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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戏曲中的“抛绣球”事象略考

2011-08-15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名作欣赏 2011年17期
关键词:绣球状元

⊙王 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元明戏曲中的“抛绣球”事象略考

⊙王 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元明戏曲作品每每写及古俗中的抛绣球择婿事象。作为一种风俗文化的母题,剧作描写客观地反映了它的细节、内涵、旨趣及作用,由一个侧面透示着社会历史生活的印记。对此类母题予以考察,有助于开阔戏曲学研究的视域,对构建“戏曲民俗学”交叉学科不无启迪意义。故本文不揣浅陋,摭其数端,略加考索。

元明 戏曲 抛绣球 母题学

从元明剧作描写看,婚事中的抛绣球,主要是“招婿”;即透示着“入赘婚”的形迹,并在其中起着构系婚约的作用。王实甫《破窑记》第一折刘员外云:“我有万百贯家缘过活,别无儿郎,止有个女孩儿,小字月娥,不曾许聘他人。我如今要……小姐,到彩楼上,抛绣球儿……绣球儿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便招他为婿,那绣球儿便是三媒六证一般之礼也。”按这种婚式,哪个男子肯接了绣球,即其同意入赘对方;从这个意义上,“那绣球儿便是三媒六证”,即是婚事合法化的前导。又,《金钱记》中,王府尹托贺知章选韩飞卿为婿,贺云“放心,小姐这亲事都在小官身上”,到时“结彩楼,选日成亲”。到第四折,韩飞卿得了功名,王府尹云:“欢来不似今朝……韩飞卿得了头名状元,我着知章学士保亲为媒,招状元为婿。”贺对飞卿云:“这抛绣球儿的是王府尹的女孩儿。”“他今日倒赔缘房,招你为婿。”主婚官李太白则道:“奉圣人的命,着新状元韩飞卿则今日去王府尹家为婿。”这里,贺知章所云“倒赔缘房”,李太白讲的“去王府尹家为婿”,点示了“入赘婚”的实质:第一男子要“入”,要“倒插门”;第二男子是“赘”,“赘”即依附、寄生,即“搭挂”在女家。故婚姻史学家陈鹏先生说,由元剧“观之,结彩楼招亲,乃先抛绣球,而后再递丝鞭,男接球受鞭,婚约即为成立。凡如此选婿,皆以入赘方式,在女家举行婚礼”①,所言甚是。

应该说,抛绣球择偶对封建时代闺中女子把握己婚多少有点益处。因球毕竟在她自己手里,她至少可以凭外在挑一挑她喜欢的社会角色(书生、商人、公子哥、市井小民)。如《破窑记》第一折刘员外云:“今日结起彩楼,着梅香领着小姐,到彩楼上,抛绣球儿,凭天匹配。……球儿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不问官员士庶,经商客旅,便招他为婿。”梅香先瞅见了两个,云:“姐姐,你看兀那两个,穿的锦绣衣服,不强如那等穷酸饿醋的人也。”月娥云:“梅香,你那里知道也。……学剑攻书折桂郎,有一日开选场,半间儿书舍换做都堂。……可不道君子人待时守分也。”这就明确了,她要选的不是“锦衣”者,而是“折桂郎”。梅香道:那姐姐你有甚么话,就对这绣球“嘱咐”。月娥接球云:“绣球儿你寻一个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这一生事都在你这绣球儿上。夫妻相待,贫和富有何妨?贫和富是我命福,好共歹在你斟量。休打着那无恩情轻薄子,你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月娥的这番话透露了她的择偶理想。她的球投出去,正打向了住于破窑的穷秀才吕蒙正。刘员外不乐,道:“孩儿也,放着官员人家财主的儿男不招,这吕蒙正在城南破瓦窑中居止,咱与他些钱钞,打发回去罢。”月娥正色道:“父亲差矣!一向说绣球儿打着的不管官员士庶贫富之人,与他为婚。既然抛着他了,父亲,您孩儿情愿跟将他去。”刘员外无奈,只好随女儿去。可见,绣球儿帮助了月娥对自己命运的掌握。又,明周朝俊《红梅记》第八出,丞相家的院子对卢总兵家丫环朝霞说,我们家老爷要娶你家小姐为妾。朝霞说:“差矣!我家小姐不是做侍妾的人……恩荣屡代加,非同小伙百姓人家。千金小姐如招嫁,把彩楼高结绣球拿。跨凤人奇,要乘龙婿佳。”②朝霞的意思是:卢小姐选郎,只会借抛绣球去选箫史那样的才郎,怎么可能嫁给你家老朽当妾呢?她把卢小姐的选郎标准及实现方式(借抛绣球)交代得一清二楚。

抛绣球择偶,又是一个解决竞婚的好法子。因约定俗成,球打着谁即谁,未被打着者,应无条件退去。如《赵匡义智娶符金锭》第三折,符彦卿在赵匡义、韩松两个都欲娶己女的情况下,让女儿掷绣球以定:“(正旦云)梅香,将过绣球儿来。……(梅香云)姐姐,你则望着我这赵姐夫抛了罢。(正旦唱)你也有心偏向,我将这绣球儿抛下。准备着齐整的陪房。……我望着这赵匡义身上丢下去。(做抛下绣球科,赵匡义做接了科,韩松做夺了绣球科,云)是我的,你将的那里去?两个兄弟,俺得了绣球儿也,俺回家去来。(同胡缠歪缠下)……(符彦卿云)赵匡义……我见绣球儿已是你的,你明日拣好日辰来娶。”小姐按心思将绣球砸向赵匡义,赵也接得了,但那个韩松硬是把球抢了去。虽则球在韩手中,然赵是先得者,众人皆看得清楚;故符彦卿表态:“(匡义)绣球儿已是你的,你明日拣好日辰来娶。”韩松仍想耍赖,亦无济于事。又《破窑记》第一折,刘员外抛绣球招婿,两个纨绔子弟见月娥生得好,凑在楼下想接绣球;月娥抛下后,恰在吕蒙正怀前,两个纨绔子弟道:“绣球儿也抛与了别人,我和你等些甚么?咱两个一人唱一句,去了罢。(大净唱)绣球儿今日个打着一个穷秀才,(二净唱)气的区区泪满腮,泪满腮。(大净唱)也是他缘分该,(二净唱)休相怪。(大净唱)咱拽着尾巴归去来。”就这点来说,抛绣球对竞婚的确立确有作用。

抛绣球只是一种结缘形式,绣球抛中谁,球抛后能否结缘,则也得考虑接球者的意愿。如乔孟符《金钱记》第四折,王府尹家的小姐把绣球抛给了新科状元韩飞卿,韩飞卿对贺知章道:“寄与他多情女艳娇,你着他别寻一个前程倒好。”贺云:“兄弟也,你当初为他这小姐,怎生般狂荡?……将性命也不顾。今日老相公肯了,你还不去参拜丈人哩。”李太白赶来道:“韩飞卿,听圣人的命,着你与王府尹女孩儿柳眉儿为婿,休得推辞,望阙谢了恩者。”韩听是“圣人命”,方道:“小官并不敢推辞与王府尹为婿……既是圣人的命,成了这门亲事。”这儿,韩被绣球打中,但他开始还赌气,不愿就婚,扬言让小姐“别寻一个”,后见李太白传下圣旨,才认了。可以设想,如若没有圣旨,这个绣球,很可能接也白接,飞卿未必就当真。

关汉卿《裴度还带》杂剧与此相仿。剧中韩延干曾将女儿韩琼英许配于裴度,裴中状元后按礼式参加接绣球之仪,他并不知抛球者即琼英,韩家事先也不让告知裴度,为的是给他留下点余地。抛绣球开始了,琼英掷下,媒人报:“绣球打着状元了,请状元……就亲!”然裴心中尚念着琼英,便云:“我有妻室,难就亲!”媒人云:“虽然状元有婚,这家里圣旨在此。”裴慌云:“既然有圣旨,左右,接了马者。”媒人云:“请状元上彩楼请坐……夫妻饮罢交杯酒,准备今宵闹卧房。”裴先不知此即韩家,故云“难就亲”;然闻知有圣旨,便下马承婚。

又《李云英风送梧桐叶》第三折,李云英和夫任继图失散,被牛僧孺收养,遂和牛女金哥成姐妹。任继图和友人花仲清一起应试,分别得了文武状元。牛家招状元为婿:牛夫人对云英说:“(你)父亲搭盖彩楼,教你同金哥妹子共求佳配。你是他姐姐,索先问你。若实有守志的心呵,也随的你,教你引金哥妹子登彩楼抛绣球。”云英表示要“守志”,金哥小妹遂抛下绣球。任继图见球来,想“山妻未知下落,若贪富贵,乃不义之人也”;故“不接”绣球。云英见状对金哥说:“见状元高点玉鞭梢,似踌躇待接还抛。既然他有意来推凋,又索别打那英豪。【斗鹌鹑】再寻个凤友鸾交,分甚么文强武弱。”于是,金哥又将绣球打那花状元,花状元接了。这一段,云英念旧夫,不肯抛绣球;妹金哥抛球后,任继图念有妻躲闪不接;金哥又抛一次,打中花仲清,花意肯,遂成好事。可见,接绣球者有其自主选择的权力。

对允婚者来说,抛绣球亦是把“双刃剑”。通过抛绣球,允婚者好妥善处理与求婚者的矛盾(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不伤与求婚者之间的和气;但是,球一旦出,若不合适,话便不好挽回。故允婚者也怕“失手”。从这个角度,抛绣球亦反制于允婚者自身。我们还是看看《赵匡义智娶符金锭》第三折中那个抛球者的情态吧:“(正旦同梅香做上楼科,正旦云)来到这楼上也。楼下不是韩松?他知道俺家抛绣球儿,故他来楼下来往行走。(梅香云)小姐,你则把绣球儿丢下去,打着丑的你若不嫁他,我替你去。(正旦云)这梅香好笑人也呵。……梅香,怎生不见赵匡义来?(赵匡义同郑恩上,赵匡义云)某赵匡义是也。……(梅香云)你丢下绣球儿去罢。(正旦云)他既来了,你慌的做甚么?(唱)【么篇】他那里慢慢的来,我这里暗暗的慌。羞的我不敢抬头,连忙遮面,无处潜藏。(梅香云)绣球儿在这里,丢下去罢。……(梅香云)姐姐丢下去罢。(正旦唱)我待要时间抛掷心中惧,又则怕错了教他向那厢。(梅香云)姐姐,你则望着我这赵姐夫抛了罢……(正旦云)我望着这赵匡义身上丢下去。(做抛下绣球科,赵匡义做接了科。)”符金锭心里特紧张,见韩松在楼下她就急,故梅香宽她心,砸错了“我替你”;她讲梅香“慌的做甚么”,她自己实慌得很,“暗暗的慌……不敢抬头”;拿个绣球犹豫不抛,梅香连催她几次快抛;直到绣球脱手、“匡义做接了科”时,她心里的石头方落地。事实上,提着心的何止她?在场的她的家人其实也一样。因以绣球掷偶,掷出的是个“允”字,怕掷错了无以收回,故慌乱非常。所以剧本写到了第四折,即事情都过去了,符小姐说她当时的心情:“当日个物穰人稠,争头鼓脑……费尽了多少心苗。”这是实话。

值得注意的是,剧事中抛绣球所择之婿,多是登科及第者,甚或有状元名头。郑光祖《梅香》第四折,白敏中上场云“:宫锦宫花跃紫骝,夸官二日凤城游。不知结彩楼中女,若个争先掷绣球。小官白敏中……一举状元及第,一日加某十三级,官至翰林大学士。今奉圣人的命,教我去裴相国家门下为婿。”《金钱记》里韩飞卿中了状元后,王府尹要招他为婿,韩说大实话:“他见我春风得意长安道,因此上迎头儿将女婿招。”又,《西厢记》十九出,郑恒来骗老夫人道:“我在京师看榜来,张珙游街三日。第二日头踏正到卫尚书家门首,尚书的小姐十八岁,人物标致,结着彩楼,在那御街上,一球正打着他。……他家 使梅香十余人,把那张生横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国家女婿。那尚书是权豪势要之家,那里听说,则管拖将入去了。他也是出于无奈。”后来张生返回,老夫人又把郑所言说给张生听:“是郑恒说来,绣球儿打着你,就做了女婿也。你不信呵,唤红娘来问。”散曲中亦有此类描写。邓玉宾套数《中吕·粉蝶儿》:“想这荔枝金带紫罗袍,刑法用萧曹。鼎镬斧钺斩身刀,轻轻地犯着,便是天条。金珠宝贝休挨靠,天符帝敕难逃。顶门上飞下个雷霆炮,不似恁那初及第时节绣球儿抛。”

这种登科者被抛绣球选为婿的描写,与宋以后“榜下脔婿”之风显然是有联系的。《宋史》卷二百七十七《慎知礼传》记:“高清者,库部郎中士宏之子,景德中举进士,宰相寇准以弟之女妻之。”卷三百七十三《洪皓传》记:“洪皓字光弼,番易人。少有奇节,慷慨有经略四方志。登政和五年进士第。王黼、朱 皆欲婚之,力辞。”卷三百八十九《张孝祥传》:“张孝祥字安国……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唱第后,曹泳揖孝祥于殿庭,以请婚为言,孝祥不答。”卷四百四十六《傅察传》云:“傅察字公晦,孟州济源人,中书侍郎尧俞从孙也。年十八,登进士第。蔡京在相位,闻其名,遣子 往见,将妻以女,拒弗答。”卷四百七十二《蔡京弟卞传》记:“卞字符度,与京同年登科……王安石妻以女,因从之学。”笔记史料里也见此类记事。《夷坚甲志》卷八“黄山人”条记:“叶助……其子即少蕴也。既擢第,为淮东提刑周婿。”少蕴,即叶梦得。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郭(知运),临安人,登科,以少俊选为(秦太师)孙婿。”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七:“范鲁公之孙令孙有学行,登甲科。人以公辅器之。王魏公旦妻以息女。”宋彭乘《墨客挥犀》卷一:“今人于榜下择婿,号‘脔婿’。其语盖本诸袁山松,尤无义理。其间或有意不愿就,而为贵势豪族拥逼而不得辞者。有一新贵少年,有风姿,为贵族之有势力者所慕,命十数仆拥致其第。少年欣然而行,略不辞逊。既至,观者如堵。须臾,有衣金紫者出曰:‘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少年鞠躬谢曰:‘寒微得托迹高门,固幸,待更归家,试与妻商量如何?’众皆大笑而散。”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九记:“王沂公初就殿试时,固已有盛名。李文靖公沆为相,适求婿,语其夫人曰:‘吾得婿矣。’乃举公姓名……公闻文靖言,曰:‘李公知我。’遂从李氏,唱名果为第一。”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念初登第时,太常少卿李积中女有国色,即以妻之。”《宋世旧事》:“文简公……登科,有媒氏来告,有陈氏求婿,必欲得高科名,问其乡里,乃寿州人。文简公年少才高,欲婿名家,弗许……强之使就,后累年犹怏怏。”到了元明时代,贵胄们仍好以登科者做婿。如明高启有首《观顾蕃所藏宋赐进士丝鞭歌》是咏抛绣球择进士为婿的:“胪传殿下呼名字,进士新充探花使。内人绾结彩鞭成,恩与宫袍一时赐。不用频将柳下挥,马蹄得意自如飞。影枭夕阳何处去,曲江园里宴初归。天街直拂花枝过,择婿楼高彩球堕。令人把玩忆当时,零落春风几缕丝。”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讲:“榜下脔婿,古已有之。至元时贵戚家,遂以成俗。故有《琵琶记》牛丞相招婿事,亦讥当时风向也。”他直接点示了现实中贵戚“脔婿”与戏事中招婿的关系。

古俗中确有抛绣球择偶的。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十“飞驰”条云:“交址俗,上巳日,男女聚会,各为行列,以五色结为球,歌而抛之,谓之‘飞驰’。男女目成,则女受驰而男婚已定。”所谓“飞驰”即绣球。清梁玉绳《蜕稿》卷一《黔苗词》“鸡羽翘翘孰比肩”注云:“未娶者插白鸡羽跳月;又以五色布为球,谓之‘花球’,视所欢者掷之。”清道光《广南府志》卷二记当地风俗:“正月,男女抛绣球戏扑。”③宋兆麟先生收集有贵阳安顺一带的风俗画,其中就有“绘抛绣球场面,共有五人,三女两男,互相抛抢绣球”④。现山西省博物馆藏有《佛说杨氏鬼绣红化仙哥宝卷》,木刻刊本,蝴蝶装,配有黑白图画,其中就绘有《公主抛绣球》等五组画。⑤美国学者丁乃通发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有一个亚型,即女子抛绣球。他描述说:“女子从楼阁上抛绣球(中国有的少数民族有此习惯,以此方式让女子挑选丈夫),青蛙接到绣球。”或者抛球者乃一“主宰自己命运的公主”,或者“女主角通常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高贵人家的少女。……故事开头各有不同:有一天最小的女儿要选择对象,她向一个穷人家的男子抛绣球(表示她选他为丈夫)”。⑥民歌中有大量抛绣球择婚内容。广西情歌唱:“绣花楼台撼绣球,未曾伸手妹先丢,急水滩头放鸭子,喊破嗓子不回头。”⑦峡江情歌有《抛绣球》对歌:“(女)抛绣球,抛绣球,抛呀嘛抛绣球叻诶。幺妹儿我登上了,登上了吊脚楼。(男)抛绣球,抛绣球,抛呀嘛抛绣球叻诶。绣球拽在那,拽在那幺妹的手。……(男)抛绣球,抛绣球,绣球砸到了,砸到了哥哥的头。(女)哎海哎哟,哎海哎哟,绣球砸到了,砸到了哥哥的头啊。”⑧甘肃“花儿”唱:“(男)抛彩楼上打绣球,我连我花心病投,想你一步一跟头,就合阎王把魂勾。(女)打彩楼上抛绣球,只要我两心病投,哪怕阎王把魂勾,勾上咱们一同走。”⑨河南歌谣道:“九月里来九月九,王三姐彩楼抛绣球。绣球单打薛平贵,平贵日后成封侯。”⑩彩调《刘三姐》中云:“五彩绣球鲜又鲜,千针万线妹手连;哥接绣球胸前挂,条条线把妹心牵。”芗剧《吕蒙正·锦歌思想起》小调道:“思想起(啊)八月十五是中秋啊,千金小姐、小姐来抛绣球。绣球抛落吕蒙正。爹妈赶(来)打,赶打不收留。”⑪这些当是元明戏曲描写抛绣球择婿的风俗史基础。

抛绣球择婿描写并非仅存于戏曲中,明清小说里亦有反映。《西游记》九十三回,唐僧一行来到大天竺国,正赶上这里公主娘娘“在十字街头,高结彩楼,抛打绣球,撞天婚招驸马”。唐僧对行者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与我大唐一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姻缘,结了夫妇。此处亦有此等风俗。”到了午时三刻,唐僧等从楼下走,那公主“见唐僧来得至近,将绣球取过来,亲手抛在唐僧头上。唐僧着了一惊,把个毗卢帽子打歪,双手忙扶着那球,那球毂辘的滚在他衣袖之内。那楼上齐声发喊道:‘打着个和尚了!打着个和尚了!’”《绣球缘》(又名《烈女惊魂传》《巧冤家》,四卷二十九回,不题撰人,有广东富桂堂刊本,封面上端横刻“咸丰元年新刻”)十六回《张太师彩楼择婿》中写:“张居正择定正月十五日午时,命素娟在彩楼抛绣球招婿,此事远近宣传。传到李建良酒店,建良对朱能说道:‘闻得相府小姐抛球择婿,贤侄尚未结亲,何不去走一遭。’朱能道:‘小侄报仇念切,刻不能忘,今日宰相虽有彩楼招婿之事,但我仇未报,父在监中,固不宜图及婚姻之事。’”《薛刚反唐》第十四回:“公主今日正在楼上沐手焚香,下拜祝告道:‘我孟九环今日午刻在楼上抛球招亲,以完终身大事,惟求过往神圣,但愿球打有缘人,以完宿世姻缘。’祝毕起身……遂双手捧了斗大的绣球,往楼外只一抛。这球转东转西……球到东,挤到东,球至西,挤至西,人人伸着手,俱要接这绣球。谁想这球偏偏落到薛强头上,薛强一伸手接住绣球。前后左右的人,一齐来抢,薛强喝道:‘天赐良缘,绣球是我接着的,谁敢来抢!’”成书于清嘉庆年间的无名氏《争春园全传》(有清嘉庆二十四年文德堂刊四十八回本)描写:“常让、柳绪在京城,因父亲常洪、柳滂随吴公出征海寇,二人便移居一处。公主搭彩楼抛绣球招驸马,恰好打中柳绪,被迎进府中,准备择吉完婚。”⑫这也就是说,戏曲文体中的抛绣球择婿母题具有文学史的意义。

与抛绣球配合着描写的还有“接丝鞭”之仪节,此亦招婿事象中常见的。《裴度还带》第四折,媒者要求被招之婿“接丝鞭”,道:“状元接丝鞭,请下马饮状元酒!……月宫拥出群仙队,试看嫦娥抛绣球。状元请下马接丝鞭!”与此同时,小姐的绣球也甩下打中状元。媒者对被招之婿更逼之,云:“绣球打着状元了,请状元下马接丝鞭就亲!年少风流美状元,温柔可喜女婵娟。今宵洞房花烛夜,试看状元一条鞭。”这样,所招之婿既接了绣球,又接了丝鞭,他受到了“双重”的认证。类此尚有:元人《李云英风送梧桐叶》三折,牛僧孺云:“俺那金哥孩儿长成了,待结彩楼,等状元游街时抛绣球,接丝鞭,求取佳配。”《彩楼记·泼粥》一出,刘千金在吕蒙正上京应试行前与其有段对话:“(贴)怕有,怕有朱门女,求亲向此时。(小生)我记取,记取雕鞍上丝鞭向后随。(贴)休忘昔日彩球儿,和你团圆,百岁永无比。(小生)共伊,共伊同偕老,叫傍人作话题。”《金钱记》第四折,韩飞卿和贺知章来到招女婿的彩楼前,“〔贺云〕贵公子家女孩儿抛绣球哩。〔正末(韩飞卿)唱〕紫丝鞭手内擎,绣球儿身边落。〔云〕哥哥,敢不是绣球儿?〔贺云〕兄弟,不是绣球是甚么?”这些都是抛绣球、递丝鞭黏合在一起的例子。

也有单写递丝鞭、不与抛绣球黏合者。《幽闺记》三十五出,院子喊媒婆云:“俺老爷塞朝廷恩命,将二位小姐招赘文武状元,唤你递送丝鞭。”媒婆上场后老爷交代她:“媒婆,我奉朝廷恩命,招赘文武状元为婿,你与我院子同去递送丝鞭,听我道:……二女正青年,相门高,当遴选。乘龙未遂吾心愿。幸朝廷命宣,配文武状元”,“凭媒选日递丝鞭”。在这里,选个日子由媒者送去丝鞭,招赘礼就算完成了,故叙写了递丝鞭,便不必再状抛绣球。

此类剧作有不少。如元曾瑞《留鞋记》第四折,在包待制审理下,王月英与郭华的姻缘终于弥合,月英唱:“呀,也不枉了一春常费买花钱,谁承望包龙图到与我递丝鞭,赢的个洛阳儿女笑喧阗。”《倩女离魂》一折,倩女知王文举上朝应举,唱云:“千里将凰阙攀,一举把龙门跳,接丝鞭,总是妖娆。”并嘱咐:“哥哥,你若得了官时,是必休别接了丝鞭者。”无名氏《连环计》第二折,貂蝉在月下焚香祝祷:“妾身貂蝉,本吕布之妻。自从临洮府与夫主失散……我如今在后花园中烧一炷夜香,对天祷告,愿俺夫妻每早早的完聚咱。”王允听到“夫妻”“完聚”,道:“你说甚么,再递丝鞭,重整良缘?”沈受先《三元记》三十二出《谒相》:“〔小末〕小官乃富丞相府中一个堂候官是也。俺丞相……欲招状元为婿,特奉丝鞭,请状元收下。〔小生(状元)〕学生有父母在堂,娶而不告,恐亏孝道,不敢奉命。〔小末〕既如此,状元且收了丝鞭,待状元回府,禀过令尊令堂,然后来毕姻,亦未为迟也。〔众〕年兄,富丞相之命不可不从,请收下丝鞭罢。〔小生〕奉命了。……〔小末〕禀上丞相爷知,状元已接了丝鞭。”

从上面的考索可以看出,元明戏曲中的抛绣球择婿,似乎一定程度地考虑了闺中女子的择偶意愿,把“择”之权交到了她的手里,同时也给被择者表面上留有可以趋避的余地,甚至还能巧妙地解决竞婚者的争夺,的确是一种较为灵活的文化“撮婚”形式。此其一。其二,元明剧事中的抛绣球择婿,仍带有“入赘婚”古俗遗迹,但其书写的年代毕竟是封建社会后期,故明显浸染了宋以后贵胄“脔婿”的社会风气。其三,元明剧作描写抛绣球择偶具有两个“背景”做依托,一是古俗中确有抛绣球择婿的形态,此古俗形态为剧家描写之“根”;二是除戏曲外,尚有其他文体亦写及抛绣球择偶,戏曲中的抛绣球择偶母题当有文学史的背景意义。

① 陈鹏.中国婚姻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5:295.

② (明)周朝俊.红梅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6.

③ 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307.

④ 宋兆麟.民族文物通论[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0:221.

⑤ 田晓娜.百科荟萃[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908.

⑥ [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129,291.

⑦ 李肇隆,蒋太福.广西情歌4集[M].南宁:漓江出版社,1985:233.

⑧ 牟廉玖.峡江情歌[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8:44.

⑨ 汪鸿明,丁作枢.莲花山与莲花山花儿[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574.

⑩ 李新明.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河南新郑卷)[M].新郑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0:91.

⑪ 陈彬,陈松民.芗剧传统曲调选[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6:120.

⑫ 张兵.500种明清小说博览(下)[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252.

[1] 王季思.全元戏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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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7.

教育部2007年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元明清戏曲母题史》(07JA760012)

作 者:王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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