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雪景
2011-08-15潘广林
潘广林
故乡雪景
潘广林
雪没有融化,寒冷还在加深。山路被凝冻封锁,屋檐下的冰凌足有两尺来长,一缸水已结成冰。山上劳作无法进行,多数时间在火炉边看几页书,偶尔也喝几盅温酒,想尽一切办法抵御严寒侵袭。带回来的书不少,闲时也想看一些,但每当刚读进去,几个侄儿就拢过来了,感觉很不宁静,书自然没有读成。
吃过晚饭,觉得无聊,我到对门那个叫“济雨”的村子里去。济雨刚嫁一个姑娘,今天回娘家,据说有姑娘陪来,今晚可能唱歌,我想去听。按我们水族的风俗习惯,姑娘出嫁后并不是办了婚宴就完事,婚后还得去办一些礼节上的事情。姑娘家回门,男方家要有两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陪同。有了姑娘入村,枯燥的乡村生活就会有些变化,村前村后浮动着激情与躁动。按惯例,这天夜晚,寨上的后生们要同姑娘对歌到天亮的,遗憾的是,今晚只唱几首就不唱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比我大一些的那批人唱歌是很有耐心的,一首接一首地唱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逗乐,就算姑娘们不作答也要唱到凌晨两三点,那时候我也常常听到凌晨两三点。
那个缠绵在我记忆里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的孩子们都到学校里去了,不再学唱民歌。上学当然是好事,单是听起来心都会暖了很多。可是你得知道,这些孩子上学多半不成气候,交几年学费,混几年日子,能坚持读到大学毕业的廖廖无几。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的结婚生儿育女,有的不甘于农活的劳苦涌向沿海城市去出卖自己的劳力。出去的人大都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却了,但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一批又一批青年人涌了出去,又一批批地退了回来。他们大都和我一样,书读不出个名堂来,原来的那点生活能力也没有了。有姑娘来了算是带来一些生趣,但这样的生趣我们似乎也没有能力去消受,又遑论营造呢?
曲终人散,天黑路滑,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个童年的伙伴家。他长我四岁,小时候我们一起放牛、钓鱼、学歌、上学。那时候我觉得他很聪明,也很勇敢,无论什么事在他看来都容易,因此也满不在乎。他家很穷,父母老实巴交,连油盐钱都挣不到,但那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一点距离感也没有。
他也是刚打工回来的,婚还没结,但人已显得苍老。他的房子是一座茅屋,以前是用芦苇杆围的,现在稍有改变,部分墙壁已立了木板。屋内的炊具不曾更换,在他的家里我的记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床还是那张床,垫被和盖被都很薄,枕头依然没有,我们同十五六年前一样,睡前把外衣叠好置于床头当枕头用。躺在那张十多年不曾改变的床上,我想起一位老人,那就是他的父亲。他父亲是一个读了不少书的人,在我们那里算是个知识分子,村里很多账目都非他做不可的,但知识并没有给他带来富足,一年到头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土布衣,一路行走一路咳嗽,夜里睡在床上也是咳声不断,直至离开人世。
和我俩一起睡的,还有我的一位堂弟,三个大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缩脚伸手都很困难,但这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十点过钟我才醒来。起来后,他们把我当成了客人,一家挨着一家吃饭、喝酒。吃过六七家,我感到微微的醉意。这时候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
按地方习俗,姑娘回去的时候,我们是可以拉一个关在房间做老婆的,这是我们这里男女成婚的一种方式,人们叫做“抢婚”。
昨晚和她们调侃的时候,说今天要捉其中一个做媳妇,她们腼腆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调侃只是调侃而已,喝几盅酒之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可是这一讲,在旁边的婆媳们却很认真,怂恿我们要真抓实干。你别误会,当然不是捉给我,在我们这里我已是大龄青年,她们是看不上我的,我也压根儿没有那想法。拉给谁呢?拉给昨晚和我们睡的那个堂弟。今天一大早,拉媳妇的事如爆炸新闻不胫而走,我也决定为堂弟张罗这事。我知道,在他们还没有感情基础,甚至没有任何交往的时候就生拉硬扯地让他们结合,实在很荒唐,有悖于社会道德的。但“抢婚”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风俗,是一种符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天道。在文明与风俗之间,我向来趋同于风俗。我总认为,风俗是一种自然人性的存在。以前,我是极力反对这种带有野蛮意味的风俗的,这源于学校教育及政治教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经历的一些人和事,涉猎不同领域的读物,我的思想开始摆脱一些束缚,学会用自然人性的逻辑来分析人类社会发生的问题。
后来真的动手拉了,是在姑娘们准备启程的时候。被拉的女子这时候似乎感觉到事情的严重,脸上露出了困窘和愠色,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惊恐和愤怒。动手拉的,看热闹的,欲帮忙而帮不上的,一时间内人头攒动,很是热闹。我不去帮忙,我觉得强人所难,如此这般让一个少女变成少妇,于心不忍。
一阵喧闹之后,被拉的姑娘逃脱了混乱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有意松手,还是其中又有谁来劝说。在姑娘逃之夭夭的一刹那,我有些遗憾和失落。那个迟早会有老婆的堂弟又得苦熬些时日了。热闹的山村又寂静下来,只听到周围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
回到家,母亲和弟媳在舂米。村里很多人家都在舂米,那萦绕着我童年哐当当的声音又好像穿过遥远的时空向耳边传来,感觉熟悉而陌生。大雪封山,断电了,阻路了,生活一如缺氧,一切都疲软下来。然而又恍惚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砍柴、挑水、舂米、烧火,如从春天泥土里冒出来的新生事物,让人既惊奇又烦恼。父亲在火炉边修理遗弃多年的煤油灯,这是驱赶黑夜的唯一力量。
晚上堂哥老是叫去喝酒。他焖了一大锅猪肉,还有几碟腌野菜。很丰盛,也很可口。我们围着火,一边喝酒,一边侃谈。酒味醇香而甘甜,在家乡一带,喝的都是自家酿的米酒,用不着担心喝到假酒带来的不快。我们喝到七分醉意,真哥也来了,他是我的小学老师,代课老师,被辞退之后在家种田,为人诚恳,能说会道。他给我讲了我们乌雀这个小村子的变迁历史,说得点点眼眼神奇怪诞。
我们村先前是一个千余户的大村子,人多地阔,六畜兴旺,牛羊晚归在河里拉屎都会弄浑几十里的河水。有一年,村里来了两个绝世的美人,寨上人围得水泄不通,那两个美人很健谈,也很能唱歌,歌声甜润,余音缭梁,每次唱到午夜就突然消失,让人费解。有一次,美人觉得口渴,说要喝水,她喝了一瓢又一瓢,一缸水都给喝干了。水喝足之后美女身上蓦然长出蛇皮似的鳞片,人们这才发现两个美人是“美女蛇”,全村围而攻之,将蛇剁成碎片,扔下河里。几年后,全村的人无疾而终,繁华的村庄变成废墟。后来,潘、石两姓搬到这里来居住,也发展到了几百户。经历几次灾难之后,石姓人家逐年减少,潘姓人家也四处离散,形成现在这种萧索的局面。
真哥说的并不纯是聊斋,而是依稀有据可寻的。村前村后的确有很多屋基——多数已开垦为菜园;年过九旬的石氏妇人也真真实实住在村前的荒地上。我奇怪于世事的神秘莫测,惊异于自生自灭的并非木草。
乡居生活应该更符合我的生活逻辑,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我不断往城里赶,离此似乎越来越远了。当然,随着打工潮的冲击,乡村原有的生活格局已被破坏,很多美好的事物也渐次湮没、遗失。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用心来寻索并付诸行动,失落的或可重拾,破碎的或可黏合,田园牧歌的生活并非只是一场梦幻。或许等退休之后,我们就回到乌雀这个生养我的村庄来。建一栋美丽的雕窗木楼,掘一方荷塘,栽种一些花草。我们在这里劳动、钓鱼、听蝉、赏月,也可以读书或写一些晚年要写的文字。在有月光的晚上,坐到屋前的椅子上,回忆这一生走过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和经历过的坎坎坷坷……此情此景,像一幅画在故乡冰雪覆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