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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盛唐?

2011-08-15北京龚鹏程

名作欣赏 2011年4期
关键词:岑参孟浩然王维

/[北京]龚鹏程

何谓盛唐?

/[北京]龚鹏程

本来打算谈谈盛唐在文学史文化史上的地位。但这个论题太大,恐怕非数十万言不能解决,故今仅先解释“盛唐”两字。

王维的形象

王维精神禅理,见称与时人,苑咸答其《苑舍人能书焚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云“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华省仙郎早悟禅”可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遂谓其“有高致,信佛理”,《旧唐书》本传则云维“弟兄俱奉佛”,《新唐书》因之。

王维既然如此信佛,又精禅理,后人论其诗,便努力于此推求。《而庵说唐诗》称:“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句句皆合圣教。”李空同称:“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顾起经《题王右丞诗笺小引》称维“长于佛理,故其摛藻奇逸,措思冲淡”……逐声寻响若此者,殆不可胜数。

然而,王维信佛是一回事;信佛是否即为禅宗,又是一回事;是禅宗、懂禅理,而能不能将禅表现于其诗中,更是另一件事;诗之冲淡,确因彼信佛使然,则是又一件事。这几个层次,并不相同。可是历来论者混为一谈,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予甄别,故所说王维之诗禅关系,其实均为模糊影响之谈。王维为华严耶?禅宗耶?祖师禅耶?如来禅耶?北宗耶?南宗耶?谁能为我说之?

考王维所曾进奉者,为《仁王经》注本,宣称“了言说即解脱”、“知名相即真如”(《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七,下引此书,只注明卷次),此岂禅家宗旨?其《西方变画赞(并序)》说:“愿以西方为导首,往生极乐性自在”(卷二十),则是净土信仰,与禅又有何关系?同一态度,又见《给事中窦绍为亡弟故驸马都尉于孝义寺浮图画西方阿弥陀变赞(并序)》。论者于佛理囫囵不通,看见王维“精禅理”一语,便来七牵八扯,不知禅法乃佛家通义,禅宗之禅却与一般教下者不同。王维《过香积寺》云“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之“禅”,岂是禅宗之“禅”?盖为《大方便佛报恩经》所称“山林树下,安禅静默”而已。如此安禅,以制贪瞋痴毒,大概仅能如其《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所谓“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非一超直入如来地,直指本心者,实甚显然。古今论者,渺不识佛禅义理,又不知宗派,套个王维“诗佛”的名号,动辄誉其“字字入禅”(王渔洋:《蚕尾续文》),可笑孰甚!

不止此也。王维固然对佛教有信仰,但大家忽略了:他信佛并不是排他性的活动,信佛的同时,他也信道。即或因认为道教之法“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而对佛教更为信崇些(“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见卷九《秋夜独坐》),但他与道教的关系仍然一直非常密切。

据《海录碎事》说:“唐司马承祯,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这十人未必确有交游,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这不是仅知王维奉佛的人所能明白的。论王维者,多矣,但讨论王维道教信仰的,一篇文章我也未见到。

唐人耿漳《题清源寺王右丞宅陈迹》已说王维“儒墨兼宗道”,明朝李日华《读右丞五言》也说王氏是“紫禁神仙侣”。王维与道教相关的作品,数量并不少于与佛教;来往亦多求道之士,如《赠李颀》“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送韦大人东京留守》“君子从相访,重玄其可寻”等等甚多。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当是佛道兼宗的。《春日上方即事》说:“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正可见其宗趣。他说佛理,其实也仍常是用老庄玄理去格义,像“无烦君喻马,任以我为牛。植福祠迦叶,求仁笑孔丘”(卷三《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就是用《庄子》讲佛理的。

对于王维与道教的关系视而不见,正显示历来我们对王维及王维诗的认识是偏颇的。大谈其与佛教的关联而无视其与道教的渊源,亦如大谈王维的冲淡恬静而忽略其豪健风格,大谈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而漠视其边塞题材。

明胡应麟曾说:“右丞五言,工淡、闲丽,自有二派。‘楚塞三江接’、‘风劲角弓鸣’、‘扬子谈经处’等篇,绮丽精工,沈、宋合调者也。‘寒山转苍翠’、‘寂寞掩柴扉’、‘晚年唯好静’等篇,幽闲古淡,储、孟同声者也。”这是认识到王维诗在风格与题材上存有异质性,一种偏于山林静摄,是山水田园的情调,一种气象高华阔大,造语亦精丽。这种观察当然是对的。但一般论诗者可不愿如此麻烦,谈起盛唐,往往就是一刀切开,岑参高适边塞诗一派,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一派。说到王维,则总是“维诗清逸,追逼陶谢”(《文献通考》),“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为诗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诘”(《诗人玉屑》),“王摩诘诗,浑厚闲雅,覆盖古今,但如久隐山林之人,徒成旷淡也”(《西清诗话》)……这一套。

其实王维作品里,山水田园仅占四分之一,其述豪侠、咏边塞、陈闺怨者,无论质与量,均不逊于山水田园。比诸岑参高适,亦无愧色(王世贞且谓其《出塞作》若非犯两“马”字,足当唐诗压卷)。豪健佚荡,岂旷淡清逸云云所能局限?

另外,王维有一种廊庙诗,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作》),“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之类,亦非山林田园所能限。这些诗,古人颇有赏音,或提名为唐诗压卷之作的候选者,或认为足以代表盛唐风格。但现今一般论王维仅以山水田园诗人视之,对此便不暇讨论了。

岑参的面貌

岑参的情况,与王维类似。

岑乃南阳人,童年侍父客居平阳八九年,曾在王屋山有所谓青萝旧斋。他一直对这段山居生活非常怀念,常想“安得还旧山,东溪垂钓纶”(《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萝旧斋》)。这种对山居闲适之境的向往,事实上也贯穿其一生,成为他性格中极为强烈的部分。

所以他在各地均有怀念别业旧居之作,时时想回去那里盘桓烟景泉石。壮岁入京,开元廿二年(706)至长安献书,至天宝三年(744)进士及第,在京城奔走求仕之际,亦营两峰草堂于终南山,“兴来恣佳游,事惬符胜概”(《终南山双峰草堂作》);且在少室山另有居址,见《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他在杜陵县也有别业,见《宿蒲关东店忆杜陵别业》《过酒泉忆杜陵别业》等,大概建于他在京城任官时期。这些别业幽居、山林闲适之作,与王维辋川诸什,情调其实颇为近似。

安史之乱后,岑参短暂居朝,随即出为嘉州刺史,罢后则寓居蜀地。嘉州即今眉山乐山一带,蜀江水碧蜀山青,诗人优游于山水之间,所作尤多闲适冲夷之乐。

相较之下,他的边塞经验就短暂得多。天宝十三年(754)随封常清赴北庭,至德元年(756)即返,总共只有三年。时间不但短,对边塞物事也无情感上的认同。咏边塞,大抵是说其寒苦,而以故园山野之思来相对照,以见感慨,故多悲壮苍茫之音。不像王维说起边城游侠就一副逸兴湍飞、豪情万状的样子。而且因为边塞经验毕竟短暂,边塞作品虽令人印象深刻,总量仍不及其述闲静者多。

山居幽处的经验既多,又有情感上的认同,他的山人、隐者、道士、僧家朋友当然也就多了。《赠西岳山人李冈》的这位,是炼丹的;《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的这位,能弹琴;《寻少室张山人,闻与偃师周明府同入都》,则为炼金客。另有《题井泾双溪李道士所居》《江行夜宿龙吼滩眺临,思峨眉隐者,兼寄慕中诸公》《宿东溪王屋李隐者》《寻巩县南李处士别居》《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过缑山王处士黑石谷隐居》等。这些与山人隐士交游之作,跟他那一大堆怀旧居、念别业、思归退、耽静摄的诗篇,合在一块儿看,更能看出岑参的性格和他的人生观,“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帘前春色应须惜,世上浮名好是闲”(《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跟王维“晚年唯好静”的情形相比,恐怕岑参之好静更甚。

正因如此,岑参也颇亲近佛教、道教。道教人士及山人隐者,前文已谈过了,佛教部分,他游观寺塔、访院谒僧,来往踪迹极多。《青龙招提归一上人远游吴楚别诗》说自己“久交应真侣,最叹青龙僧”,可见他与方外士交往既多且久。《寄青城龙溪奂道人》更说自己“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此与《秋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所说“愿谢区中缘,永依金人宫”,《登嘉州凌云寺诗》所说“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等语意雷同,都是讲自己准备归心大乘,弃绝尘缘的。这样的诗,也有几十首。

换言之,一般论唐诗者,除了谈岑参几首廊庙应制诗(如《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西掖省即事》之类)、几首与杜甫王维高适唱和诗之外,只知岑参是个边塞诗人。不知其山林游处、平淡冲夷的一面;不知他志在林泉,颇侣隐沦的一面;也不能考其与佛道的关系;不能探知其人的心衷情性。他与王维有许多相似处,可是我们看王维与岑参,刚好各只看了一半儿。

孟浩然的风姿

孟浩然,于李杜为前辈,开元二十八年(740)即卒,天宝以后之事当然都不能预闻。而他又无岑参王维乃至李杜等人在朝任官的经验,因此盛唐气象、朝廷宫庙之美,彼均无与。有的,只是山林和江湖。山林,指他隐居和寻道访寺之作,多山林游赏之趣;江湖,指他跟山人、道士、墨客、游侠、僧侣、官僚来往交游之作,多相濡以沫之情。王维岑参集中山林田园、僧道游处的那些部分,也即是孟浩然诗作主要的内容。

但历来论孟诗,都只谈他山林田园。对他的佛道关系,远不如对王维那么关心。这是由于孟浩然作得不好吗?或许。但我们可以来比较一下:

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

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看取莲华浮,方知不染心。

(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

共仰头陀行,能忘世谛情。

回看双凤阙,相去一牛鸣。

法向空林说,心随宝地平。

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

闻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

安知不来往,翻得似无生。

(王维:《与苏卢二员外期游丈八寺而苏不至因有此作》)

这样比较可能毫无意义,因诗体诗意都不同,但也可能说明一些情况。怎么说呢?在这种比较下,孟诗显然比王诗好些。王诗太质实,用佛教典故名相去排砌,不如孟以清幽之景写禅寂的境界高明。夕阳带雨,空翠满庭,亦具禅味。王维诗当然也有很多是有禅意的,但我故意举这一首,是要提醒大家:王维诗被后人誉为有禅意者,其实大多只是闲情,只是写景,与佛教不甚相干。解者因知王维奉佛,遂以此求索附会之而已。维诗与佛教有关者,则泰半属于堆砌典故、搬弄名相之作,不止大落言荃,抑且金屑满眼,不见得比孟浩然好到哪儿去。而论孟诗者,对孟诗此部分置若罔闻,恐怕也太粗疏了。

此外,古今论孟浩然,也只知他是个隐士,是山水诗人,却不曾留意到此公亦任侠者。

《新唐书》本传即谓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又称其“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这在孟浩然诗中是可以印证的,如《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云“平生重交结”,《送吴宣从事》云“平生一匕首,感激赠夫君”,《送朱大入秦》云“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醉后赠马四》云“四海重然诺,吾尝闻白眉。秦城游侠客,相得半酣时”,《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云“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酒酣白日暮,走马人红尘”等,均可证明孟浩然是好交游、任侠义、意气感激、脱略形迹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我们所认为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叹老嗟卑之士,也不仅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高士。他应是李白那一类人,一生好入名山游,也炼丹、也侣道,也求官、也飘荡于江湖。李白对孟浩然如此欣赏,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难道现在我们所知道的山水诗人孟浩然足当此“风流”之评乎?现在我们讲的孟浩然,只是清远平淡,只是闲适,只是一位山人,蔬荀气中略少寒瘠相者耳。风流是谈不上的。但李白对孟却有气类之感。若孟氏真如现今我人所以为的这个样子,诸君认为李白会对他如此推崇景慕吗?

李白任侠使气,书剑两行,孟浩然也是。《自洛之越》自伤“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宴张记室宅》说“宁知书剑客,岁月独蹉跎?”《田园作》则说“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都是有书有剑,以之自负,亦以自伤。

游侠风流倜傥,走马入红尘,自然也不免有绮情。这,一方面是游侠生涯中交游通脱而有所遭遇者,如《宴崔明府宅夜观妓》《同张明府碧溪赠答》《宴张记室宅》《寒夜张明府宅宴》《崔明府宅夜观妓》《春中喜王九相寻》《长乐宫》《从张丞相游南纪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等,均为歌妓。所谓“十里届宾馆,征声匝妓筵”,“红粉邀君在何处,青楼苦夜长难晓”,“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香炭金炉暖,娇弦玉指清”,“从来惯留客,兹夕为谁多”,莫不香艳旖旎。然此皆逢场作戏,并无实感者。其次,则为确有所系念者,如《除夜有怀》云:“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此所怀者必非男子,亦非妻室。三则是发绮思、作绮语、抒绮情者。如“春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已厌交欢怜枕席,相将游戏绕池台”(《春情》)这样的诗,有《春怨》《闺情》《寒夜》《美人分香》《赋得盈盈楼上女》等甚多。有时去游山水,他也会有绮思,如《万山潭作》云:“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初春汉中漾舟》云“波影遥妓钗,沙光逐人目。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良会难再逢,日人须秉烛”等,也很不少。

总之,迄今为止,对孟浩然的理解也是偏宕的。一个有豪情绮思、喜振人患难又多僧友道侣的孟浩然,还有待我们去重新认识。

唐人看盛唐

盛唐时期诗人很多,我不能每位诗人都这样胪列下去,一一说明历来对他们的误解。所以现在只好综合起来谈。

盛唐诗的整体面貌以及当时诗家的风格,其实非后世才产生误解、看不清楚,而是当时已然。何以见得?唐人选的唐诗集就是明证。

“合收初盛唐”的芮挺章《国秀集》,收了李峤、沈、宋以至祖咏等九十三人,但《国秀集·序》又说所选“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故应为盛唐诗的第一个选本。可是这个选本,评价向来不高,宋人曾彦和说“挺章所选,非璠之比,览者自得之”(《国秀集·跋》),谓其不及殷璠《河岳英灵集》也。近人傅璇琮亦赞成此说,认为殷璠选本最足以代表盛唐。

然而,殷璠所选,作家中缺了杜甫,对李白的评价也不如王昌龄;诗体方面,五古独多,近体极少。这能代表盛唐吗?

殷璠对诗人的个别评论及描述,与后世所言,差异也很大。例如孟浩然诗,他说是“文采丰茸,经纬绵密”。经纬绵密乃言章法,孟诗章法固然密栗,文采却以平淡见称,丰茸之说,恐与世论参商。他又说储光羲“挟风雅之道,得浩然之气”,似亦与后世谓储为田园诗人者不合。可是在殷璠眼中,储却是与王昌龄气骨相同的诗家,所以说:“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游。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如此评价,实在是不容易理解的。吴乔《围炉诗话》说“崔颢因李北海一言,殷璠目为‘轻薄’(按:应为浮艳),诗实不然。五古奇崛,五律精能,七律尤胜。崔曙五古,载《河岳英灵集》五篇,高妙沉着。殷璠谓其‘吐词委婉、情意悲凉’,未尽其美”,讲的就是殷璠的赏鉴有问题。何焯批校本,则有跋谓“此集所收不越齐梁诗格,但稍汰其靡者耳……此书多取警秀之句,缘情言志,理或未当”,亦对它颇不满意。

傅璇琮力排众议,认为此书不仅品藻众作,且有理论。它以神、气、情论作家总体修养,这三者是统一的,“盛唐诗歌所能表现的内容……既有神理,又有力量,复有情致。这样,前人所未曾提出,而为殷璠所独创的‘兴象说’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什么是“兴象”呢?“形象”与“思维”不是分开来讲,而是统一的、整体的,这就是兴象(《唐诗论学丛稿,盛唐诗风和殷璠诗论》,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版)。

傅氏此说,颇可商榷:

一、殷璠“审鉴诸体、委详所来”,故说:“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神来、气来、情来,三者是三种不同的“所来”,犹如诸体有雅有俗有鄙有野一般。三者怎么可能是统一的,构成整体盛唐诗的内容表现?

二、形象思维一词本为不通之词。形象思维乃相对于抽象的、逻辑的思维而说, 形象与思维,分开来怎么讲呢?

三、形象思维云云最多只涉及象,何以即是兴?

傅先生又说盛唐重气,可于盛唐草书重骨力处获得理解;说岑参后期边塞诗尤重气骨,殷璠但收早期作品而已。这也全是错的。岑参后期生活皆在蜀南。书法重骨,其实亦不在盛唐,而在汉魏南北朝。故包世臣说“古人未有不尚峻劲者”,盛唐才主张“中和”,强调刚健与婀娜调和并济,我另有《书学与武学》《醉书》两文详论其流变《(书艺丛谈》,佛光大学2001年版)。

也就是说: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固不足以见盛唐面目,今人据其书以论盛唐,则又误上加误。

《河岳英灵集》成书后不久,元结又编《箧中集》,收沈千运、王季友、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季川七人诗。这些人大多经历过盛唐,但一般人谈盛唐,大概都不会举这几位作代表。元结之意,本来也是如此。因为他对盛唐至乾元年间(758—760)诗风即多不满,他说:

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

沈千运等人,即是他认为“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的人物,“凡所为文,皆与时异”。他特别选这些人的诗,正欲以此矫正流俗。

《河岳英灵集》不足以见盛唐面目,《箧中集》又反对盛唐诗风,则盛唐诗也者,如何考见?

《箧中集》之后,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上卷选至天宝十二年(753),下卷从至德元年(756)起。其所收,当然就包括盛唐诗。但所收也只以五言为主,上下卷加起来,七言不到十首。这也难说是对盛唐合理的呈现。

此后唐人选唐诗,情况大都差不多,各有各的问题,不一一赘述。而最重要的则是,“盛唐”从没有被当成一个风格群体、一个文化世代来看待。

盛唐地位的确立

首先标明盛唐的诗选本,是元朝杨士弘的《唐音》。此书批评前此诸选本:《河岳英灵集》“详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绝,仅存一二”;《极玄集》“只五言律百篇,除王维、祖咏,亦皆中唐人诗”;《中兴间气集》《又玄集》《才调集》“亦多主于晚唐矣”;其余宋人所编《唐百家诗选》,洪迈、曾苍山、赵紫芝、周伯弼、陈德新等人的选本也都是“大抵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唐音姓氏并序》)。也就是说,他认为从前大家都不重视盛唐,所收均以中晚唐为主。他自己的选本,力矫此弊,以“唐初盛唐”、“中唐”、“晚唐”来分期分卷。

此乃三唐说,把唐诗正式分了期。其次,他还把唐诗从风格与价值上分了类。一为初唐四杰,称为“始音”;二为正音;三为偏格,编人“遗响”。“正音”大抵以盛唐为准。故他可说是第一位正视盛唐诗风,把它当成一个文学时代与风格类型的选家。虽然他仍将初唐与盛唐并论,而且甄选评价也与后来的盛唐诗观不同,(高棅批评他:“李杜大家不录,岑刘古调微存;张籍、王建、许浑、李商隐律诗载诸‘正音’;渤海高适、江宁王昌龄五言稍见‘遗响’”)但其著作对后来盛唐地位的确立,实有关键性影响。

若撇开诗选,扩大视野来看,标举盛者,在杨士弘之前已有其人,那就是严羽。

严羽之前或同时人当然已颇称道唐人诗,但多泛称,或专就一二人论,比较具有概括意义,以“时代相”为风格语者,只有晚唐。严羽是第—位举出“盛唐体”,并拿来跟建安体、永明体、齐梁体、元和体、晚唐体、江西宗派体等相提并论的。(《沧浪诗话·诗体》)这个“体”,乃是文体风格之谓,指一个时代或一个流派,形成了一种文学创作上的风格特征。

学诗人面对这些不同的诗体与风格,须有所抉择。故诸体之间又不是平列的,而是有其高下可辨。此即辨体之说,严羽谓: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

(《沧浪诗话·诗辨》)

杨士弘以盛唐为正音的态度,早见于此。既然学诗须以盛唐为法,盛唐体的特质又在哪里?该怎么学呢?严羽提出“妙悟”说,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以此反对“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书卷为诗、以议论为诗”。

可见盛唐体的提出,以及对盛唐体的界定,乃是相对于晚唐体和元祐体、江西体而来的。严羽为了要反对他所认为的晚唐诗与宋诗,才从“妙悟”这个角度去把握盛唐,以致李杜皆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孟浩然则一味妙悟。

确立盛唐体,并以之为学诗典范,用以反对“主理”的诗风,这几点完全被高棅所继承。高棅的《唐诗品汇》,正是严羽之论与杨士弘之选的综合,其《凡例》云:

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下迄六代,汉魏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华,殊欠秋实。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楷式”。余以为确论。后又采集古今诸贤之说,及观沧浪严先生之辨,益以林之言可征。

他服膺严羽,是极为明显的。对盛唐的界定,则略异于杨士弘,分为四段:玄宗开元以前为初唐,开元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大历至宪宗元和末为中唐,文宗开成初至五代为晚唐。此为四唐说。四唐之间,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抑扬显然。

此书后为复古派所宗法,李攀龙且依此而编《古今诗删》。但高书所选盛唐诗仅占32%,李书所载唐诗虽全由高书摘出,盛唐诗却占了60%,可说是比高氏更进一步提高了盛唐的地位。后人概括明代复古派的文论,说他们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诗宗盛唐的态度,正可由其选本中看出。

明清对盛唐的认识

明代复古派说诗必盛唐,其所谓盛唐,究竟是指什么?是与严羽一样的“兴趣”、“妙悟”吗?

明代复古派最重视的盛唐诗体是七律,而所学习的盛唐典范,据胡应麟的观察是这样的:

于鳞七言律所以能奔走一代者,实源流《早朝》《秋兴》、李颀、祖咏等诗。大率句法得之老杜,篇法得之李颀。属对多偏枯,属词多重犯,是其小疵,未妨大雅。“紫气关临天地阔,黄金台贮俊贤多”,“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少陵句也。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王维句也。“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南川粳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李颀句也。“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青莲句也。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祖咏句也。 “千门柳色连青琐,三殿花香入紫微”,“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参句也。凡于鳞七言律,大率本此数联。今人但见黄金、紫气、青山、万里,则以为于鳞体,不熟唐诗故耳。中间李颀四首,尤其是济南篇法所自。

(《诗薮·续编》卷三)

吴乔则说:“于鳞以‘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顾盼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为句样。”(《围炉诗话》)这两联为李颀《寄司勋卢员外》《寄綦毋三》语。李梦阳所谓盛唐,大抵可见于这些句样中。主要是杜甫与李颀,特征是格局阔大,百年万里、三山二水、九天万国、南川西岭;且多为意象景物,非说理议论叙事语;三则都有一种声调之美,念起来好听,且有一种类似的音腔。这由李梦阳自己的诗论也可以得到印证。他在《缶音集序》中说:

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今其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人可乎?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做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

批评宋人诗不主调,即是说其诗缺乏音乐性;指宋诗不香色流动、无风云月露,则是说它净作理语,不借物色以发比兴。这种主张,正与别人对他学唐诗的观察相符。他所谓盛唐诗为何,于此亦可思过半矣。

如此论盛唐,实与严羽近似。严羽所说的“妙悟”,确意为何,固然难说,但两者对宋诗的批评是一致的。“兴趣”之说,与“比兴错杂”云云,也可相通。所不同者,在则于李梦阳强调音乐性,说诗要“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严羽在这方面却未谈到。此外,严羽所指盛唐诸公,并无李颀。在复古派所师法的盛唐诗家中,李欣却是个极重要的人物,故胡震亨说盛唐名家,应“祧孟、进李颀。应称王、李、岑、高”(《唐音癸签》)。

可是,以王维、岑参、高适、李颀为代表的盛唐诗,怎么安放李杜呢?对李白,基本上是虚尊之,很少讨论,也不太宗法。杜甫则处理起来更加尴尬。一方面推崇他是盛唐大家,另一方面又说他有许多地方不符合“盛唐体”。如王世懋云:“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艺圃撷余》)其中秀与丽符合盛唐体,余均不合。其险拙累句,更遭到“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李攀龙也说:“子美篇什虽众,颓焉自放矣。”(《选唐诗序》)王世贞则说:“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艺苑卮言》)何景明更说杜甫为唐诗的“变体”(《大复集·卷十四·明月诗序》)。这都表明了对老杜乃是选择性的推崇,所谓盛唐体,并不是以李杜为典范而建立的风格类型。

然而,以王维、岑参、高适、李颀为典范的盛唐风格,却也非后人所说的王孟山水、高岑边塞之类,而是以《早朝》—类诗为基准的。典重高华,亦与李白之俊逸、杜甫之沉郁无与。

复古派这种盛唐诗观,明末清初受到不少挑战,公安派、钱谦益、黄宗羲、吴之振等提倡宋诗,冯舒冯班兄弟、吴乔推崇晚唐,盛唐的正宗典范光环均不免减色。

重振盛唐声威并为盛唐重新定义的,是王渔洋。渔洋所编《唐贤三昧集》于唐贤中专注盛唐。所收43人、诗432首,王维即占111首、孟浩然48首、李颀42首、岑参36首、王昌龄29首,五人共占266首,超过一半以上。推尊盛唐,更甚于李攀龙。但他对盛唐风格的认识却不同于明代复古派,不取高华壮丽者,而强调神韵。其弟子何世璂《然灯记闻》载:

进曰:“然则《三昧》之选,前不及初,而后不及中、晚,是则何说?是非欲人但学盛唐,而不及中、晚之意乎?”师曰:“不然!吾盖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之语,而自命高华、自矜为壮丽,按之其中,毫无生气,故有《三昧集》之选。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与世人看,以见盛唐之诗,原非空壳子、大帽子话,其中蕴藉风流、包含万物,自足以兼前后诸公之说,彼世之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等语,果真盛唐之真面目、真精神乎?抑亦优孟、叔敖也?苟知此意,思过半矣!”

批评明人的盛唐诗观所见非真盛唐,仅得其肤廓、得其空腔,而祈向宗旨则在平淡,屡引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且大选王维孟浩然此类诗作以为样本。

渔洋之后,唐宋之争,纷扰不休。到清末,同光体则是以“力破唐宋分界”为说而实主宋诗者。盛唐声威,光彩又黯然了。胡适刘大杰之后,盛唐的地位才又得巩固。现在我们一谈到盛唐,就想到那是诗歌的盛世,认为此后诗即越来越衰,宋元明清诗没啥好读;而想到盛唐,就想到李白杜甫两高峰,王孟山水田园、高岑边塞两大派。这些,都拜刘大杰之赐。

这样的观点,与严羽、明代复古派及王渔洋不同处,在于非推举盛唐以供创作时宗法,故非学习的对象,仅是阅读时的指针。其次,盛唐不再具有整体的风格意涵,而是以两人两派为主的一群诗人及一群杰作。创作上的宗唐宗宋之争亦随之结束,盛唐作为一种风格典型这种意义已消解了。但李杜是否可以代表盛唐,倘依明代复古派或清朝王渔洋的见解看,恐怕都很可疑。王维孟浩然的山水卷标、岑参的边塞印记,贴得是否妥当,据我在前面的考察看,也不无疑问。

盛唐的诠释

综合以上所说,发现所谓盛唐的面目甚为模糊。

唐朝人自己看,或许根本不觉得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或诗歌的盛世。我们现在视为盛唐代表性诗人的李白、杜甫、岑参、高适,在唐人选的唐诗集中均排不进前五名。《河岳英灵集》不录杜甫,《中兴间气集》不录李白,《极玄集》不录李杜。王维孟浩然的境遇好些,但也非前两名的大诗人。这是就诗人说。就时代说,元结对盛唐的不满,前文已介绍过,白居易在谈到唐代诗风时也说:“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白氏长庆集·卷廿八·与元九书》)后人推崇唐诗,鄙夷宋诗,理由往往是说宋诗缺乏风雅比兴,可是依白居易之见,盛唐才缺少这个特质。

宋人本来论唐,也未曾专意于盛唐,大抵只是泛说作诗应学唐人,或举一二名家,如杜甫、韩愈、李商隐、白居易为典范。严羽始为反对时人之学江西与晚唐而标举盛唐。此后盛唐成为一个招牌,许多人宣称他们的产品即属于这个品牌,但彼此所说的盛唐并不是同一桩事。或以妙悟为盛唐,或以高华壮丽为盛唐,或以平淡幽远为盛唐。盛唐,变成了论者对治他那个时代所提出的理想诗体;盛唐诗家,成为理想的创作典范。透过不断的注解、诠释、论析以及赞叹,盛唐,终于成为我国诗歌的黄金盛世。

因此,盛唐有两个,一是历史上的唐代开元天宝,是历史上的唐代某个时期;另一个则是文化意义上的盛唐,这个盛唐,存在于宋元明清人的言说构造中。

文化意义的盛唐,不但塑造了一个颇异于唐代开元天宝的历史性盛唐,事实上也形塑着宋元明清的文化。这个盛唐,存活于宋元明清实际的人文活动中,在那些时代,人们说盛唐是什么,往往也就是在讲他们自己的诗是什么(如李攀龙、王渔洋)。为了争盛唐的地位,诗人们是会攘臂相向,“几欲拼命与争”的。

但言说构造的盛唐,未必有足够的历史材料来证明它的存在。诠释出来的盛唐,也不断会遭到诠释的挑战。诠释与诠释之间,仍有无数裂缝,可供我们钻缝蹈隙,在瓦解旧有的言说中重新拼凑盛唐的图像。我在前面,用了—些篇幅,实际检讨近人对王维岑参孟浩然的解说,就属于这类工作。有兴趣的朋友,盍兴乎来!

(此文为作者在香港大学李白杜甫与盛唐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主题演讲)

作 者:龚鹏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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