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浓郁的兴化情结”难以成立
——与任祖镛先生商榷
2011-08-15汪吾金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杭州310018
⊙汪吾金[杭州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浓郁的兴化情结”难以成立
——与任祖镛先生商榷
⊙汪吾金[杭州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本文推敲了任祖镛先生证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有浓郁的兴化情结”的七个“证据”,发现那都是带着兴化情结去解读《水浒传》的附会之说,难以真正证明观点。因而认为所谓《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有浓郁的兴化情结的说法难以成立。
《水浒传》 施耐庵 兴化 情结
《水浒传》的杭州味十足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马成生先生《杭州与水浒》一书(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从地理态势描写、气候物象描写、方言土语运用和人文故实、风土人情等方面,以二十六万余字的篇幅证明施耐庵对杭州非常熟悉、对杭州很有感情,可以给“钱塘施耐庵”之说提供“内证”。杨子华先生的《水浒民俗文化》《水浒文化新解》等著作证明《水浒传》与杭州的“讲史”即评话有一脉相承的直接关系,与杭州宋元的“说唱”、“舞蹈”、“相扑”以及话本小说等都有间接的亲缘关系。任祖镛先生是主张《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是江苏兴化人的,专门写了篇文章《论〈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兴化情结》(见张虹、刘春龙主编的《水浒争鸣》第十辑,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2008年10月第1版),总结自己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研究成果,试图从《水浒传》内部找到“兴化施耐庵”的证据。但仔细阅读了任先生的论述后,大有骨鲠在喉之感;再加思考,发现所谓“浓郁的兴化情结”难以成立,因为任先生所提出的七个依据都靠不住。现将任先生的七条“依据”依次分析,以与任先生商榷并求教于方家。
一、关于“《水浒传》得名于兴化得胜湖的‘水浒港’”问题。兴化有“水浒港”,估计任先生不会造假。但这个“水浒港”和小说《水浒传》是否真有联系?很难说。北宋末年山东梁山渔民张荣等人在兴化得胜湖水浒港内结水浒寨打败金兵,并被朝廷招安担任地方官一事,任先生说载之于明嘉靖《兴化县志》《扬州府志》《通鉴纲目》《三朝北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东都事略》等书。当时影响很大,可能也不是任先生造假。但这件事影响那么大,难道就不允许“钱塘施耐庵”知道后作为素材写进去?照任先生的话说,“水浒传”与“水浒港”在语法结构上完全相同,就可以证明二者一定有关系,这是什么逻辑?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能证明这些人的父母相互启发、约定才取了这个同样的名字吗?兴化水网环境与《水浒传》所写梁山泊环境十分相似,就可以证明意为“水边”的“水浒”就是指兴化了?江南水乡多的是水网环境,杭州就有西湖和西溪湿地,那不也和梁山泊相似?以“水浒”为书名就一定与张士诚练兵于水浒港内有关系,“暗含怀念张士诚”之意?看来清代文字狱都不是冤案,写“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作者真有嘲讽清王朝之意啊。再说了,《水浒传》用到的人文典故多得很,能和杭州扯上关系的比能和兴化扯上关系的多多了。比如润州吕师襄手下有“江南十二神”,杭州有“江南十二潮神”;张顺的“金华将军”头衔和他享祭的“金华将军庙”可以从杭州吴越王手下曹杲那里找到相同;小说结尾处哀挽宋江等人的诗和杭州西湖叶绍翁挽岳飞的诗有化用痕迹;宋江的《乐府词》与杭州人邵桂子的《乐府词》有化用的痕迹;宋江的《孤雁词》与杭州人张玉田的《解连环》有化用的痕迹;小说中的乌龙神和大慧禅师与杭州的乌龙山和径山寺可找到关系;把“养野男人”称为“养鹅鸭”、甚至妇女的头饰闹鹅儿、苦竹枪、枇杷等等都可以从杭州找到现实依据。那是不是更能说明施耐庵更有杭州情结呢?如果说两个情结都存在,那是不是可以说杭州情结浓郁而兴化情结并不浓呢?
二、关于“阮氏三雄在石碣村打败官军的战术与张荣在兴化打金兵的战术十分相似”的问题。《水浒传》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其中的人物故事有现实的原型,这一点恐怕没有人会去过多地质疑。但任先生提到的这种相似性对施耐庵有“浓郁的兴化情结”也没有必然联系。据洪长寿、陈志庆、团之等先生的研究,宋江征方腊是大明兵打张士诚的历史移植呢(见浙江水浒研究会编《水浒研究与欣赏》第四辑,1995年)。那又说明什么?非得归结出一个什么“张士诚情结”或者“杭州情结”?水网地区打仗,可以有水网地区打仗获胜的通常规律,凭什么按通常规律打仗就可以断定打仗的地方就在某某地方了呢?小说中不少战例符合《孙子兵法》,能不能就说小说有“孙子情结”呢?《水浒传》杭州战役的打法完全有真实的地理依据,充满了突出杭州和要把杭州描写全面的意识,并不惜降低艺术水准,做了一些可能令人诟病的设计(见拙文《亦成亦败为杭州》,《作家杂志》2009年12期),倒确可证明作者对杭州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连一座小桥(如定香桥)、一座面积不过二三百平方米的小山(如半 山)、一个没几户人家的小村(如范村)都精确无误,是个地地道道的杭州通,对杭州情有独钟呢。
三、关于“《水浒传》中第一个为民解困、办实事的好官是曾任兴化知县的范仲淹”的问题。任先生认为施耐庵对范仲淹如此钦敬是因为离不开兴化人的情结,这也实在太牵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激励了多少志士仁人,天下百姓都希望有这样的好官来拯救黎民。《水浒传》写范仲淹是为了满足普通百姓渴望好官的心理愿望,跟范仲淹在哪里做过官没有关系。而且范仲淹也不只在兴化当过官,照任先生的逻辑,凡是范仲淹当过官的地方都可能是《水浒传》有某某地方情结了?范仲淹在京师做过大理寺丞,曾奏请仁宗并去赈过灾。他还做过睦州 (今属大杭州)、苏州、开封、润州、越州(今浙江绍兴)、延州、邓州等地的地方官,那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辛劳为民的身影,怎么好说《水浒传》写了范仲淹这个好官就表明《水浒传》有兴化情结呢?我们恐怕只能说《水浒传》有“好官情结”、“清官情结”吧!
四、关于“遇洪而开”石碑的原型是元代兴化范公堤上挖到的“遇詹再修”石刻的问题。任先生自己也说“遇詹再修”石刻是否真有,今天难以考证。只是据晚于水浒成书时的嘉靖(1522—1567)《兴化县志》说范仲淹修堤后还留下刻在石上的“遇詹再修”的预言在元代知县詹士龙再修范公堤时得到验证,并记入县志,说明当时这件事是为官、为民所认同的。而且这一说法决不会是为了证明兴化施耐庵是《水浒传》作者而编造的。后人对“遇詹再修”的附会竟可以成为推断《水浒传》作者某种情结的依据,这未免太荒唐了,不是严谨的学术作风。杭州在上世纪末重建雷峰塔时从地下发掘得密匣一个,打开密匣,里面爬出两条蜈蚣,围观者开玩笑说“白娘子出来了”,真是白娘子出来了吗?一个石刻在那特殊的地点出现,符合了百姓和当时詹知县的心理,这件事就被郑重记录在册。封建社会为了某种目的搞点类似的封建迷信手段的事情很多,陈胜吴广张角等农民起义领袖就是搞这种花招成功的专家。不能排除这石刻的真正幕后人就是那想得个好官名声的詹知县,尽管他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证明兴化施耐庵是《水浒传》的作者。说《水浒传》作者是受了陈胜吴广张角等人的启发设计出来的,恐怕也不是没理由呢。
当然不管“遇詹再修”有多么荒唐,毕竟有此一说存在,也可以探讨它和“遇洪而开”的关系。“遇洪而开”与“遇詹再修”按任先生的说法有四点相同:都是石刻、都是预言、都是四个字、语法结构相同。这四点相同或许确实存在,但这四点相同就可以证明二者是原型和创造的关系吗?不能啊。历史上或文学作品中类似的四字表达形式很多,光《水浒传》内部就还有智真长老给鲁智深的四句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如果任先生的论断成立,那为什么不说这四句偈言也是受“遇詹再修”的启发呢?如果两样东西有四个共同点就能证明二者有内在逻辑关系,那证明一个问题也太简单了。两个人都是男性、年龄相差二十岁、都会说普通话,都从事教书职业,能证明他们是父子关系吗?我们只能说,相同点越多,存在内部联系的可能性越大,关键是要看DNA鉴定啊。任先生能说得出此石碑和那石刻的“DNA”比对结果吗?恐怕是说不清也不可能说清的吧?
其实“遇……而……”句式的预言在范仲淹之前就有了。如鬼谷子就对自己的学生庞涓说过“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后来庞涓入魏,正赶上魏王用膳,庖人送上来一头蒸羊,果然他一路是青云直上;再后来庞涓被孙膑用减灶之计引入马陵道中伏,庞涓也死于乱箭之下,正应了“遇马而瘁”之语。
山东滕州市张汪镇政府网站介绍本镇旅游资源时有这样一段话,或许可以做本处问题的解答参考:“毛遂自荐”的主人公毛遂晚年返回故乡,死后葬于薛城北门外。清末修津浦铁路时迁到铁路西三十米处。据说迁墓破土时发现墓上盖有“遇铁而开”四字的石刻。这段话比较能说明任先生四个共同点不能证明“遇洪而开”与“遇詹再修”有“DNA”似的内在关系。因为这里的“遇铁而开”和《水浒传》中的“遇洪而开”更加惊人相似。尽管是清代发现,但可说明类似“遇……而……”的四字预言式石刻早就古已有之,非兴化独有。任先生所做出的联系和判断是靠不住的。
五、关于“被林冲所杀的陆谦、富安与兴化人名、地名陆谦、富安完全相同”的问题。人名、地名相同确可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作者对某个地方的情感和熟悉程度。但我们不要忘了,一两个人名、地名相同是有偶然性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地名相同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只有几十个上百个地名人名相同才有必然性。某作家偶然用到某个人名、地名不应把他归结为有“浓郁的”某某“情结”,因为作家完全可能道听途说一番,用不着去计较。我们不能忘记,《水浒传》光杭州战役(两个回目)就准确使用杭州大大小小的地名八十六个,除去可以合并的地名,也有七十五个之多。杭州及其附近地名及地理态势那么精准无比,按任先生的逻辑,我们倒真的要考虑《水浒传》作者是否有“浓郁的杭州情结”了。而且,杭州西溪地区就有个宋江村,但我们不能仅根据这一点就断定《水浒传》有“浓郁的西溪情结”;上海市崇明县建设镇东南角就有富安村,我们不能仅根据这一点就断定《水浒传》有“浓郁的崇明情结”;云南安宁市有富安村;江苏连云港新浦区浦南镇有富安村;江苏无锡市滨湖区胡埭镇有富安村;齐齐哈尔市富裕县富海镇有富安村;云南昆明安宁市县街镇石江有富安村……这么多富安村,到底哪一个是水浒里面的富安?说不了吧?
六、关于“没箭羽张清与兴化石手军”的问题。任先生认为兴化石手军这一民间义军组织能以石子中靶、打飞鸟,这是善使石子的张清的原型。乍一看,似乎也有道理,但仔细分析并不能说服人。在原始社会,人类的先祖就能用石头作工具开展生产劳动,也包括打仗。农村孩子至今还在用石子做武器试图解决他们孩子间的矛盾和问题;现在的电视新闻镜头里我们还能看到巴勒斯坦人民向以色列军警扔石头的斗争场面呢。兴化的石手军和没箭羽张清之间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吗?我们看不出。生活中有用石子打仗,现实主义小说中就有人物用石子打仗,这个观点可以成立。但为什么非得是兴化的石手军这个特定的“原型”促成张清这个艺术形象呢?任先生说作者对用石子打人的事非常熟悉,因而描写生动且充满赞美之情,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其他地方的作者难道就不可以“非常熟悉”,“因而描写生动且充满赞美之情”?
七、关于“林冲烧掉的草料场原型在兴化白马驹场南,今兴化合陈镇”的问题。任先生自己说林冲“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这种黄土墙直至20世纪70年代兴化农村比比皆是。”这又犯了明显的逻辑错误。杭州至今还有这种泥墙呢。比如说宝石山上,比如说杭州城里还没改造好的旧房子,相信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都还有这种用黄泥夯筑的墙,凭什么非得说只是兴化有过呢?元明之时,很多县都征收马草为赋税,都有草料场,凭什么说林冲烧掉的草料场就是以兴化县的那个草料场为原型的呢?所以任先生说“十五里庙、马家舍是山神庙、草料场的原型是有道理的、绝不是凭空想象”很难让人相信。
另外,任先生还举兴化民谚“三年成水浒,七月作封神”为例,说这是只有兴化流行,值得研究者重视。那我们也可以举证,杭州西溪地区的农民至今还有承认他们是梁山好汉后代的呢。还有宋江村、还有梁山大酒店,这些东西真能相信么?恐怕不能简单肯定吧?需要理性分析。这个世界以讹传讹的东西实在太多,民谚也不例外,最多只能做个参考,是不好作为学术的确凿依据的。同时,《水浒传》通篇广泛使用的儿尾词倒是杭州特有的方言现象,这种儿尾词目前仅通行于杭州主城区及城郊结合部,使用范围很小,建议任先生好好去研究一下。
综上所述,任先生所说的施耐庵有“浓郁的兴化情结”的七条“证据”都靠不住,七条靠不住的“证据”加起来当然也靠不住,倒是任先生解读《水浒传》带上了明显的“兴化情结”。这给所有研究《水浒传》作者的人们敲响了警钟,包括支持“钱塘施耐庵”的专家们。请不要带着地方情结去解读《水浒传》,更不要带着地方情结去研究施耐庵,不然会误入歧途的。
[1] 马成生.杭州与水浒[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10.
[2] 张虹,刘春龙.水浒争鸣,第十辑[M].武汉:崇文书局,2008.8.
[3] 马成生,王益庸.三国水浒与胥口旅游文化[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2.
[4] 马成生,王益庸.水浒与杭州[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10.
[5] 张虹,马成生,王益庸.水浒争鸣[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10.
[6] 汪吾金.亦成亦败为杭州[J].作家杂志,2009(12):125-126.
作 者:汪吾金,杭州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高职语文教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