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的病相与疗救
2011-08-15周思明
■ 周思明
放眼文艺批评现场,那些游弋于其间的“魅影”,像鲁迅笔下的坟头磷火低飞乱舞、时隐时现。貌似可以照亮文学现场迷途的“万能手电筒”的批评,其实已经风化成了一支无力于指点创作迷津的“银样蜡枪头”,此乃风习的侵袭与批评家向俗世缴械的双向运动所导致的癌肿。不幸的是,在此危机时刻,批评却仍自我感觉良好,且以现在进行时现身于各种文艺现场,以致业界内外对批评都有着强烈的“疗救”之共鸣。悉数当下批评痼疾,窃以为以下10种较为典型:
1.学养断供,嘴尖皮厚。不少顶着批评家头衔的人,自身学养有限甚至“断供”。其中,琐而不慧、博而不专,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所谓“隔靴搔痒”是也。一个批评家要搞好批评,必先胸罗万物,读万卷书,看破世相,经历沧桑,然后方能写出富于生命活力的批评文字。可惜,就本人视野所及,不少批评文本,充其量只能算是“作品情节介绍+印象点评”,并无多少学理内涵,也无几多美学成分,读之有如一碗白开水,貌似滚烫,却无色无味,缺少社会历史分析和美学文艺评判的力度。
2.言必称西,鹦鹉学舌。现在不少批评家,尤以所谓“学院派”为最,大都经世未深,囿于学府,既无创作经验,亦乏社会体察,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因此只堪当西学名词术语的“搬运工”,满足于且得意于从西方趸来现成批评理论,施以改头换面的“旧城改造”。所以,别指望他们能写出有多少原创力、冲击力的批评,倒是可以从中看到一些令人头晕目眩、不知所以的怪词奇语。虽然,文艺批评可以借鉴西方理论,但借鉴只能是手段,决不是批评武器本身。一味借鉴没有原创,结果只能是“生搬硬套”。
3.匮乏真诚,为“名”而“评”。这个时代的确不缺有纸上言说能力和逻辑推论本事的批评家。这些人借助媒体的力量,迅速完成了成为“学术达人”的历史进程。但是,成名之后的不少批评家,缺乏起码的真诚之心和人文情怀,少见其对具体作家作品的批评文字,批评之于他们已然疏离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他们更像是专事发射“空对空导弹”的炮手,那架势充满着炫技的高傲意味。在他们眼里,具体作品的评论工程太小,收益甚微,以他们的才华能力,等同高射炮打蚊子,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这样的批评家,已经失去对文学的虔敬之心,对批评的真诚之意。
4.丧失良知,甘为“钱奴”。随着出场费、讲课费、讲演费、评审费、评论费等等的攀升,随着文坛“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自我感觉日见良好,有些人作为批评家的质地也日渐褪色。事实上,文学批评定义非常明确:就是对于“文学”的“批评”。批评最基本的要义就是鲁迅所说的“有真意,去粉饰,勿造作”,“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就是要勇于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而视野所及,许多有建树的批评家,对于成长中的作家作品视若无睹。在他们看来,读成长中的作家作品,收获不大,费劲不小,又何苦来哉?而金钱,已经成为不少批评家头上的紧箍咒,难以摆脱也不想摆脱。不是说批评家就不能言利,但是,真正的批评家绝不能以赚钱作为其写作大前提或第一目标,他(她)应当始终牢记以“文学之业”作为第一生命这个根本。
5.人格矮化,文格低下。不少头顶批评家桂冠且著文表示向鲁迅学习的批评家,实际上却在私底下偷偷拿自己与商贩比较,艳羡后者的获利速度与赚钱方式,懊恼批评的薄利与清苦……比来比去,比高了别人,矮化了自己,异化了人格,矮化了文格。这些人的批评,或为广告,重在推广;或为表扬稿,偏于溢美;或只管掉书袋,玩弄玄之又玄的西方理论概念,陶醉于新名词爆炸,完全忽视受众阅读心理感受和接受效果。更令人失望的是,有的批评家为了金钱、地位,以“帮忙”、“帮闲”为己任,不惜毁坏批评家和批评的名誉。
6.装腔作势,立场偏移。许多批评家在觊觎利益的同时,渐渐偏离知识分子的立场,默认“靠山吃山”之理念,历练得脸皮厚了,他们偶尔也“批评”一下某些远离权力的文坛“恐龙”,这样做不仅胜算在握,且可借此扬名。自古名利一家,有了名,何愁不能获利?有些“做稳了”的批评家,为其思想视界、既得利益所囿,满足于隔靴搔痒,自负于盲人摸象,对文学现象、文学思潮、文学作品缺乏批判之力,对新生文学力量冷漠蔑视。相对佳作迭出的创作界,甚至可说是无所作为发不出声,但其自我辩解倒是振振有词:没有好作品,所以没有批评。面对创作界的相对活跃,这种装腔作势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和不靠谱。
7.心存杂念,为“情”造文。造成批评的公信力丧失的原因,分析起来,无非是一些批评者心存杂念,或碍于人情只写些捧脚式批评。有些搞批评的人,只是瞄准那些有全国影响的名家进行肯定性“研究”,还有的人专搞绝对正确的批评(官样文章),提出所谓“奥斯维辛之后”有无写作的问题。有些人忙于写一些口水文字,以期在媒体既混个脸熟又捞足稿费。有的为了加强批评的“针对性”,也勉强穿插进去一些作家作品的名字,以一种“六经注我”式的批评,制造出一张张“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这种批评给我们增添的只能是反讽的佐证。他们更愿意做的事情是像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忙于在各种各样、各省各地的大小会议之间游走,乐此不疲地做人情批评家、风头批评家、鉴定批评家、评委批评家、上镜批评家、红包批评家,等等。
8.只说好话,但愿栽花。批评家的天职就是说真话,求真务实是批评家的基本职业道德。即便面对一些影响很大的作家,批评家也不能采取仰视的姿态,只说好话不说缺点。可是,看看那些充斥于大报小刊的批评文章,很少有否定性的批评,有的多是表扬的文章。这点上,我们的批评家该借鉴欧洲同行的经验。欧洲的批评家们是很活跃的,往往一针见血,不留情面,他们不顾忌作家的面子,不必认识作家,从不加入到出版社的包装工程中去。”遗憾的是,在我们的文艺现场,很难见到如此真诚勇敢的批评。
9.言不由衷,假话连篇。当下文坛,许多评论家囿于各种主观因素或外部压力,往往不敢或不愿说真话,甚至“人前唱盛,人后唱衰”,耍弄两面派的伎俩。批评因为针对具体作家作品,往往会涉及到作家个人的影响、地位、脸面、感情、关系,对作品的批评经常被作家认为是对他们个人的创作水准、地位等的贬损或否定,因而甚至还会招来官司缠身。一些作家艺术家也承认批评的使命即去伪存真,臧优否劣,然而一旦当批评落到自己身上,往往难以承受一触即跳,老虎屁股摸不得。这从客观上也成为批评家言不由衷、假话连篇的推助器。
10.慑于压力,选择逃避。浮躁和虚荣心使得不少作家对批评的忠言逆耳产生抵触情绪,这对批评家自然形成了很大的压力,压力面前,不少批评家于是选择逃避,选择说假话,且毫不脸红,心安理得。如果批评家面对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连基本的批评胆魄都没有,那就势必连文字都无法站立,哪里还能期待他(她)有什么真知灼见?这样的“批评”,哪里还有一点批评的风骨和价值可言?
批评的弊端,其实远不止以上所举,还可列出更多。造成以上结果之因,是批评家的伦理维度和美学维度的流失,是批评家在文化多元化时代失去修身养性的耐心,是批评家在新经济时代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良知的退场。回望当年,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胡适《文学改良刍议》、鲁迅《文化偏至论》、茅盾《论无产阶级艺术》、梁实秋《文学的纪律》、李健吾《创作评论集》、沈从文《论技巧》等批评著作,读来是多么解渴和振奋!反观当下的批评,除了名词、概念的翻新、仿制以及对外国文学理论成果、特别是西方理论的移花接木,真正有“根”的批评真是不多。
有人说,鲁迅的离去,带走了一个批评的时代。的确,鲁迅的人格和文格是高度一致的,其嬉笑怒骂尖锐泼辣的大量杂感式批评足以警世。不管形势多么危急,纵在最最黑暗时刻,在国民精神极度脆弱的时候,他仍挥动着一支如椽之笔,给痛苦麻木的民众以强大的精神支持和思想启蒙。鲁迅那种“砭固弊常取类型”、“痛打落水狗”、“一个都不饶恕”的战斗精神,至今仍是我们的批评家学习的榜样。应该看到,在当前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批评家们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面临的诱惑也确实太多。顶着压力伸张正义、仗义执言,显然要比趋炎附势、多赞少弹要来得艰难尴尬得多。但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既然选择了从事批评的伟大事业,就应该在责任与艺术、沉钝与跳脱、启蒙与自觉等等对立统一的矛盾悖论中,勇于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点”,坚守批评的人间正道——这应该成为批评家们“心向往之”的一个神圣庄严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