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新理解当代文学之“当代性”

2011-08-15刘艳

文艺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当代性当代文学文学史

■ 刘艳

一、当代性的提出

20世纪80年代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草创期,当代文学史研究在此时异军突起,较诸过去30年的阙如,已是非常值得瞩目的现象。不过应该承认,它还存在很大的不足。除了在具体观点、作家作品评价等方面,明显受制于政治因素影响,更重要的是,缺乏对当代文学史自身内容和问题的认知,研究视角和一般文学史区别不大,似乎只是将例证置换为当代范畴而已。不论在课堂上还是相关研究专著中,读者或学生所得到的,只是在所谓“当代”的时间范围里,文学经历了什么过程,出现过哪些作家作品等,却难以深入地了解。

变化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后。这里不能不提到洪子诚先生《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出版,此书继续沿用“当代文学”这一文学时间,却是意在梳理“‘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一体化’趋向的全面实现,到这种‘一体化’的解体”的过程、在不同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还原“中国的‘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经由40年代解放区文学的‘改造’,它的文学形态和相应的文学规范”如何“在50至70年代,凭借其影响力,也凭借政治的力量而‘体制化’,成为唯一可以合法存在的形态和规范”、“只是到了80年代,这一文学格局,才发生了变化,而出现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文学变革的前景”①。该书打破了此前同类著作泛泛的角度与格局,在问题设置和考量上,围绕并突出当代文学的“当代”特质,使当代文学史叙述的指向,不再仅仅是“文学”,而是真正面对了“当代文学”。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是以突出对具体作品的把握和理解,为“重写文学史”所期待的文学史的多元局面,探索并积累了有益的经验。在这部以作品为主型的当代文学史当中,鲜明表现出了研究者对于当代文学之“当代性”的思考和慧眼独具。以“多层面”的眼光来择选作品和对文学发生背景的政治文化做出多元而非一元的理解,提出了“潜在写作”、“民间文化形态”、“民间隐形结构”、“民间的理想主义”、“共名与无名”等等概念并将研究精神贯彻到这部文学史的写作当中②,这些新见与创举,都是而且有助于对当代文学之“当代性”的考量和发现。

之后,应该立足于“当代性”来研究当代文学史,逐渐成为学界共识,陆续出现一批重要成果。其中,既有通史性的,也有专注于作品解读的,有对当代文学主题的探究,也有对当代文学生产环境、作家队伍的形成、作家管理和培养模式、作品生产和传播方式的特别关注,甚至是有从刊物史入手的解剖麻雀式研究,从选题到思路都紧扣当代文学的独有内容。这既是当代文学史30年研究自然积累、水到渠成的结果,也是学界自觉寻找和发现当代文学特性亦即认识上不断努力的结果。尤其在后一方面,学者们付出了艰辛劳动。假如没有认识上的自觉,仅靠时间积累,是不大可能取得上述成果的。当然还有一个客观原因,亦即与当代文学史研究愈益系统化有关。最初,研究层次不丰富,视野不开阔,不具备整体把握当代文学史的能力。随着研究面同时在广度和深度层面的打开,学界终于能够登高望远,从历史的表象背后抽取出“当代性”。

二、当代性与现代性

对“当代性”的认识,其实与另一个词有关,或者说通过它,使两者成功区分而得以确认——这便是“现代性”。

1980年代文坛,围绕“现代”一词所形成的话语,是一个中心话语。创作上作家所热衷的是“现代派”,而在文学史观点上,则主张打通现、当代文学,把它们视为一个整体,从现代文学中重新寻找和确认当代文学的源头,从而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命题。这种认识,曾经发挥过开拓文学史视野的作用,尤其以“重写文学史”的方式暗中推动了当代文学价值观的变革。

但时过境迁,从今天角度看,令当代文学祖述“现代性”,通过溯源于现代文学而更新或重建文学的价值认同,其贡献在于将百年中国文学重归一个整体,从而揭示了“现代”以来中国文学基于文化趋势的深层联系;但另一方面,这种将现代、当代打通,甚至将当代文学解释为现代文学的延续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对当代文学特殊性的忽视,因而在相关研究的具体内容和重心上,出现偏差。实际上,现代和当代这两个历史时段之间,一方面有联系、存在一以贯之的线索,另一方面更存在重大不同。这种不同,不光是社会政治层面上的,整个文化形态包括文学艺术的生产方式,都有极大的差别。当人们试图仅仅用“现代性”使二者相统一时,“当代性”就势必被模糊。某种意义上,这种模糊是有意的,或曾经出乎不得已,因为论者目的是借助对“现代性”的重申和张扬,来突破一些东西。作为特殊历史情境下的思路,我们对此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从纯粹学术的立场出发,我们认为这种模糊与混淆必须得到纠正。归根结底,对历史的认识应该客观、如实。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巨大的差异应当被原原本本地研究,“当代性”不等于“现代性”,这一点应当被深入地认识。

在我们看来,文学中的“当代性”既有其现实历史支撑,也有文化价值取向背景。简单地说,“当代性”最早源自和出于中国社会历史现代转型的一种独特认识、思路与方案。恰如洪子诚等人在其著作当中意在探究和说明的,它是从“五四”后期新知识分子阵营内有关救国之道的分化而滥觞,并随着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实践而延伸和拓展,最终于20世纪40年代经过延安的文化变革,完成了从理论到制度的体系化过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一体系随即在全中国取得文化领导权,而实施于整个国家伦理、意识形态和文化生产层面。当代文学则正是上述体系在文学领域的具体体现。

目前,学界对于当代文学建构于延安时期这一点,已有深刻认识。抗战八年,左翼文学以延安为基地,展开了对“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的批判与总结,从文学立场到作家世界观以及文学主题、文学语言、文学创作方法,进行全方位的改造,为新的文学时代奠定了坚实基础。以1949年为界,现、当代文学之间发生了代际转换,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在建国后文学中,整整一代“现代”作家基本退出了文学实践,文学实践主体明显地从“国统区”作家转换为“解放区”作家。50年代中期,刘绍棠、王蒙、浩然等青年文学群体崛起时,他们在文学上的榜样或者说他们从事文学创作的思想和经验来源,明显不是来自此前——二三十年代文学,而是来自延安解放区文学。应该说,至此,“现代文学”已不是当时文学上的有效资源。

对现、当代文学之间的转换以至断裂,必须给以充分的重视。“现代”文学的问题系,“现代”文学的价值观,“现代”文学的艺术尺度,都从当代文学消失。

因此,我们可以把20世纪中国历史视为一个整体,但同时一定要意识到,“现代”和“当代”绝不仅仅是一种互相衔接的关系,“现代性”也绝不能取代或用于解释“当代性”。对“当代性”,必须给予单独的认识,展开专门的有针对性的研究。

三、当代性的文学史表现

第一,文学主题。每部具体的文学作品拥有自己的主题,然而,文学作为整体,在各自时代也拥有超乎具体作家作品之上的共同的基本主题。“现代”文学最突出的主题,或者说,最能反映“五四”以来文学对于“现代性”追求的主题,当推启蒙主题。这是“欲新一国之民,必先新一国之文学”的思想的表现,改造国民性,使之顺应、符合中国社会历史的现代转型,成为各派作家的共识,从君主立宪的改良派到二三十年代主张无产阶级革命的左翼文人,都以启蒙民智为己任。然而明显地,启蒙不再是当代文学的主题,它的位置被英雄主题所取代。起码从建国起至“文革”的30年间,英雄主题始终是文学“当代性”的题中要义。诗人作家从先前的批判者、疗救者,转而成为歌颂者、赞美者。大力塑造革命英雄人物,是文学创作最主要的动力;后来,还被规定为文学的“根本任务”。抓住英雄化这一时代性文学主题,就抓住了当代文学的基本线索;反之,恐怕无从谈起对当代文学的了解和认知。

第二,文学风格。一代而有一代之文学,尽管作家作品总是具体和个别的,但从风格上我们却发现存在着时代的一致性、统一性,例如古代文学中先秦的简质、汉代的铺张、魏晋的空灵、唐代的开阔、宋代的理性,等等。20世纪中国文学上半叶与下半叶之间,也有着风格上的明显差别。“现代”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是苦闷气质(由之亦体现和表现为孤独、感伤的心理和精神特征),这种气质与各种题材、表现手法相融合,形成了风格上的一致性,那是一种沉痛、沉郁并混合着反叛和批判色彩的风格。而进入“当代”以后,文学则变成一种完全相反的风格,喜悦、豪迈、乐观,倘若必须以一个词来表述这种风格,我们认为或将是“浪漫”。浪漫,既是当代文学的基本情绪,也是它的情节设计、人物形象塑造的特色,甚至是它的语言格调和创作方法。毛泽东诗词,为这种风格做出了最佳示范和诠释。他所提出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创作方法,新意就在于“革命浪漫主义”。

第三,文学体制。“当代性”的最高体现,在于文学的体制化。从历史上看,并不缺乏政治对于文学的干预、约束或治理这一类现象,例如在中国古代就有对于戏曲小说的禁毁。但是,政治对文学的管理达到制度化、常态化、组织化,确确实实仅见于当代文学。这种管理通过思想和组织两个层面的领导,来获得对文学生产的有效控制。思想领导表现在对文艺政策的制订、文艺观念的规范、文艺工作者的理论思想学习与改造等,组织领导表现在文联、作协系统的构建以及日常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从题材、创作方法、形式技巧等方面都予以十分具体的指导和监督。文学的体制化,将文学工作者纳入国家正式编制,形成专业、作家队伍,同时活跃和开展群众业余创作活动,从中发现苗子,作为专业创作的后备军。诸如此类的机制,无论在“现代”或“古代”,都前所未有、前所未见。它们对保证当代文学合乎党和国家利益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同时,也赋予当代文学最大的特色,使得当代文学作品远远超出了一般文学的范围,也不是用一般文学的经验和认识解释得了的。

四、当代性的审美形态

第一,“当代性”所主张的文学价值。在“当代性”的概念下,文学被认为负载着重大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功能,它反对将文学仅仅视为文学自身,反对为文学而文学。如果文学不能有效地为政治服务,则不单是可悲的,更将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文学为政治服务曾是当代文学第一要义。文学,应该成为革命的有利武器,成为宣传党和国家政策的有利武器。不仅如此,文学还应该位于阶级斗争第一线,扮演表现阶级斗争的尖兵角色,要对阶级斗争予以正视和正面表现、集中描写。从50年代到“文革”,当代文学的创作与思想,一直是沿此方向存在和发展。最好的作品,就是那些及时而深刻反映了在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革命形势和阶级斗争动向的作品。从存世的当代文学著作和围绕这些著作的各家批评家言论,很容易梳理出当代文学“当代性”所要求作家和作品应该肩负并表现出何种层面的文学意义和文学价值。

第二,“当代性”中的民族性追求。在“当代性”的审美思想里,民族性是一个带有特征意味的内容。我们知道,“现代性”并不特别强调民族性,事实上,倒不如说“现代性”具有某种对民族性的否定倾向,或者说呈现出与之反向的关系。在“五四”时期,“反传统”、“反封建”、少读或索性不读中国书、审视国民性等思潮与提法,都含有对民族性的否定意味,更不必说还曾经明确举起“全盘西化”的旗帜。从现代作家身上,“反传统”、“个性解放”、“自我主体”发现,都是与民族性构成一种对峙或者说紧张关系,几乎每个现代作家身上和作品当中,都流露出其所受来自域外的思想和文学的影响。相应地,现代文学也主要是一种“引进的文学”,从文学观念、文学理论到创作方法、形式技巧,普遍遵奉“拿来主义”。禀承延安文艺而来的当代文学,因而进入一个大力倡导“民族性”的时代,民族性也就成为“当代性”的主旋律之一,在“当代性”话语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从实践上看,虽然“现代诗”难以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但相较于“现代”时段,当代诗歌明显加强了对民歌的学习和借鉴,“大跃进”中《红旗歌谣》便是一个突出代表。比诗歌变化更大的,是小说(尤其长篇),在五六十年代所谓长篇小说的黄金期,出现大量采取章回体的作品,这种情形在“现代”长篇小说中是从来没有的。

第三,“当代性”的语言立场和形态。中国文学史从“古典”转入“现代”,语言是一大标志。过去两千来年的文学写作语言,是文言;而从“五四”起,掀起了用白话代替文言的运动。现代白话”是体现所谓最先“向西方求真理”的知识精英阶层的语言工具,它的内部隐含民族或国民性批判的涵意,与人民大众的语言并非一物。这也就是为什么毛泽东后来要批判“洋八股”和“学生腔”,号召学习人民大众的语言。实际上,继“五四”的“现代白话”之后,延安发生了又一次语言革命,而当代文学则完全以此为语言基础。读当代文学作品,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文学的语言、作家的语言与一般民众语言的界限被打破了,文人的痕迹荡然无存。从赵树理、柳青、浩然到贾平凹,小说中的农民再也不会用知识分子的口吻和词汇说话。当代文学作品所残存的语言欧化遗迹,已经不是现代时期现代白话西化、欧化的所涵蕴的旨向,而是为在尖锐阶级斗争环境中为人们提供经典文学作品添柴助力和服务的,像有研究者就已注意到周立波小说当中语言的欧化倾向。

五、当代性的发展、变化

随着国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文学的当代性也呈现出动态的过程,并非静止和一成不变的。从大的范围看,它至今经历过以下几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十七年”、“文革”、1980年代和市场经济以来的时期。

在“十七年”,当代性作为新的文学秩序正式降临。将延安形成的成果实施、推广,使之成为举国相倾的文学实践的权威,是“十七年”所要完成的任务。围绕这样的任务,中国文学发生了一系列几千年来所没有发生过的重大变化。首先,就是一个完备体制的建立及全面覆盖;其次,是持续不断进行的思想改造和斗争,以实现文学在思想上的统一;最后,在各种样式、体裁内都展开艺术方面的廓清,除旧布新,以创作实绩形成新文学范式的典范。毫无疑问,“十七年”是当代文学一个奠基性阶段。

对“文革”十年的政治评价已由《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明,但文学上如何认识还有待深化。我们认为,“文革”文学的本质,其实是在“十七年”基础或背景下,因为对后者所包含的文学“当代性”感觉不纯粹、不彻底而产生的一种极端化趋向。其实这种倾向在“十七年”当中就已流露出来并一直在增强。因此,“文革”文学实际上是试图使“当代性”纯上加纯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它自认为是一场新的“革命”。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包括文学在内的各项事业迎来了“新的历史时期”,而1980年代则是这一“新时期”的集中体现。1980年代文学,承受了来自“文革”时期的苦果,人心思变。“变”,正是1980年代的主题,也是文学“当代性”在此时的基本内含。人们开始各种尝试,在反思的同时,重新理解“当代性”。如果说从“十七年”到“文革”,文学的“当代性”走在纯上加纯、愈益狭隘的方向上,那么,1980年代正好反其道而行之,走向开放和多样。不过应该指出,对1980年代的意义,一般都看到它“变”的一面,而忽视这种“变”的过程当中的新旧融合,亦即“当代性”认识本身的历史转承或衔接。总而言之,1980年代并非一场革命,而仍然是在“当代性”的范畴内对于未来的一种探索与延伸。

经过1980年代,从1990年代中期起,当代文学跨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阶段,无疑有社会历史的背景,不过,从深层次看,这一文学新阶段绝不简单地只是来自邓小平南巡讲话,应该说,整个1980年代都在为它做铺垫,像人道主义争论、现代派引进、文学方法论革新和文学语言文体实验等等过程,都逐渐打开了通往1990年代的路径。更宏观地看,新的文学阶段也是此前40年文学历史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对文学“当代性”终于能够比较全面理解、摆脱片面性的结果。从那时起到今天,文学在保持当代文学基本架构的同时,以一种宽松、自如的状态存在和发展。今天的中国文学,既不同于我国历史上任何旧的文学,也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的文学,既有整一性,也有分散性,而创作成果无论数量和质量都呈现出繁荣的态势。

综述以上,发现和认识“当代性”,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由此,这项研究真正与其他历史时期的文学史研究区分开来,从而获得作为一个学科的独立内涵与价值。其次,“当代性”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当代视野的问题,共和国60余年历程,在各方面都形成了自己的脉络和焦点,它与过往的历史固然有联系,但更主要的是有自己的特色,文学作为中国当代史的一个部分,反映并体现着这些特色,作为文学史研究来说,必须紧紧把握住这些特色,最终对深入认识当代中国发挥自己的作用。

注 释

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②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猜你喜欢

当代性当代文学文学史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如何认识中国当代文学?
《工业备忘录》创作谈
浅析大众传媒对当代文学的影响
新工笔绘画中色彩的当代性
论口述体纪录片的文献特征
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的历史源起及深层意蕴
文学自觉与当代文学发展趋势——从昭通作家群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