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译佛经中的“蛇”形象探源及其对古代小说的影响
2011-08-15郜林涛华东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7
⊙郜林涛[华东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7]
汉译佛经中的“蛇”形象探源及其对古代小说的影响
⊙郜林涛[华东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7]
印度佛经将“蛇”形象泛指一切有害事物,多与嗔恚联系在一起,为恶者要受到苦难折磨,其中一种,就是受蛇身之苦。受印度佛经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经常通过“蛇”形象宣扬因果报应。尤其在一些佛经题材小说中,这种“化蛇受报”情节,可与妒妇联系起来,或因其生前多妒,死后即堕蛇身。从而起到惩恶扬善的功用。
佛经 “蛇”形象 妒妇 因果报应
佛教对于中国小说的影响涉及到方方面面,从题材到情节、人物,都能看到佛教的痕迹。尤为明显的是,有些佛教的故事原型逐渐渗入中国的传说与小说领域之中。今试举中国小说中“蛇”形象的佛经原型来加以考察。
一
我们首先来考察“蛇”这一形象在佛经文本中的特殊含义。
(一)泛指一切有害的事物。在不同的文化传统中,蛇往往有复杂的象征意义。与中国有所不同的是,在古代印度,蛇一般是邪恶的代表。蛇形象在佛教经典中随处可见,常用来泛指一切有害的事物,如佛陀曾以蛇来指称黄金,也是认为金钱对人心有大害处。《大庄严论经》卷第六中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次佛陀与阿难在旷野中见到了宝藏,“佛告阿难:‘是大毒蛇。’阿难白佛:‘是恶毒蛇。’”有贪图财物者最终反受其害。①
佛教以生为苦,于是认为构成生命的基础之四大便为一切苦之根源,遂以毒蛇类之。佛经中有关蛇的最著名的譬喻是以蛇比做四大。以蛇来比喻构成身心的地、水、火、风等四大元素,也称为四大毒蛇。如《增壹阿含经》卷第二十三:“言四毒蛇者,即四大是也。云何为四大?所谓地种、水种、火种、风种,是谓四大。”②而《杂譬喻经》卷上则讲了一个颇有象征意味的故事:“昔道人于山中学道,山中多有蝮蛇。道人畏之便依一树下,高布床褥坐禅念定,而但苦睡不能自制。天人则于空中笑觉之,遂睡不解。天人因作方便,欲恐令不睡。极夜天人言:‘咄咄道人,毒蛇来矣。’道人大怖,便然灯火,遍求之不见,天人数数不止。道人乃更恚曰:‘天人何以犯两舌,都不见物,云何为言言毒蛇。’天人语道人:‘何不自观内毒蛇,身中有四蛇不除,如何更从外求之乎?’道人闻天人语,即自思惟,观身历藏乃知四大为五阴六衰所沉没,无数劫来至今未脱,即解四谛苦空非身。天未晓漏尽意解,六通具足得罗汉。”③类似的比喻在佛经中随处可见。这个比喻是为渲染佛教的苦空观念,帮助人摆脱对世界的执著,有着强烈的哲学意味。
(二)在佛经中,蛇还多与嗔恚联系在一起。三国吴时译出的《法句譬喻经》卷三云:“毒蛇言:‘嗔恚最苦。毒意一起,不避亲疏。亦能杀人,复能自杀。’”④佛经中以贪、嗔、痴为三毒,《无量寿经》卷下说道:“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诤,有所恚怒。”⑤嗔恚即忿怒之意,于贪、嗔、痴三毒中称为嗔毒,最为有害的蛇往往便是嗔毒的象征。众生因嗔恚而行不善,辗转于三界而不得出。
在不同的情境,出于不同的原因,佛陀多次将毒蛇与嗔恚联系在一起,对四众宣讲嗔恚的害处。《增壹阿含经》卷九记载阿 世王放醉象欲加害佛陀,佛陀调伏了醉象,并说:“ 恚生地狱,亦作蛇 形,是故当舍恚,更莫受此身。”⑥《出曜经》卷十三中佛陀向波斯匿王讲法时说道:“世有四事最不可轻。何谓为四:一者毒蛇 恚兴盛。口吐毒火焚烧山野。有形之类皆被其毒。是谓一不可轻。二者火虽小亦不可轻,焚烧万物是谓二不可轻。三者比丘年虽盛壮亦不可轻,神足自在变化无常,权慧化人亦无穷极,是谓三不可轻。四者王子虽小亦不可轻。所以然者,斩断自由随意出教无不从命。是谓大王四不可轻。”⑦《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四则云:“中画佛像,于佛像前应画三种形:初作鸽形表多贪染,次作蛇形表多 恚,后作猪形表多愚痴。”⑧这是把鸽、蛇、猪三种动物与贪、嗔、痴三毒分别对应。
从早期的几种汉译佛经中,可以看到蛇以“嗔恚”为特性的说法很早已经传入,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三)佛教宣扬因果报应,为恶者现在未来都会受到种种苦难折磨,其中一种就是受蛇身之苦,以起到惩恶扬善的作用。《大方等大集经》卷第三十四云:“于未来世复获四种大恶果报。何等为四:一者身坏命终堕大地狱。二者于地狱中久受勤苦,地狱终已复生畜生饿鬼道中,得无手足报。居在旷野无水之处,经百千万岁具受辛苦。三者从彼命终生毒蛇中,得无眼报。经无量岁唯食于土。四者于彼命终得生人中,堕五浊世不值诸佛。于彼世中虽得人身,常无眼目亦无手足,住在旷野唯食世间所弃秽食恒不充足不得与人同共住。”⑨这当中未来世所受的四种恶报之一就是堕入毒蛇身,需经受令人胆寒的种种折磨,这无疑可起到威慑的作用。
二
中国早期的志怪小说,蛇的形象随处可见,多半是灵异诡谲的“怪力乱神”之类,《搜神记》中“李寄斩蛇”一类故事,都是突出蛇的凶残可怖,道教色彩浓厚。蛇的出现往往带来兵甲之祸,或害人致病,不然就是作祟食人,大部分的蛇乃凶恶之符号。
魏晋以来的释氏辅教应验类小说,乃为宣扬因果报应,佛法无边的宗教观念。其中常见“化形为蛇”的情节是对不奉佛说、犯嗔戒者的惩罚。只有借助高僧超度或是《法华经》的法力,才能摆脱蛇形带来的痛苦。《龙施菩萨本起经》中专门讲述了一条毒蛇因一心学佛而终得解脱的故事。毒蛇讲到自己受的种种痛苦:“身罪所致失善道人。前世愚痴多犯众恶,淫 嗔恚 冥放逸,懈怠无知不奉精进,迷乱不止其心不一,不值佛世远离正法,失大智慧违远至明,从苦入苦离波罗蜜,堕于五道虫蛾蚤虱,今受蛇身为人所憎,皆是身过不由他人。天上世间豪贵无常,何况我此含毒之身,展转生死譬如车轮。”⑩受毒蛇身既然如此痛苦,作为对为恶者的报应是最有恐吓效果的。《法苑珠林》卷九七《送终篇》受生部在提到生死轮回时明确指出:“如淫欲盛,故生于鸽雀鸳鸯之中。嗔恚盛,故生于螈蝮蛇蝎中。”11○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早期的报应故事中广泛借用了这样的情节,如《续高僧传》卷二五《释明琛》传中,记僧人明琛与一位高座法师辩论,以为必胜,结果却落得大败。传记中描写了这位僧人在大愤怒之下,突然变形为蛇的景象,其状甚是恐怖:“便解剔衣裳,赤露而卧,翻覆不定,长展两足,须臾之间,两足忽合,而为蛇尾,翘翘上举……奄便全身作蛇。惟头未变,亦不复语,宛转在地举头自打,打仍不止,遂至于碎,作蟒头。身形忽变长五丈许,举首四视,目如火星。于时四面,无量诸蛇一时总至,此蟒举头,去地五六尺许,趣谷而下,诸蛇相随而去。”12○
在《太平广记》中这类报应故事也不少,其中有一个与上面的故事类似:
和尚召谓曰:“此蛇汝之师也。修行累年,合证果之位,为临终之时,惜一钵破,怒此沙弥,遂作一蟒蛇。适此来者,欲杀此沙弥。更若杀之,当堕大地狱,无出期也。赖吾止之,与受禁戒,今当舍此身矣,汝往寻之。”(出《原化记》,《太平广记》卷九四)13○
有趣的是,后来在一些佛教题材的小说中,这类“化蛇受报”情节有时还可与妒妇联系起来,或因其生前多妒,死后即堕入蛇身。早期的印度佛经中,常有对女性的偏见甚至轻视,这与印度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有很大关系。故在一些佛经文本中,女性总是天生具有淫欲嫉妒之类的恶状,而蛇以狠毒之性,也经常用来比喻妇人。东汉时翻译的《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说到女性的恶状,云:“有阿罗汉,以天眼彻视,见女人堕地狱中者甚众多。便问佛,何以故?佛言:‘用四因缘故。一者、贪珍宝物衣被,欲多得故。二者、相嫉妒。三者、多口舌。四者、作姿态淫多,以是故堕地狱中多耳!’”14○女性有包括嫉妒在内的种种恶毒之处,又将妇人之心比做毒蛇。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第二云:“如大黑蛇有五过患,云何为五:一者多 ,二者多恨,三者作恶,四者无恩,五者利毒。应知女人亦有五过:一者多 ,二者多恨,三者作恶,四者无恩,五者利毒。云何名为女人利毒,凡诸女人多怀猛利染欲之心。”15○这是直接将毒蛇与女性的狠毒处处对应。唐代道宣的《净心诫观法》卷上则进一步说:“女具十恶业,死入铁床狱。”16○此中所谓“女人十恶”中第二种就是嫉妒,“二者嫉妒,心如毒蛇”。道宣这些对女性的种种指责公平与否姑且不论,确实可以看出是对佛经的发挥,将女人的嫉妒心比做毒蛇。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这类的说法倒也不少,妇人的狠毒时时拿毒蛇作比喻,三言二拍中有不少民间俗语:“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17○直接将狠毒嫉妒的女性与蟒蛇视为同类。而(清)艾纳居士《豆棚闲话》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一文的入话则是这么一首诗:“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18○都是为了佐证妇人的“厉害”与“狠毒”。看来两国传统文化中对女性嫉妒狠毒之心直接比喻为毒蛇的偏见真是不谋而合。
古代小说中妒妇形象无数,因妒而受恶报的情节则是受佛教因果之说而出现。有一个著名的情节是郗后死后化形为蛇。据说梁武帝写《梁皇忏》,就是为了解脱郗后的痛苦,郗后也因此忏文的功德,得升天宫。《两京记》记载:“梁武郗皇后性妒忌。武帝初立,未及册命,因忿怒,忽投殿庭井中。众趋井救之,后已化为毒龙,烟焰冲天,人莫敢近。帝悲叹久之,因册为龙天王,便于井上立祠。”(出《两京记》,《太平广记》卷四一八)19○而编写于宋代的《六朝事迹编类·灵异门·郗氏化蛇》中也有类似记载,其中说到化形为蟒的痛苦:“无饮食可实口,无窟穴可庇身,饥窘困迫,力不自胜,又鳞甲有虫唼啮,肌肉痛苦,其剧若加锥刀焉。”20○明显与佛经里渲染的蛇身之苦内容相同。
在郗后故事出现之后,古代小说中女性因嫉妒之罪受报且与蛇发生关系的情节渐渐增多,几成一种妒妇故事的要素。试看《朝野佥载》中的两则故事:
广州化蒙县丞胡亮从都督周仁轨讨獠,得一首领妾,幸之。至县,亮向府不在,妻贺氏乃烧钉烙其双目,妾遂自缢死。后贺氏有娠,产一蛇,两目无睛。以问禅师,师曰:“夫人曾烧铁烙一女妇眼,以夫人性毒,故为蛇报,此是被烙女妇也。夫人好养此蛇,可以免难。不然祸及身矣。”贺氏养蛇一二年,渐大,不见物,惟在衣被中。亮不知也,拨被见蛇,大惊,以刀斫杀之,贺氏两目俱枯,不复见物,悔而无及焉。(卷二)21○
后魏末,嵩阳杜昌妻柳氏甚妒。有婢金荆,昌沐,令理发,柳氏截其双指。无何,柳被狐刺螫,指双落。又有一婢名玉莲,能唱歌,昌爱而叹其善,柳氏乃截其舌。后柳氏舌疮烂,事急,就稠禅师忏悔。禅师已先知,谓柳氏曰:“夫人为妒,前截婢指,已失指;又截婢舌,今又合断舌。悔过至心,乃可以免。”柳氏顶礼求哀,经七日,禅师令大张口,咒之,有二蛇从口出,一尺以上,急咒之,遂落地,舌亦平复。自是不复妒矣。(卷二)22○
在前一则故事中妒妇贺氏因嫉妒受报产下一蛇,这可以看做佛经里化蛇报复情节的一种变形。第二则故事更是直接把女人的嫉妒心与毒蛇联系,后得高僧相救,蛇自妒妇口出,从此方不再嫉妒。妒妇虽然不一定死后受蛇身,但其嫉妒受恶报往往与蛇有关。在传统儒家家庭两性观念上,男性理所当然地居于主导地位。男性社会要求女性有三从四德。嫉妒就成为女性的一大罪,结合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联系蛇的毒恶之性,于是出现了妒妇受报的情节。
中国文学中蛇意象起源甚早,且随着各历史时期的观点多有发展,内容复杂。印度佛经中的蛇与中国传统观念虽有很大差别,但随着佛教在中国的流传,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丰富了古代小说的叙事艺术。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4○15○16○ 大正04·289·c,即《大正藏》第四册289页c栏,后不另注,大正02·670·a,大正04·0503·a,大正04·595·b,大正12·274·c,大正02·590·c,大正04·680·b,大正23·811·a,大正13·235·a,大正14·0910·c,大正53·1001·b,大正50·656·b,大正25·55·a,大正23·1028·c,大正45·824·c.
13○ (宋)李 :《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二册,第625页。
17○ (明)凌 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赵五虎合计挑家衅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
18○ (清)艾纳居士编著,张敏点校:《豆棚闲话》,《太平广记》第九册,第3406页。
19○ 《太平广记》第九册,第3406页。
20○ 谭正璧:《三言二拍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65页。
21○22○ (唐)张 :《朝野佥载》,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3页,第42页。
作 者:郜林涛,文学博士,华东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