难发现,在这种强烈的感情色彩背后,显然另有隐衷。这是以往人们未曾想得到的、正确解读《钗头凤》一词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陆游亲笔所写的这一“墓志铭”,已是后话。在此之前,他与杨氏还生过两个孩子。

陆游从南郑抗金前线,十分无奈地到达成都,曾下榻于城西的一个驿站里。在这里,他与一位人称“驿卒女”(其实当是驿站中的艺妓杨氏)两情相悦。自此,陆游凡至成都,均下榻于这一“驿社”。《放翁词》中至少有十来首以往或被称为狎妓艳情,或被看做梦游仙境的蜀中之作,实际是跟陆游与杨氏的那段婚外情缘有关。比如,首句作“风卷征尘”的《双头莲》中的“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指的当是杨氏。在陆游看来,这位杨氏压倒了原籍江南的原配唐氏。陆游的第六个儿子子布,当是他与杨氏生的第一个孩子,而不是年近半百、徐娘已老的王氏所生。正因为子布系非婚所生,在陆游一家东归原籍山阴时,才将子布像弃婴一样地寄养蜀中,直到王氏去世后,子布才得以回到陆、杨身边,这又是后话。当初从子布的坐胎到出生以后,大约两三年之久,因家庭和其他世俗所造成的种种阻碍,杨氏独自抚养子布,而陆游不但没有给予应有的关照,竟有数年压根未与杨氏照面。直到淳熙五年(1178)二月,陆游去成都城东后蜀燕王宫故址张园观赏海棠,与杨氏意外重逢,愧疚交加之中,写下了那首忏悔录似的《钗头凤》。不仅是这首《钗头凤》,就是以往无确切编年的《卜算子·咏梅》,也不像是作者的咏物抒怀或孤芳自赏之作,而更像是《钗头凤》的姊妹篇,当是陆游寓蜀期间,专为“驿外”、“无主”、“一念堕尘中”(《秋波媚》)、“才见便论心素”(《真珠帘》)的别有“风调”、令其“时时偷顾”、“最动人”的杨氏所作。

在自号“放翁”的陆务观被“恩准”东返山阴之前后,子聿又在杨氏腹中坐胎。为了求得与陆游同行而不为王氏所阻,杨氏乔装打扮成行脚尼姑尾随而行,只有四五岁的子布却被舍弃在西蜀。这或许就是人们一向认为不足置信的“野史”、“轶史”中所说的,陆游“挟蜀尼以归”和“携成都妓剃为尼而与归”的真相。而当初与子布诀别的凄惨情形,则有陆游的诗句为证:“忆昔初登下峡船,一回望汝一凄然。梦魂南北略万里,人世短长无百年。”(《剑南诗稿》卷五四《计子布归程已过新安入畿县界》。)

这位至少在中年以前极为缺乏自律性,往往为酒和女人而颓放和癫狂的陆游,应该说欠下了杨氏母子一笔沉重的孽债,为此他深自忏悔过,也为后来得以重逢喜不自胜,这一切,不仅有陆游的多首诗为证,其晚年一直将杨氏所生的子布、子聿留在身边,倍加疼爱,更是陆游欠债心情的一种旁证。唯因陆游对杨氏的愧疚和爱怜,较之对唐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钗头凤》一词才能写得那样痛切感人。况且,在《放翁词》中,还有多首以往被视为“赠妓”和“代妓而作”者,也写得相当深挚多情,这恐怕大都与陆、杨那段不平常的情缘有关。平心而论,杨氏为陆游付出的比唐氏更多,也更能打动陆游,从而写出了这首令古今多少读者“情愿为之悲喜”的《钗头凤》!

综观陶喻之先生文,说《钗头凤》是陆游为唐琬所作,于事实、情理多有不合,说他是为杨氏而作,陶先生的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

通过对《东坡词》《稼轩词》与《放翁词》的对读,深感此三家的词学观念几有天壤之别。苏、辛主张以诗、以文入词,乃至无事不可入词,而陆氏不仅恪守“诗庄词媚”的老传统,他甚至有时将词视为下贱。根据笔者的赏词所见,解读《钗头凤》时,尤其不能忘记,在陆游的观念中,并未完全消除对于词的鄙薄心理,再加家长制和其他封建伦理观念对其强制性的约束,在他身上仍然保留着一些令人难以思议的理念。比如,他时而唯父母之命是听而休弃唐琬,时而又把正妻和妾媵艺妓的地位视为有天壤之别,他把对于前妻和继室的情意写在庄重的诗里,比如“沈园”诗、“菊枕”诗和其他多首诗歌,大都是为怀念唐琬的刻骨铭心之作;就是对其明明有所“审美疲劳”的、他本人又不无刻薄之嫌的王氏,陆游也以《离家示妻子》为题,作诗叙说她的好处。而对于杨氏,哪怕私下里“爱”得发狂,甚至觉得她的“倩笑”、“道骨仙风”,比唐琬更值得怀念,到头来也只配写到“等而下之”的长短句里。(陆游这一关于诗词题材的保守观念,至其晚年大有改变)何况,《钗头凤》这一词调及其渊源所自《撷芳词》,多系带有浓重艳情色彩的章台冶游的产物。如果用心读一读陆游于宋孝宗乾道中后期至熙宁中前期的词作,不难发现,包括《钗头凤》在内的若干首写于蜀中的长短句,竟在不同程度上,与杨氏的身世、“做派”,乃至长相、身段有关,而与唐琬则风马牛不相及。依照陆游在某种意义上偏于落后的词学观念,说不定他认为,将自己与唐氏的那段情事,用《钗头凤》这种词调歌之、题之,会有损于陆、唐两族及其本人之清名!

作 者: 陈祖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任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秦少游研究会副会长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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