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颓败线的颤动》与《孤独者》互读
2011-08-15徐续红娄底职业技术学院湖南娄底417000
⊙徐续红[娄底职业技术学院, 湖南 娄底 417000]
此恨绵绵无绝期
——《颓败线的颤动》与《孤独者》互读
⊙徐续红[娄底职业技术学院, 湖南 娄底 417000]
《颓败线的颤动》《孤独者》是两篇非常独特的文章,单个读起来晦涩难解,但如果将两文作互文来进行对比细读,就能看出两者的主旨和宣泄的情绪竟是惊人的相似:兄弟失和带来的刻骨铭心的创伤,使鲁迅产生强烈的被侮辱、被伤害的情绪。
鲁迅 兄弟失和 心理创伤 作品互读
《颓败线的颤动》是鲁迅《野草》中的一篇散文诗,写于1925年6月29日;《孤独者》是《彷徨》中的一篇小说,写于1925年10月17日。这是两篇非常独特的文章,单个读起来晦涩难解,但笔者发现,如果将两文作互文来进行对比细读,就能看出,两者的主旨和宣泄的情绪竟是惊人的相似。
先来看《孤独者》。在鲁迅所有的小说中,《孤独者》是文字最隐晦、笔调最阴郁、意蕴最丰富的一篇。细读《孤独者》,有两段描写值得引起注意。第一节写魏连殳在祖母大殓仪式上的怪异表现:“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最后一节的结尾:“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鲁迅描绘了一副非常凄凉、悲壮的场景。其中,“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二十七个字,一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这种情况,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是非常罕见的。一贯“惜墨如金”的鲁迅,要传达给我们一种怎样的信息?
关于此文的主题,大抵都认为是反映知识分子无路可走的悲凉境况。这样理解自然不错。但这只是“明线”,是显而易见的部分。一般研究者也注意到“暗线”,即反映了鲁迅自己当时的遭遇。这也不错。朱正在《鲁迅传略》中说过,《孤独者》是鲁迅小说中自传成分最多的一篇,魏连殳的痛苦和矛盾也就是当时鲁迅自己的痛苦和矛盾。作者描写主人公魏连殳,几乎就是照着自己的肖像来描画的。首先是相貌:“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这与他在北京教书时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其次是行状:“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还“喜欢发表文章”,“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倘将“祖母”换成“母亲”,就都是鲁迅自己的事了。《孤独者》创作于1925年,这正是鲁迅自嘲交了“华盖运”的一年。文中写到学界流言、小报匿名人的攻击、失业等,都是鲁迅这一年中的亲身遭遇。鲁迅于此年写作《咬文嚼字》和《青年必读书》,招来守旧势力的围攻。因支持女师大风潮,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影射鲁迅“暗中鼓动”、“挑剔风潮”。后鲁迅又因此事被章士钊免除教育部佥事职务。鲁迅肺病复发,其日记中常有“身热头痛”的记载。小说中,魏连殳失眠乃至吐血的病况,恐怕也是鲁迅对自身病情的想象性延伸。因此,一般的分析文章都认为,鲁迅所受的这些“创伤”,就是鲁迅写作此文时的“心理背景”,是当时鲁迅自己的痛苦和矛盾。
但笔者认为,这只是“一部分”心理背景。无疑,以上事件使鲁迅非常气愤,但是,对鲁迅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情”(《华盖集·题记》)。而且这些都是可以公开的事,《华盖集》中有多篇文章是专门论述女师大学潮与反驳“流言”、“闲话”的。在别的杂感与《两地书》中,鲁迅也时时谈及。对教育总长章士钊,鲁迅也不惜对簿公堂。鲁迅是不怕有敌手的。如果往前追溯创伤,还可加上祖父入狱、父亲早逝、婚姻无爱等。但祖父入狱、父亲早逝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无爱的婚姻也已存在二十年,尽管痛苦,但鲁迅能够面对,何况此时正与许广平处于热恋阶段。按照鲁迅的性格,以上这些事根本不可能使他产生魏连殳那样的“自戕”式复仇念头。敢于“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敢于独战多数的鲁迅,为什么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来抒发、宣泄自己的愤怒和悲哀?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惨伤”,以至于不能言说,不便解说?
“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我总感觉这种恐怖、凄惨的场景在鲁迅的某篇作品中看到过。翻阅写于同时期的《野草》,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写于三个多月前的《颓败线的颤动》,通过两个梦描写了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她年轻时靠出卖肉体抚养孩子,但许多年后,“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那垂老的女人被迫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笔者认为,拿这一段与《孤独者》中“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对照阅读,何其相似,简直可以相互阐释:
时间,都是在“深夜”;地点,都是在“旷野(荒野)”;“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那就是“嗥叫”;“愤怒和悲哀”的内容,就是“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颓败线的颤动》表现出极为强烈的怨恨与谴责情绪。除了牺牲和被弃的悲愤外,复仇的情绪也荡漾在其中,因为就在她被遗弃的同时,她也彻底弃绝了他人,她的子女。
钱理群教授认为:“至少可以说,‘兄弟失和’是触发鲁迅创作《颓败线的颤动》的最初原因之一。”①老女人的诸多遭遇颇像八道湾的鲁迅,都是施恩亲人反遭其弃,都是遭到一家人围攻,都看似主动出走实则被变相放逐。我们仿佛能够从字缝中感觉到鲁迅正为之扭曲着的身体和颤抖着的灵魂。折磨着鲁迅的,是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他为他的所爱者做了最大限度的自我牺牲,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就被所爱者无情地放逐,这是鲁迅绝难忍受的。1923年8月,鲁迅被泼了一头污水,愤然离开了八道湾,蛰居砖塔胡同,大病一场,时间长达一个半月之久。1924年6月11日,西三条房屋落成后,鲁迅回八道湾取东西,周作人夫妇又理直气壮地对鲁迅“骂詈殴打”,陷鲁迅于更为屈辱的被动地位。一个人遭受委屈或迫害之后,通常都会倾诉并为自己辩诬。但对于这件事,鲁迅本人在他生前没有一个字发表。“骂詈殴打”之后整整一周年,即1925年的6月11日,鲁迅在《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开头就写了这么一段:“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我想,这恐怕是鲁迅对“兄弟失和”事件一直保持沉默的主要原因吧。题目是“忽然想到”,但鲁迅恐怕是“时时想到”的。十八天后,即1925年6月29日,鲁迅写出了《颓败线的颤动》。
“兄弟失和”造成的阴影和创痛一直萦绕在鲁迅心里,挥之不去,正如《颓败线的颤动》结尾所说:“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鲁迅的内心充满仇恨和愤激,感到人生的幻灭和失败的耻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心灵苦痛难以承受的时候写下些隐晦曲折的言语,后来集成《野草》的主篇章”②。明明满怀一腔的仇恨和愤怒却找不到宣泄出口,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抚摸自己心灵的伤口而陷绝望和苦痛当中,“正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舔干血迹,至多也不过呻吟几声。”(《书信·致聚仁》)这是“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的一种明确解释八道湾事件甚至使鲁迅产生死的念头。1924年9月2日,在一封给李秉中的信函中,鲁迅首次袒露“曾经到自杀”的隐秘心迹:“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一个勇士。”这种状况,正与《孤独者》主人公魏连殳相似
分析《孤独者》的写作动机,也可以看出些端倪鲁迅离开八道湾后,他内心里其实还是很想珍惜以的兄弟情谊的。1925年10月2日,周作人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翻译的罗马盲诗人喀都路斯的一首诗,目是《伤逝》,周作人通过这首译诗,间接地表达了自就当兄弟死了、永不相见的绝情。周作人这首“绝情诗的发表,无疑给鲁迅以深深的刺激,使鲁迅陷入极大空虚和绝望之中。鲁迅用笔做出了回应。一般的研究都认为,是鲁迅立即写了同题小说《伤逝》作为回应。者认为,鲁迅最先回应周作人的小说不是《伤逝》,而《孤独者》。一是从时间上来看,《孤独者》写成于1925 10月17日,《伤逝》写成于1925年10月21日。二是从内上来看,此文完全可以与《颓败线的颤动》互相呼应。
鲁迅在写作《孤独者》时,一下又回到写作《颓线的颤动》时的愤激情境中,并深陷其中而无力自拔这种愤激心态也就是《复仇》所表现的主题,即不惜耗尽自身生命的方式来实行对社会的复仇,“这种自式的复仇,对鲁迅而言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除了身、自己的生命外,一无所有。而生命竟又是显得如痛苦,似乎只有毁灭它,才能使它发出仅有的微弱的芒”③。因此,《孤独者》与《颓败线的颤动》文字的表述感情的抒写和宣泄是惊人的相似。还有一个细节可证明这一点:《颓败线的颤动》中有一段描写:“最小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钢刀,大声说道:‘杀!’”《孤独者》也有一个类似的节:“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都表现了对孩子、对下代的失望甚至绝望。特别是还有那种在悲愤和复仇强烈心理变化之后的平静,也惊人相似——在《颓败的颤动》中,激烈的心态最后成了一种心理的潜流“杀,于是平静……”而《孤独者》的结尾,“我”由极度痛苦恢复到平静:“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鲁迅通过魏连殳把自己的矛盾表达出来,既是一种自省自剖,也是藉此“竦身一摇”,对自己内心承担的矛盾与紧张的缓解和摆脱。
老妇人其实也是一位和魏连殳一样的“孤独者”。她在深夜中出走,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高天和自己以外,其他的一切在老妇人的眼中都是不存在的。除了高天同老妇人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离开了老妇人,她成了真正的“孤独者”。她只能独自承受痛苦,也只能独自去咀嚼痛苦,因为那痛苦本身就是她自己造成的。在《孤独者》中,魏连殳说:“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鲁迅有浓厚的大家庭观念,把母亲和周作人夫妇接到北京,供养全家,但因家庭纠纷导致兄弟反目。鲁迅作茧自缚,只能独自咀嚼孤独,咀嚼痛苦。可以说,鲁迅的一生,就是“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家庭关系的破裂让鲁迅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以前他坚守的家庭传统伦理观念开始动摇。在小说《弟兄》的结尾,沛君对同事恭维他“兄弟怡怡”已经兴味索然,暗示沛君已经不再认为“兄弟怡怡”的生活方式是合理的和值得人们赞许的了,反映出作者对这种依然带着封建大家庭色彩的生活方式的一种理性的启蒙主义的反思。
鲁迅是个出于自己情感需要而写作的作家,他的作品里埋藏有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爱恨情仇。特别是当人物在某种特定场景的体验愈来愈接近作者本人,由此唤起作者深层次的抒情冲动时,他就难免要逾越人物本身而暗中替换他,对自我的心绪进行直接抒发。因此,如果将《颓败线的颤动》作为互文来看,就可以发现,《孤独者》除了“明线”、“暗线”,还有一条“隐线”:兄弟失和造成的刻骨铭心的创伤,使鲁迅产生强烈的被侮辱、被伤害的情绪。写作《颓败线的颤动》和《孤独者》时,正是鲁迅最绝望的时期,文中表达了鲁迅无以言表的愤怒和悲伤,真可谓“此恨绵绵无绝期”。
① 钱理群:《心灵的探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页。
② 王中:《宣泄与拯救》,《江汉论坛》2005年第10期。
③ 吴俊:《鲁迅个性心理分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4页。
作 者:徐续红,湖南省娄底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