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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婚姻生活(短篇小说)

2011-08-15王霞

文艺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卷毛舞厅水运

■ 王霞

1

这是陆城钢铁厂一个普通的家庭。男女主人都是钢铁厂的职工。男人是某分厂副厂长,女人是某分厂工会干事。因为男人拿的是年薪,所以,就算女人不工作,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也还是可以称得上小康的。但是,女人不工作又能上哪去呢?都过了四十七岁了,女儿已经出国上大学了,她就算留在家里,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因此,女人还是老老实实上她的班,暂时没有退居二线的打算。自女儿上了大学后,他们的生活又成了两人世界。只是,现在这个两人世界比起刚结婚时的两人世界,好像大不相同了。

女人的名字叫水运梅。除了姓以外,她的名字和外表一样,没有丝毫特别之处。说老实话,大家私底下都认为她长得有点丑。据说她的老公也持这种观点,是她自己透露出来的。她说,我老公常常逗我,说我脸上几乎没有一样可以及格,唯一过得去的是眼睛,可惜又被眼镜挡住了。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坦然,看不到半点卖弄的嫌疑。于是,大家都相信了,她并不在乎她的外表比她男人丑,其实,她的男人也是不在乎的。

她的男人名叫李家和,生得一表人才,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中年妇女们的内心骚动。可是,这还不是最叫人不放心的地方。原来,这对夫妻最特别之处,就是男人比女人小了整整六岁。也就是说,李家和今年才四十一岁。六岁的差距,十年以前在两人的脸上并不算突显,顶多是个名符其实。到了现在,不怎么爱修边幅的水运梅和很爱修边幅的李家和走在一起,六岁的差距俨然就是十六岁的差距了。大家都暗中替她捏把汗。尤其是去年,李家和提了副厂长后,水家人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了。水运梅快七十岁的母亲,每次只要一见她,总是要扯起喉咙教导,运梅哪,要多拣拾自己哪,买几身高级衣裳穿哪,男人一年几十万,你穿得像个叫花婆似的,要你帮他省钱讨小啊?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么多,你莫对男人放任自流啊……

对于来自家人或是旁人的善意的劝说,水运梅通通都当作耳旁风。她是个潜在的乐观主义者,很少自寻烦恼,尽管目前她看起来已经形容枯槁。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从来没有依靠外表来打动丈夫,当然,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外表是做不了武器的。当年她之所以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和李家和结婚,其实是有点取长补短的意思的。她个子矮,皮肤黝黑,五官也差强人意,为了不使下一代步她的后尘,唯有找一个高个子,白皮肤,同时五官还很端正的男人来匹配。李家和恰恰符合以上的条件。只是,他在农村的家庭并不符合水运梅家人的要求,以及他的工人身份。水运梅因此遭受了巨大的阻力。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女儿果然从她的父亲身上遗传了所有的优良特征,而与她下乘姿色的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过,李家和最令水家人刮目相看的地方,还是后来的步步高升。从普通工人到班长,再到车间主任,再到分厂设备主管,直至现在的副厂长,每一步几乎都是水到渠成,着实让当年看扁他的水家人汗颜。去年10月12号,李家和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老丈人就借着点酒劲,委婉地向女婿表达了歉意,可惜女婿当时也喝得差不多了,没有及时领会到,还没大没小地叫嚷着要老丈人干完,自己却随意。为此,丈母娘心里很不舒服。面对女婿的升职,她处于极端矛盾的心理之中,既感开心,也深感忧心。

当事人水运梅却除了开心,还是开心。可以看出来,她是很爱李家和的。就算李家和与她的差距越拉越远,她依然显得很开心,看不出有丝毫烦恼。她是个懂得知足的女人,前面已经说了,她还是个潜在的乐观主义者,她对自己,多少还是抱有一些信心的呢。

李家和却像个潜在的悲观主义者,内心对生活充满了矛盾。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脸上总是笼罩着若有若无的烦恼,像远处笼罩山脉的云雾一般,难以捕捉,等你快要捕捉到了的时候,却又倏忽散去。这点他在家里的表现形式主要为沉默,越来越显著的沉默。即使有时候很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了。当了厂长后,他的社交活动日渐频繁,每天都要忙至深夜才能返家。像这种时间段,水运梅往往早已进入了梦乡。在客厅里为他留了盏低瓦数的壁灯,发出暗橙色的光,将来人的影子压扁了投在地上,肩膀和脑袋看上去几乎比双腿还长,似幽灵般跟着人在地上移动。她躺在卧室的床上,身子包裹得严严的,像个棕子一样。鼻翼微微翕动着,发出均匀的鼾声。他弄出的那些响动对她几乎没有构成任何影响。某些时候,李家和会借着从窗外投进来的昏暗的路灯光,站在床边,将妻子的睡相好好审视一番,然后,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叹息,径自到书房睡去了。

书房的灯灭了后,水运梅的眼睛便睁开了。原来她根本没有睡着。刚才她生怕自己会憋不住,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所幸李家和只站了一小会。她长长松了口气,接着又小小地叹了口气,四肢从被窝里伸出来,是紧张过后的一点放松。然后,将刚才侧卧的睡姿调整成仰卧,两手背到了脑后,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发一阵呆。感到有些疲惫了,就把双手抽回来,侧过身子,闭上眼睛一直睡到天亮。

2

每天早晨,李家和几乎都会在七点钟准时睁开眼睛。当然,也有醒不来的时候,比如,头天晚上被人劝了太多的酒,又或者,快天亮时又出乎意料睡了个回笼觉。但这都不成问题。反正,水运梅任何情况下都能在六点钟起床。只见她穿着一件颜色斑驳陆离,款式介于旗袍和连衣裙之间的服装,流利地穿梭于厨房灶台和客厅餐桌之间。很快,空气里就充满了炖牛肉,葱花,荷包蛋还有面汤的香味。

穿戴整齐的李家和先去卫生间,马桶的旁边早已为他摆好了一张最新的陆城晚报。约三分钟后,门开了,伴随着身后哗哗响的冲水声,他来到了洗漱台前。只见他的牙刷已横卧在接满了水的漱口杯上,牙膏也挤好了。他拿起牙刷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刷,有点不厌其烦的意思,他的牙齿很白,看不到一点烟斑。刷到接近一半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满嘴的白沫来到客厅,看到水运梅正将充好电的剃须刀从插座上拔下来,于是,他好像松了口气。刮完胡子后,他坐到了餐桌旁,这时刚好七点十分。

这几乎是一天里仅有的两人面对面在一起吃饭。也许是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彼此都感觉有些生分。所以,就表现得比较客气,好像还带点拘谨。语言交流依然不多。李家和总是边吃面,边浏览报纸,动作快得像时间要来不及了似的。水运梅则是埋头专心吃面,脸上是不慌不忙的神情。偶然抬起头来,冒出几句话,不是解释面条的咸淡,就是汇报他不在时家里发生的事情。李家和总是静静地聆听着,很少发表看法。当听说昨晚有人送了烟酒来,水运梅推托不了只好收下了时,他就会放下报纸,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以后我不在家就别开门。水运梅说,我看他一直按门铃,才开的门。他打断她,最好是不要开。然后,将还没吃完的面碗推到一旁,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大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这时,水运梅也将吃了不到一半的面碗搁下,快步走进厨房里,一大块坐皱的痕迹在裙幅上漾动。只见她拿了牙签盒出来,准确地递到了他跟前。他从中捏了一根出来,起身边剔牙边往门口走,到门边时他看了下手表,这时候大约是七点二十分。时间还早,但他已经在换鞋了。他开门的时候偶尔会回头问她一句,搭不搭车?

一直目送着他的水运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去吧,我迟点走没关系。

于是,两人在这一天里的见面到此结束。这个时候,一般是七点二十二分左右。

水运梅认为她每天最充实的时候就是早晨这段时间。准确点说,是六点到七点半之间。这是一天的开始,也是她每天保持乐观向上的起点。有了这个基础,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了。像一场好戏,开篇总是要做到引人入胜的。哪怕随着剧情的深入,发现一切并非尽如人意,但有了开篇在那里撑场,对结局的期盼也就不会过于悲观了。

过了早晨八点钟,水运梅的神态便有了倦意,眼皮耷拉下来,脸色也有些泛黄。估计是睡眠不足的关系,亦或是高度兴奋和紧张之后的松懈。毕竟是接近五十岁的人了,打开收拢哪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轻松自如呢。

上班的时间对她来说,几乎就等于休息。一个人的办公室里,电脑、饮水机、穿衣镜一应俱全,简直快接近居家的标准了。要做的事情不是每天都有,即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半个钟头,或是一个钟头便足以对付。剩下的时间做什么呢?如果精神好的话,就将门虚掩或是半阖,到电脑上看个《金婚》《银婚》什么的。一个人看总有点乏味,那就从抽屉里拿包红枣或是削个苹果边吃边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家里已经多得没地方放了,得赶紧吃呢。如果精神不太好呢?那就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早点回家去休息就是了。

空虚的时候一般是在晚饭后。这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打发的方式通常很单一,看电视。这时候,她身上穿的还是白天上班时的衣服——白色镶黑锦边的立领上衣,黑色的涤纶西裤,裤子不太合身,又肥又短,而且屁股那里都有些磨毛了。但这已经是她口碑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她在服饰领域的悟性也许是女人里最低的,加上又很有些固执己见,所以,多年来几乎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跟她有缘。她喜欢将身子窝在客厅湖蓝色的真皮沙发里,右手托着腮帮子,双腿则互搭着,支在茶几上,隔半小时就会交换一下位置。频道通常调到电视连续剧单元,女主人公几乎都在四十岁以上。每天跟着头天的剧情往下走,尿意来了总是先憋着,到了广告时间才去解决。偶尔也发出一两声叹息,或是淌下几行热泪。电视机是过年时才换的超大液晶,图像非常清晰,连女明星眼角周围的细纹都可分辨。但偶尔会有来历不明的咝咝声从里面发出,引起了她的警觉,不过,最近几天好像又消失了。

她在家里看电视没有上班时看电脑那么注意力集中。不时要抬头看看挂钟,或者,冷不防地,转过头去瞅下客厅一角的电话机。电话铃真正响起来的时候,她通常会从沙发上跳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跑过去了,脸上焕发着光彩。不过,这些光彩在接过电话后就消褪了,短暂得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有时候,会听到有人来敲门。来客的面孔通常是陌生的,口音也不像出自本地。总是一副谦恭的表情,自称是某地过来的厂商,希望得到李家和的关照。因为男主人不在家,所以,他们也是不便久坐的。只要说服她收下了礼物,或者,突破她的重重阻挠,固执地将东西留下,便匆匆告辞离去了。

只有很少的时间,晚上她不在家里。被几个老同学强拉到歌厅唱歌,或是某个亲友的寿宴拖得很迟。回到家的时候,衣服上隐隐约约的烟酒味,刹那间就变得浓烈了,就像闯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以为躲在没人知晓的地方,却被身上的气味出卖了行踪。头脑是清醒的,肢体却乏了,依然坚持洗了澡,又吹干了头发。这时候,精神似乎比白天还要好些了,想到刚才喝了几杯酒,晚上的人事便浮现在眼前,一格一格地在脑海里重过一遍,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好在,言谈举止都算得体。放了心,嘴角就有些满足溢出。又走到电话机旁站一会,终是没有打出去。

这一晚,或许是借助了酒精的作用,中途一次都没有醒来。

3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李家和住了一次院,是阑尾炎。医生说,不是很严重。但分厂的职工都把此事看得相当严重,每天成群结队地利用上班时间来看他,身上大多穿着油腻破旧的工作服,是一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过来的样子。他们科学分工,合作愉快,口齿伶俐的负责交谈,口拙的提果篮捧花,没分到任务的就见机行事。流水作业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有到下了班才过来的,那是已调到了另一个分厂的旧同事。心里还在惦记着老单位欠下的人情,要抽空回来一笔一笔清算掉的。

这几天,最忙的人就数水运梅了。送来的水果补品太多了,只好一趟趟往家里搬。李家的亲戚又相隔太远,自己娘家那边虽然人多,也是要适可而止的,何况有些补品尚估价不出呢。

水运梅回家的时间,一般都选在李家和睡着的时候。来回大约花费半个小时,动作是分秒必争的,惟恐错过了他醒来的时间似的。

有人来探望的时候,李家和的脸上,就会露出难得的微笑,像个被大人约束在家里的孩子,总是渴望有人前来解围。甚至于,还会当着别人的面,拍着水运梅的肩膀开玩笑,老水这几天辛苦啊,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觉,你们看,这下她终于减肥成功了。听起来,这对夫妻之间是多么融洽啊,还喜欢互相取笑逗乐。于是,所有的人都很配合地笑了,水运梅更是笑得身子都软了,眼泪也出来了。那一天,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倾泻了进来,在她的脸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镜片后的眼睛里,似有莹光在流淌,看上去也是生动的。

病房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李家和的表情,便回到了常见的肃穆中去。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嘴唇紧闭,眼睛半开半合。即使水运梅为他端茶送水,他也无动于衷。似乎是,反正没有外人在场,就无需去刻意表演了。当然,水运梅心里是无怨无悔的,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可以体会出,他对她的需要。这一个星期里,她和他共处一室的时间,也许比一年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呢,她已经很满足了。甚至于,她还冒出了非常可怕的想法,只要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不如在医院里多呆些日子啊。

出院的前一晚,病房里来了个女人。三十岁左右,或者更年轻。两颊上很均匀地分布着淡褐色的雀斑。这个女人谈不上漂亮,但她脸上有一样东西很特别,她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是通力合作的,都呈上扬趋势,显得妩媚又多情,还有几分撩人。她是单独来看李家和的。她看到李家和的时候,双眼即刻显露出关怀,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譬如,娇嗔,甚至于,想念,总之,有很多的内容掺杂在一起——不过,转眼又消失了。

水运梅捕捉到了女人眼神的变化,本能地对她产生了警觉。在女人探视的时间里,她一步都舍不得离开病房。好像生怕这个女人会趁她不备,靠撩人的笑容将李家和迷惑,然后掳走似的。她得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以防他上当。

水运梅的煞费苦心有一些奏效。后来,女人的眼神果然收敛了,甚至,不经意间还显出了几分局促。看来,也不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换成水运梅就不会,尤其在外人面前,她坚硬得几乎找不出脆弱的地方。同时,水运梅还留意到,这个女人的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风尘味,与她身上的那套名牌服饰配在一起,显得如此不搭界。水运梅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自己多虑了,就算想勾引李家和,也轮不到这个女人,因为,她还不配。

女人告辞的时候,注意到李家和手里握着一个苹果核,于是,她连忙从床头柜上抓了个烟灰缸递给他。也许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无伤大雅的。但是,水运梅看出了其中的默契——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能达到此种程度,似乎不是相处一两天能培养得出来的呢。她不禁怀疑,他们私下的关系,是不是比眼下呈现在她面前的要熟络得多呢?于是,在女人走出房门的一瞬,她将门狠狠地关上了。

床上,李家和则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

4

冬天来临后,水运梅晚上的作息规律,有了一点调整。晚饭过后,收拾完碗筷,手中抓了一个零钱包,就匆匆出了门。

到了小区的大门外不远处,她又跳上了一辆公交车,还没等人看清楚是哪一趟,车子已经开出老远了。

下了车后,她进了一条小街,出了小街,又来到了另一条小街上,左兜右绕地,十几分钟后,才到达目的地。

原来这是一家舞厅。可能以前是哪家街道小厂的会议室,破产后才改为舞厅的。几乎没有做过任何的修整改造,门和窗都腐朽得快要散架了,墙皮也已大片大片地脱落,红砖和水泥的颜色呈现了出来。灯光的昏暗不是有意为之的,灰垢裹得太厚是主因。水泥地面已被鞋底踏磨得很平整光滑了,这样一来更好,不会影响水平的发挥了。来这里跳舞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所以,票价低得有些惊人。不过,里面的风气好像不是那么规矩呢。好几次,水运梅都看到,那个高胖子的手,在女伴的背上,来来回回地游移,而那女伴呢,并不生气,脸上的表情,似乎还很享受呢。

舞厅的空气中,因了这些人事的存在,便有了几分暧昧,加上舞曲也以慢的为主。好在,旋过来的面孔都是高龄居多,可能让人引发的联想便极其有限了。不然,换成年轻躁动的身体,这样的阵势如何压得住呢?

不间断的,这里也会有几个年轻的面孔出现。而且,都是男性,三十岁左右,高个子,打扮都如出一辙,紧身的黑上衣,紧身的牛仔裤,尖头的黑皮鞋。不仔细瞧的话,这些人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人呢。他们的出现,将有些沉闷的舞厅带动起来了,舞曲和舞姿都变得轻快了,凝滞暧昧的空气,也缓缓流动起来了。总之,就是不一样呢,年轻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可以带来活力的。他们也是到这里来跳舞的吗?当然。只不过,他们在跳舞的同时,还兼顾着指导的任务。指导的对象,就是水运梅这些被他们称做阿姨的女人。他们的眼睛都很毒辣,只要往来人的脸上扫一眼,就知道她是不是独自前来的,而且是否很想学跳舞了。同时,他们的嘴巴也很甜,很会讨人欢心,又懂得配合,阿姨们常常被他们哄得花枝乱颤呢。

这其中有一个头发带卷的青年人,我们就叫他卷毛吧,好像和水运梅特别投缘。水运梅第一次找到这家舞厅时,就遇上他在里面教别人跳舞。昏暗的灯光下,她高一脚低一脚地摸了进来,刚找到一张靠墙的椅子坐定,恰好是一曲舞终,下一曲舞开始。这时候,卷毛就撇下刚才的舞伴,来到她的面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面对如此年轻的面孔,水运梅稍稍有些犹豫,卷毛便将手势又重复一遍,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样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识呢,而且对她又是如此礼遇,几乎是捧着呢,她当时心下一动,身子便不由得站了起来。于是,他接过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滑进了舞池。

她的舞姿很是生硬,腰和腿似乎都不愿服从大脑的安排,调配起来就有些困难。有多少年没进过舞厅了?恐怕十年都不止吧?不生疏才怪呢。加上还有些紧张,步子就总踏不到点上,像被地面上什么东西给吸住了似的,一路磕磕碰碰的,不是踩到对方的鞋,就是被对方的鞋踩到。累积下来的次数一多,表情便很有些狼狈了,还有几分内疚,似乎辜负了年轻人的一番热情呢。好在,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介意,很有耐心,他的脸与她的脸相隔很近,彼此都能闻到对方的呼吸,说的话也听得很清楚。他不厌其烦地在她耳畔数拍子,鼓励她放开跳,阿姨,你一点也不用紧张,只管跟着我的拍子走就是了,有我带着呢……

有了年轻人的安慰,加上自身强烈的求知欲,还有年轻时打下的稳固基础,水运梅舞技的进步,还真是神速呢。几曲舞跳下来,她就变得身轻如燕了。尤其是那曲快三,缤纷缭乱的旋转中,倚在年轻人宽大的臂弯里,她感觉自己就像在奔跑,在无人的原野上尽情地奔跑,不,是飞奔,风在耳边呼啸,所有的不快统统都被抛之脑后。她快乐地旋转着,任地面的扬尘从舞步下升腾,一张张脸庞从面前擦肩而过,轮廓迅速变得模糊,惟有年轻人的脸庞始终清晰可见,双眼含情脉脉……她感到有些眩晕,仿佛时光在疾速倒退,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分厂团委举办的联谊舞会上,她跟李家和共舞,那是初识。尽管,她大他六岁,但在年仅二十一岁的他的眼里,恰恰是最具吸引力的成熟风韵,何况,二十七岁的她,依然很年轻啊。他们边舞边谈,眉来眼去,最后,眼里只剩下了彼此,周围的人如同虚设……

舞曲的结束,让水运梅的思绪戛然而止。这首曲子似乎太短了点,她真是有些意犹未尽呢。卷毛也看出来了,夸奖她,阿姨,你是用灵魂在跳舞呢。她听了,有种久违的感动。

之后,她每一次过来,舞厅里几张年轻的脸庞时有变动,惟有这个卷毛,她每回都能遇上。卷毛偶尔也会教其他的女人跳,不像另外那几个,只和固定的舞伴跳。这令她有些不解,直到有一次,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其中的一对,同时走进了一家旅馆,顿时,她明白了一切,脸躁得通红,但是,又有几分莫名的兴奋滋生。

第五次在舞厅遇上卷毛的时候,卷毛邀她跳慢四。曲子很慢,加上人多,卷毛的身子与她的贴得很近,甚至,不停地碰擦,若有若无的。于是,她冰冷的身体迅速被擦热了,血流的速度也加快了,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仿佛,注入了新的东西,已趋衰落的活力渐渐复苏,还没来得及适应,所以,难免躁动,和不安。卷毛的手,搂着她的腰肢,指头轻轻掐捏着,也是若有若无的。像电麻了一般,她几近要瘫软,趁着还有说话的力气,纵身附到他的耳边,问,去陪我两个小时,多少钱?

他莞尔一笑,三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握她的那只手上,又紧了把力。润湿的嘴唇,还在她的右颊,啄了一口。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成交。

5

每周有两个晚上,水运梅一般不去舞厅。一个是周日的晚上,因为李家和通常在这天晚上回家较早。另一个晚上则是星期三,这是她约好美容院去做护理的时间。其他的日子里,她会于晚上八点钟左右,准时出现在舞厅。对她来说,这间舞厅虽然离家远了点,设施也落后,但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遇到熟人。当然,她和卷毛进出旅馆,从来都不会并肩同行,总是一前一后的。尤其是出旅馆,她要等卷毛先离开五分钟,甚至更久后,才会低着头走出来,并且,还用围巾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再加上夜色的掩护,就算碰到了熟人,也不见得会认出来呢。

可是,俗话说,百密总有一疏。两个月的时间还未到,家里的存折上,已经少了接近四万元的数目。想到这笔钱几乎等同于一个大学生四年的学费,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假如长此以往,相信用不了多久,李家和就会有所察觉的。尽管,家里的财政大权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但她还是为此感到惶惶不安。因为,李家和也并非完全撒手不管,何况大多数的钱都是他赚回来的,总的数目大致有多少,他应该一点也不含糊,加之他隔七间八就会向她盘问一番。

如此这般地权衡一番后,水运梅似乎对舞厅和卷毛兴味索然了,加上这段日子以来,体能的透支太多太快,导致腰酸背痛的老毛病也复发了。同时,她还隐隐察觉,更年期的症状,也开始觊觎她的身体了。于是,接下来连续有两个星期,她没有再到舞厅去。

跳舞这项运动,如果不保持它的连续性,就很容易淡忘和冷却的。尤其是对于水运梅这类女人,她们对于跳舞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只对跳舞衍生出的另一部分东西产生兴趣。那么,当她们失去了对这另一部分东西的兴趣后,对跳舞的兴趣也会随之消失。特别是疏离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有关于她跟卷毛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她几乎都要淡忘了。现在,水运梅晚上的业余活动又只剩下了看电视这一项。依然是在晚饭过后,依然是一个人,依然是慵懒地窝在沙发里,依然是关注以中老年女性的情感为主题的电视剧……

一切又貌似回到了两个多月之前。也许是因为隔了些日子了,亦或是无需再像怀了鬼胎似的惴惴不安。生活重新回复原来的单调和刻板,水运梅并没有感到多少不适,相反的,她还生出了一些好感。看来,很多东西不经过对比,是觉不出它的好的。当然,也可能时间一长,她又会感到倦怠,又想出去透透气,甚至于,做出一点出格的事情来。但是,像那样大把大把地花钞票,她是再也不会了,也不敢了。因为,还有一层顾虑,生怕卷毛那些人会纠缠不清呢。

不过,让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有一个晚上,卷毛竟然给她打电话来了。当时,大概是八点四十分,播电视剧的台正在插播广告,她手执遥控器,不厌其烦地揿来揿去,试图找出一个可以临时替代几分钟的频道。这时,放在她身边的手机响了,因为是不熟悉的号码,她接得有些迟,心不在焉的,几乎是在铃声将断的那一秒钟,才揿下接听键,喂。

大姐,您好,是我。乍一听到这句问候,水运梅感觉好像是从电视里发出来的声音似的,脑子有一点懵,根本没想起自己跟这个听上去很年轻的声音之间的联系。是我啊,小东,还记得吗?红玉舞厅的,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您来跳舞了……水运梅终于反应过来了,慌忙把电话掐断。

她的脸有些潮热,心跳也在慢慢加速,但她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不敢出一点声气。她漠然地盯着电视屏幕,那里又进入到了剧情的发展,似乎正掀起了一个高潮呢,可是,眼下的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探究的兴趣。这个卷毛,他是怎么得到她的电话的呢?她一直都很小心谨慎的,为了掩饰身份,她用的可是假名假姓啊,也极少去跟别人搭讪……算了,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清楚他打电话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是一再对她说过,他们都有行规的吗,绝对不会造成对客人的威胁吗?

可是,如果他不讲规矩,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去找消协投诉吗?告他不讲职业操守吗……过了十分钟后,水运梅的神经才基本松弛下来。想着前前后后拿了那么多钱给他,他自己不是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她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不跟他讨价还价的女人吗?他们交易了那么多次,还真是没有闹过一次经济纠纷呢。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念她罢了,她相信,她的身上多少还是有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的,这一点,是那些年轻的女人们所望尘莫及的。因为,那风韵不同于其他的女人,肤浅地流露在表面,是暗藏于她平凡的外表之下的。于是,基本上就解除了警戒,神色也泰然了,还不乏得意。同时,又庆幸起这段日子再没有去那里了,要不然,万一他对她生出点男女情意来,还真是摆脱不了了呢。

也许是为了稳妥起见,水运梅在第二天上午,仍然跑去外面换了个手机号码。似乎为了掩人耳目,特别挑了个尾数带八的。将新的号码逐一通知给了亲朋好友后,压在心口的石头才彻底放下。霎时,就觉得轻了,但同时,好像也空了。这一日,因了奔波这件事情,有些身心俱疲,晚上还不到九点钟,就早早地睡下了。

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微明,窗外的天色反要黑些,隐约听到了隔壁人家传出的一两声咳嗽,还有远处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楼梯间也好像有一些响动。以为将到早晨了,又似乎觉得不应该这么快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就愣着。过了一会,好像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又像是从楼上传下来的。于是,就几乎能确定是早晨了,便翻身而起。刚走出卧室,却看到李家和站在门口,正用手机轻声讲电话,脸上的表情是亲切而带点夸张的,不过,在看到她的时候,又很快转为严肃了。面对有些错愕的她,他显得冷静多了。虚张声势般咳嗽了几声,借以掩饰匆忙挂断电话的行为,接着,又颇显关心似地责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大概以为,她会感动的。没想到,她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兀自走进卧室里去了。

这一晚后来的时间,水运梅整夜都未眠。而那边书房里,直至快要天亮,她才隐约听到,有轻轻的鼾声传出。

6

第二天上午,李家和迟到了。而且,不是一两分钟,是整整两个小时呢。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等他赶到的时候,每天一次的碰头会早开完了,陪同市领导来分厂参观的总厂领导也刚刚离去,只留下了一句将要对他进行严肃处理的狠话,交由厂长代为传达。他真是感到气急败坏啊,明明知道今天上头的人会下来的。可是,这要怨谁呢,怪水运梅吗?她除了没有及时叫醒他外,其他的事情诸如挤牙膏,做早餐,她一件都没有落下呢。

但是,不怪她,又怪谁呢?谁让她每天都坚持喊他起床,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却跟他铆上了劲,撒手不管了呢?他一想到这里,心里真是来气啊。难道她不知道,马上就到年底了,厂里一年一度的中层干部人事变动也即将展开了吗?而且今年的人员变动幅度是历年来最大的,据说将会尾数淘汰五位。这种时候,别说出一点差错,就是没有出差错,也难保可以平安无事啊。

李家和满腹的怨气,不知道如何去消散,这个晚上,索性就睡在了外面,没有回家了。

一整晚不回家睡觉,也没有打一个电话回家交代去向,对他来说,似乎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而明明知道他要迟到了,也不叫醒他,对她来说,也是婚后头一次。两个人的第一次,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上演了。尽管都是第一次,却又好像在彼此的心里,早就跃跃欲试过了,早就排练了上百次一样,熟稔得已经可以挥洒自如了。之所以迟迟都没有正式开始,大概是彼此心里都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吧。

那么,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是不是就此扯平了呢?到了第二天,所有的一切都该恢复正常了吧?

水运梅正是这样想的。她的气很快就消了,因为,想到了她跟卷毛的那一段。似乎,就有点心虚了。晚上,吃过饭后,她抽了张矮凳端坐在茶几旁,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馄饨,配的馅料是大虾加玉米,这是李家和最喜欢的口味,准备等他晚上回来煮给他当宵夜。曾有好多个夜晚,她听到他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澡,而是在冰箱里翻找食物,后来又听到他在嚼吃面包和饼干之类的东西,吞咽的声音很响,几乎有点类似于猪吃潲呢,估计是饿极了。虽然也闪现过要爬起来替他煮点什么吃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今晚,这个愿望突然变得强烈了起来,似乎是,希望可以藉此来弥补她昨天的过失。水运梅等到快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李家和终于回来了。肯定是喝了不少酒呢,两颊上,还有眼眶四周,都残存着未来得及褪尽的红晕。酒香,从他身上不同的地方散发出来,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见到她竟然这么晚了还端坐在沙发里,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接着,就若无其事地穿过客厅,进了卫生间。很快,一阵急风骤雨般地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显然,这泡尿,让他刚才憋了很长时间呢。

他看起来满脸倦意,加上隔了一天没刮胡子,精神面貌差了很多,简直有些显老了。他站在餐桌前,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咕噜咕噜灌了大半杯水后,就迫不急待地往书房里奔去。水运梅连忙站起来,追着他的背影问,肚子饿吗?我煮碗馄饨给你吃。

他摆了摆手,头也没回一下。接着,就听到脱衣服上床的声音了。

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不讲卫生,幸亏没跟你同床。水运梅嘟囔着,满脸的失望,对着那些包好的馄饨,又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接连打出几个长长的呵欠,便灭了灯,进卧室去了。

三年多前,因为李家和的一次晚归,她对他大发雷霆,烦死人了!天天都回家这么晚,还要把我吵醒,影响我的休息,我看你干脆睡到书房里去吧!那时,他还不是副厂长,刚调去分厂主管设备,客户请吃请喝的事几乎天天有。她暂时没有适应过来,对他的态度仍然停留在对待一个车间主任的标准上——大致上是恭敬的,但偶尔也不愿意迁就。或者说,表面上是隐忍的,内里却积攒了一些不满,慢慢累积下来,一旦达到了饱和,就会找个时机宣泄一下。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李家和像是等待她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似的,二话不说,就去了书房。而且,从那以后,无论水运梅的暗示有多露骨,他也不到卧室里睡觉了。水运梅呢,感觉上是伤了自尊,也再没有主动提出过要他进来睡了。

曾有人说,男女之间最真实的联系,应该是在床上。分床睡了半年多以后,两个人都感觉生疏了许多。水运梅的感觉尤其强烈。她惊恐地发觉,李家和的身上,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东西,是她所无从得知和了解的。他再也不像当年的那个毛头小伙了,凡事都来找她这个姐姐商量,替他拿主意,而到了晚上,又像个成熟稳重的哥哥般对她呵护备至,柔情有加。自从他过了三十五岁,对于行夫妻之事,就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即便偶尔为之,也是浅尝辄止。这一点,最是令她恐慌和无奈。而后,更让她懊悔不迭的是,就因为当时气头上说的一句话,这三年多来,他跟她再没有过肌肤之亲了。每次回想起来,她心里可真后悔啊,这不等于活活断送了自己的性福吗?

7

冬去春又来。

二月才过到一半,水运梅就发现,她已经提前绝经了。离四十八岁的生日还差两个多月呢,的确是早了点,不过,也算是正常。绝经其实就意味着,她在这世上作为女人的某种功能已经丧失了。实在是短暂啊,她都没有体验够呢。为什么男人的日子要比女人长那么多呢?上帝对待女人可真够悭吝的。

过了年后,在李家和的身上,也有一件大事发生——被总厂派往驻上海办事处,担任处长。级别虽然没有降,但也是带点发配的意思了。也许,因为这个结果比起预料中的要好——职位终归是保住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将来没柴烧。所以,李家和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到沮丧之情,相反的,好像还有几分庆幸呢。尽管,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在他洗澡的时候,水运梅还是将他哼歌的声音从哗哗响的水声里准确地分辨出来了。

他这一去,至少是两年,那么,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想了几夜,感觉还是不能够放心。于是,便鼓足了勇气对他说,干脆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生活上也能够互相照应。他正在洗脸,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擦眼屎,还以为听错了,停下手来诧异地看着她。

她吁了口气,迎视着他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你去上海做什么?我是去上班,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显然不能接受。挂好了毛巾,又将脸凑到镜子前,在光溜溜的下巴上来来回回摸了几把,确定胡子一根都不剩后,才走了出来。

她依然追债似地跟在他后边补充,我可以去帮你做饭洗衣啊,这样,你也轻松……

这些事情我自己都可以做,再说,办事处有的是地方吃饭,洗衣机也有,你不用操这个心。

他坐下来吃面了,她也紧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继续说,你就让我去吧,我在家里反正也没事。

你不上班了?他皱起眉头。

我内退算了,一个人守在这里做什么。她像是已下了决心似的。说完,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不行,我是去当领导的,还带着家属走哪像话。李家和不想吃了,放下筷子就往门口走,换鞋的时候,又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今晚上我回来吃饭。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已经在他身后阖上了。

晚餐的丰盛,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仅仅两个人吃,足足弄了八道菜,而且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也难怪她会这样看重,算一算,一年里头,像这样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共进晚餐的次数,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超过二十次吧。

不过,让她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给她带回来一条小狗。是一条不足一岁的小狗,金色卷卷的毛,黑漆漆的眼珠子,满脸的稚气,不谙世事的样子。乍一看时,还以为是个毛绒玩具呢。他说,这是条纯种的贵宾犬,价值不菲呢,一个客户执意送他的。他想,也好,拿回来可以送给她做个伴。许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送她礼物,虽然,并不是照她的意愿挑选来的,也并非他的主观行为,但,总归是他的一份心意了。只要是心意,就无足轻重了。

所以,她像抱紧自己的孩子般紧紧抱住了小狗。小狗在她的怀里颤栗了一下,似乎是有点认生呢,不敢抬起头来。良久,才悄悄地直起了小脑袋,两只眼睛怯怯的,又有些好奇似的,朝她望了一眼。与小狗对视的一刹那,她的心,不知怎的,被深深地刺痛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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