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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话语的建构

2011-08-15冯庆华

文艺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西化王国维批评家

■ 冯庆华

在《当代作家评论》上读到王安忆一篇论文《喧哗与静默》,似乎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不是王安忆在评论的过程中用到了什么新的方法,找到了什么新的视角,抑或有多么深刻的思想穿透力,而是这篇作品写得简单,写得明白。这篇文章是关于莫言、刘庆邦创作的一个比较性论述。文章分几个角度对比了刘庆邦和莫言的创作风格,对于每一个角度,在对比的过程中都是从相应的作品中选取一段原文,或者自己概括一下该作品的内容,然后做出点评;再从另一个作家的作品里面再选取一段或做出概括,与上面做出比较,最后得出刘庆邦的小说属于儒家的,莫言的写作属于道家的结论。整篇论文将近两万字,但读起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磕磕碰碰。我认为,文学批评要让人看明白,就应该这样写。

而一些批评家,放弃使用或者不会使用自己个体性的人生经验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价值观来判断一篇作品,而是完全依附于某种理论、特别是西方的理论来肢解作品。这里并不是说理论或者说西方的理论就不能用,这些理论,作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在必要时当然可以作为论据来增强说服力。这里存在的情况是,不少批评家在文章中开口康德、黑格尔、闭口海德格尔、拉康,似乎除了这些人的观点就没有自己的话。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哪里了?

这些批评家的能力和人生经验都是毋庸置疑的,但确实不少类似文风批评者不能看懂原著,写作主要依靠那种词不达意,甚至与原始文献南辕北辙的译文,和那些“西化句式”,读起来很让人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曾就这种疑惑和夏冠洲教授交流过,他也有类似的感觉,看着里面也没有生字,就是读完之后不知所云。产生这种荒诞感受的原因我认为除了和西化句式磕绊外,也与批评家不能把这种理论与自身经验相结合有关,或者说因为经验的浅薄还不足以理解和化用这种理论的内涵,同样是引用西方文论,我读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却全无此类感觉。王国维用叔本华的理论用得如此自然,与自身的经验圆融地结合在一起。如他引用《红楼梦》中“晚韶华”一段,提出自己对于《红楼梦》“彻头彻尾的悲剧”的判断,然后才在下一段,引出叔本华的“悲剧三种”说,随后又用《红楼梦》中的两段来作印证,认为《红楼梦》的悲剧属于第三种。这种理论的应用既让读者理解了叔本华的悲剧理论,又很明白《红楼梦》的悲剧所达到的境界,作者的意图也非常了然。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作者对于人生的洞见,如“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①作品因为这种人生经验的参与而显得血肉丰满,既让我们看到作品的伟大,也让我们对批评者由衷敬仰,因为他的人生经验不但照亮了作品,也照亮了我们的思想。当下的批评家我很少见到有哪一句话能让人读了觉得眼前一亮的,大多批评文章只是枯燥、乏味,不忍卒读。

我甚至怀疑这些批评家的用意,他们似乎知道读者的费解,并把这种别人“看不明白”看作是自己的高明:“很多人不是都不懂康德么,并不影响康德的伟大。”可惜他们并不是康德,康德有自己的伟大创见,他们只是搞这些花哨的,甚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东西来哗众取宠,来吓唬人。很多人开始确实被他们吓到了,觉得这种批评很高深,于是这种文风从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一直被有些期刊杂志奉若神明,他们也因此在文学批评领域呼风唤雨,赚足了本钱。

退一步讲,即便他们对西方的理论是得其要领的,也仍然存在着不少问题。首先由于理论的相对稳定性,每个人对于同一种理论的应用应该是大同小异的,所以应用理论对于作品的分析批评容易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些理论在刚刚介绍进中国的时候,自然有其新鲜感,如果很好地把它与自身经验融会贯通是可以打开新的视野的。特别是在特定年代面临旧的、僵化的批评话语一统天下时,出于“不破不立”的想法去实验性地偶尔为之也无不可,但若养成习惯,完全依靠这些理论“讨生活”,只能彰显自己人生经验的匮乏和思维能力的孱弱。如若再把这种秘籍传给徒子徒孙,全国上下的批评都形成了这种文风,则更是贻害无穷。

艺术批评对艺术的创作是有促进作用的。但当下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相脱节的现象却很严重,余华就坦言,他对批评已经无动于衷了。如果对于作品的评论连作家自己都不关注了,还能希望读者来关注吗?那这种评论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为什么作家不看,我想和很多评论难懂的“西化句式”有关系,也和这些作品的因为缺少个体经验的参与,缺少参考价值有关。如果不能很好地运用这些理论,我觉得还不如不用,这点上我非常认可王安忆的批评,她很少用理论,但却很好地用自己的经验之光来照亮了作家和作品。

这里还牵涉一个外来理论形式民族化的问题。这种批评话语可以在原生地被广泛接受,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句式的表达,但在中国却未必习惯。近代以来中国引进了不少的西方的思想和理论,但这些理论要想在国内生根发芽,必须要经过一个本土化、民族化的过程一样,如果没有这个过程直接生搬硬套,难免会有诸多的不适应,就如西方人在非洲援建的现代化的水泥平房和厕所,他们认为可以改善当地人的生活条件,结果当地人却不领这个情,没几天就又搬回到帐篷里了,他们受不了里面的闷气。厕所在那里也没人用,在荒无人烟的草原和沙漠里,怎么可能长途跋涉找到一个厕所再方便呢?这种来自西方的理论与此类似,不经过一个本土化、民族化的过程,难免遭遇尴尬。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不要说有意把句式西化故意显摆的人,即便专门抱着民族化目的也不见得能实现。“五四”新文学最初不是抱着启蒙的目的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让中国的大部分人能读懂他们的作品,领会他们的思想,他们对于文学的形式作了各方面的改革,如把文言改成白话、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等,但在民众所起到的作用还是很小,这个问题到赵树理才有了大的突破,这是文坛上都知道的。

这样高蹈虚浮的文风是典型的书斋型批评。这种学者大约有这样一种背景,从小学一直读到博士,上学期间比较刻苦,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便是他们的座右铭,工作后又一直在高校和科研院所工作。因为全身心钻进了象牙之塔,与外部社会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对看书学习之外的一切都非常冷漠,不知道国内大事,国际争端,不知道物价高低,民生好坏,连人之常情都不懂。他们最后确实考试成绩都很好,但却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与人的日常交往都有困难,更不要说有多少丰富的人生经验了。这种人做了文学批评家,搞批评时只能从书上到处拼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可以看看近现代以来的大学者,他们读书也不少,但他们并不缺乏人生的历练,像王国维幼年屡应乡试不中,后来放弃科举到日本留学又无奈病归,人生经历丰富;陈寅恪也不是书呆子,看下吴宓的日记,陈寅恪在留学期间与吴宓他们这些交好的学生经常散步打牌、谈论国家大事。鲁迅就更不用说了,幼年家境沦落,每天出入于当铺和药铺之间;在日本留学弃医从文;在国内对局势的痛心,对青年的同情。这些人生的经验是痛苦的,但又是极有价值的,因为此,他才对于人情、国情看得如此深刻,批驳对手才显得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胡风说,“从文艺这条道路去参加历史创造的真诚的作家们和知识青年们,最首要的事情是深深地站在泥土上面,凭着切实的感受和坚强的追求去沉入这个泥土上的人民斗争的实际,不要被那些大言壮语漂浮了起来或恐吓了下去,即使是在最停滞的生活角落和最平凡的事件里,也能够一点一滴地开辟出不是哗众取宠而是集流成川的人民的道路”②。撇除那些“斗争”之类的特定时期的话语,胡风多年前的话到今天依然具有现实意义。

因此我提倡评论家走出书斋,去接触生活,感受民生,看这个社会需要什么,再对比作家的创作里缺少些什么,实实在在地指出来。现在固然不需要上山下乡去锻炼了,但并不是说一个人可以完全脱离社会和生活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的训诫并没有过时。如果说用理论,就是用理论把这种经验拔高到一定的境界,而不是为理论而理论。

注 释

①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文集上》,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②胡风:《论现实主义的路》,中国现代文学馆编《胡风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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