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旺的低保生活
2011-08-15王成祥
王成祥
贾旺的低保生活
王成祥
贾旺戴着墨镜,头发梳得油光可鉴,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在乡村水泥路上急驶,其派头有点像美国影星施瓦辛格。其实比起施瓦辛格来,他实在差远了,别的不说,单看那个头,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贾旺五短身材,身高不足一米六,长得胖乎乎的,早年人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矮冬瓜”。那还是大集体时代,贾旺因为家穷,自然被人瞧不起,加上年龄已过了三十,仍然未能讨到媳妇,便更让人小瞧了三分。农村实行新政策后,贾旺一家有了自己的田地,日子虽说好过点了,但他仍然没能发起来,原因是他有点懒,并且好玩麻将,往往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些活钱,几场麻将下来就被输个精光。好在这时他讨了个媳妇,是隔壁乡的一个女子,长相还算不错,只是大脑不大灵光,反应迟钝,见人老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因而私下里人们都认为她是半个孬子。与真正的孬子有所不同的是,她会下田做活,还会料理家务,过日子自然不成问题。因而人们都说,贾旺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应该说是福分,除此之外,哪个好端端的女子愿意和他成家?贾旺和那个女子结婚后,便分了家,自己另起炉灶来。一年后,他有了个宝贝女儿,没想到女儿长到两岁后,也像当妈的一样,大脑有些不大灵光,被人私下里称为小孬子。贾旺没有怨言,他认为这一切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在女儿长得十分可爱,这使他自卑的心里稍许得到了一丝安慰。那段时间,他的日子过得委实辛苦,买了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机,每当农忙时节,不分昼夜地帮每家农户耕田耙地。孬女人虽说有点孬,但也懂得心疼丈夫,时常将饭菜做好后,见贾旺还没回来,就会来到田头,冲着正跟在手扶拖拉机后不断跑动的男人大声喊道:“贾旺哎,该回家吃饭啰!”那时,贾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一片水汪汪的秧田里,一刻不停地尾随在手扶拖拉机的屁股后,从拖拉机飞速转动的犁片上溅出的泥浆,使他早已变成了一个泥巴人。他个头本来就矮小,此刻双脚深陷在水田里,整个人看上去比冬瓜大不了多少。见丈夫一时没有反应,女人就站在不远处的田头继续喊叫,声音清脆响亮,几乎整个村庄的人们都能听到。这时,一位过路的妇女提醒道:“拖拉机的声音那么响,你这样大喊大叫管什么用?”她听后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问题,默默地朝家走去,然后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饭菜端到了田埂上。
贾旺的日子变得一天好于一天,是在农村实行低保政策后。鉴于他家的实际状况,他被列入了第一批低保对象,每月都有固定的钱拿。贾旺第一次领到低保金时,喜滋滋地说:“没想到我会像个城里的退休工人,到月都能拿到钱。”钱一到手,头一个念头就是领老婆孩子去看病,让她们能够成为正常人。他带着那娘俩去了几趟医院,每次都拿回一些药品进行治疗。这样的努力持续将近两年,可是娘俩始终没能成为正常人。贾旺只好彻底认命了,内心经过一番挣扎,人也变得豁达了许多,有时竟对人说:“别看我养着一对孬女,可日子过得并不比你差!”在这一点上,他说得的确不是瞎话,须知村上有的人家一般难得上街一次,可他两三天就要去一趟,不是买来鱼肉,就是拎回一只老母鸡。他还是个孝子,当老母鸡炖得快熟时,总要先盛一碗端给住在隔壁的老母亲。老母亲逢人便说:“我家贾旺真是个好孩子哩!几个子女中,数他最孝!”
年近半百的贾旺,脸上明显地长了肉,气色也好多了。这也难怪,除生活过得日渐滋润外,他已很少下田干活了,那辆二手的手扶拖拉机,被他作为三手货以低廉的价格转卖了。他贴了些钱,买回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每次外出都骑着它,样子显得十分威武。他还变得爱打扮起来,每次出门前,都不忘在头发上抹上一种名叫“摩丝”的东西,然后极其认真地梳理一番,使得以往乱如茅草的头发不仅有了好看的发型,而且在阳光下显得乌黑发亮。倘若再戴上那副他所喜爱的墨镜,远远望去,跟施瓦辛格还真的没有多大差别。田里的农活他是干了,有时看到他老婆带着渐渐长大的女儿在田里忙碌,因为有旁人在场,他隔老远就大声地喊她俩回来,并且训斥道:“在田里忙有屌用?只要有钱,街上的菜场和超市什么买不到呀?”
可每次上街都要花钱,那点低保费,根本经不起花,手头还是拮据。贾旺想出了一个办法,没事就把大孬和小孬往村委会方向赶。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大孬满脸疑惑地望着贾旺:“去村委会干什么?”贾旺一口吐出了“要钱”两个字,接着将目光转向小孬,开导起来:“你就说,你和你妈的病还没好,需要长期治疗。”“可这么多年来,不是不去医院了吗?”女儿回敬了一句,谁知话音刚落,贾旺抬起手臂朝母女俩高高地扬了扬,大声嚷道:“快去,就照我说的去讲!”“要是人家不给怎么办?”大孬仍有点迟疑,贾旺则坚定地说:“要是不给,你俩就坐在办公室不走,到时候我会接你们回来。”看着母女俩渐渐远去的背影,贾旺钻进厨房做起了午饭。午饭做好后,两人还没回来,便骑上的摩托,朝村委会方向急驶而去。走进村委会,一眼看见母女俩呆坐在一间领导的办公室里,而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了领导。他见状,没有吵,也没有闹,而是格外冷静地将两人叫了出来,然后用摩托车一前一后载着她们回去了。下午,他又将两人支到村委会,并说晚饭前还会去接她们。这一招还挺管用,几天后,村委会派人送来了一笔补助金,说这笔钱以后逢年过节都会如期发放。听来人这么一说,贾旺顿生一阵感动,当即表示,以后决不会让两个孬女人再去影响村委会干部的工作。
手头宽裕后,贾旺的日子重新过得滋润起来,似乎更加注重起个人形象来。他穿起了乌黑锃亮的皮鞋,套起了笔挺的西服,还时时不忘扎个领带。若不是知根知底,人们还真难看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每天,他将饭碗朝桌上一丢,就跨上那辆和他个头差不多高的摩托,从乡村那条光滑平坦的水泥路上呼啸而过。村上人知道,他又去找人家玩麻将了。在这方面,他算是个行家,方圆几里内,哪家开设了麻将室,哪家的麻将室里设有空调,在哪家打麻将不仅有饭吃,而且逢年过节还会发放一些礼品或“苏果券”,他都一清二楚。开麻将室的一些人家知道他是这方面的常客,因此,都希望他能够在自家落脚。他在这一领域人缘特好,往往只须骑着摩托在外面绕一圈,就会招来一帮牌友,从而使主人家的生意格外兴隆。自从他有了手机,一些店主为了拉住他,隔段时间就会悄悄地送给他一张面值不等的手机充值卡。而牌友们之所以愿意跟他在一起玩麻将,除了输后从不欠钱外,还有一点似乎表现在他的见多识广上。摩托加手机,使他对外界的信息变得格外灵通,知道的东西也比一般人要多。他在打麻将的过程中,充分展示了这一优势,因而制造出了更加活跃的气氛。
有一回,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知道被一个雪白丰嫩的小姐骑在背上是什么感觉吗?”
打牌人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可他却笑而不答,喝了口浓浓的茶水后不停地咂了咂嘴。反复追问之下,他才自我陶醉地说:“有空调,有好茶,有雪白丰嫩的小姐骑在上面不停地替你敲背、松关节,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那可是城里老板们才能享受到的生活,电视上经常都会看到,有什么好稀罕的?”一位牌友满脸不屑地说。
贾旺听后,有点不服气地回敬道:“老板能享受,难道我就不能?”
“你算老几呀?”
“我不算老几,可钱就是老子。男人有了钱,哪怕屌再软,也能翘起来。”
经他这么一说,打麻将的人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轰然大笑。
“这么说,你真的被城里的小姐骑过,还被敲过背?”有人仍然将信将疑。
“当然,那小姐只有20来岁,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不像个农村人。”
“可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人家肯为你敲背?”
“这话问得好!”贾旺忽然间来了精神,接着兴致勃勃地说开了:“刚开始,人家见我长成这种鸟样,确实有点嫌弃。老子一来气,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崭新的钞票。她一看,顿时傻了眼,随后只好乖乖地替我服务起来。”
“那你……有没有……”有人变得更加好奇了。
贾旺知道对方下一步想问什么,便故意卖起关子来,佯装不解地看着对方。那人同样瞅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又不大好意思开口,憋了好久,才从嘴里吐出了这样的话:“你到底……有没有……”
贾旺一边咧着嘴痴痴地笑着,一边摸着桌上的麻将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另一个牌友看不下去了:“他不就是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日成那个城里的小姐吗?”
见话题已被挑明,贾旺脸上的表情竟变得有几分羞涩,仍在痴痴地笑着。打牌的人一时停止了摸牌,纷纷要他立即给个结果。
“你们想听什么结果?”他歪着脑袋反问道。
这还用问?一起催促道:“实话实说。”
贾旺这才笑着点点头说:“日了,日了。”
他的话音刚落,有人便立即追问道:“付了多少钱?”
贾旺有点神秘地伸出两根又粗又短的指头,那上面已被香烟熏得明显发黄。
“就凭你这模样,两百块就想搞定城里的小姐?”有人质疑起来。
贾旺急了,连忙争辩道:“要是不信的话,下次我带你们去,多一分钱由我来贴。”
牌友们这才开始相信,随后将更加复杂的目光再次投向他。在那种目光的包围中,贾旺分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满足。当人们的目光还未散尽,他忽然又说:“我从城里还买回了几张碟片,全是那种好看的镜头。如果有谁感兴趣,我让他也开开眼界。”
果然有个名叫吕大钟的牌友去贾旺家借了张碟片回去看了。吕大钟已年过半百,儿女们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老婆因在家闲不住,常年在城里一户有钱人家当保姆。他一个人在家逍遥自在,一有空就泡在麻将室里,有时中、晚两餐都在开麻将室的人家吃。那天,他去贾旺家借碟片时,特意在镇上的超市里买了几块巧克力揣在口袋里,当着贾旺和他老婆的面给了他们的女儿。贾旺的女儿已经十八岁了,长得高高大大,从吕大钟手中接过巧克力,接连叫了好几声“伯伯”,叫得吕大钟心花怒放。几天后前往贾旺家归还碟片时,吕大钟再次为小孬带来了一些巧克力。打这以后,小孬像贾旺一样,不仅变得爱打扮起来,而且白天没事总爱在村路上转悠,转到吕大钟家门前时,脚步就会不知不觉放慢下来,当发现吕大钟家门紧锁时,才怏怏离去。
有天一大早,吕大钟正准备外出,忽然看到贾旺女儿在路边的身影。他向她招了招手说:“过来,给你巧克力。”贾旺女儿十分听话地走进了他的家门。这一幕刚好被上街买菜的大孬看到了,晚上她就把这事向贾旺说了。贾旺听后,先是愣了愣,随后说了一句:“吕大钟可是我多年的牌友。”
虽是多年牌友,可吕大钟打牌次数明显地减少了,有时人都到齐了。春天的一个午后,贾旺见吕大钟又没到场,便骑上摩托车说要喊他过来。走到半路,他想起老婆不久前曾跟他说过的话,便多个了心眼儿,将摩托车调了个方向,径直朝家驶去。当发现女儿不在家时,他的内心不禁一阵冰凉。他来到田头,向正在麦田里拔草的大孬盘问了一番,见没问出什么结果,这才心事重重地转过身子,急匆匆地朝吕大钟家走去。吕大钟家前后两道门都严严地关着,但都没上锁。他顺着屋檐从后门走到前门,又从前门走到后门,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他选择在后门前站定,用手掌朝门板上使劲拍打,见里面没有回应,便改用拳头擂,一拳比一拳擂得响亮,一拳比一拳擂得愤怒,可里面仍然没有丝毫动静。贾旺更加来气了,这回,他一边用脚踢着门板,一边大声叫:“吕大钟,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门终于开了,吕大钟的脑袋从里面露了出来。贾旺冲了进去,见堂屋里没人,便朝房间走去。他的女儿正站在房间的门后,低垂着脑袋,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见贾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突然变得像只受惊的母兽,飞快地奔了出去。
贾旺没有去追女儿,而是来到堂屋,冲着呆若木鸡的吕大钟破口骂道:“狗日的,你还是人吗?”
吕大钟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嘴里不断地在嘟囔着什么。
“你狗日的还有什么好辩的?老子这就拨打“110”,让你下辈子永远待在牢房里。”贾旺一边说着一边从别在腰间的手机盒里掏出了手机。
吕大钟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色哀求道:“贾旺兄弟,你饶了我吧!”
贾旺不依不饶地问:“这是第几次?”
吕大钟老老实实地交代说:“第三次。”
贾旺一听,更加火冒三丈:“你狗日的还是人吗?老子平时对你怎么样?你想玩女人,外面的小姐多得是,如果掏不起钱,老子可以替你付。你怎么想起害我女儿来?她可是半个孬子呀!要知道,老子之所以能够享点福,一半靠的就是她呀!”
“我知道,贾旺兄弟,是我一时昏了头。这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要我为你做牛做马都成。”
“你狗日的也配做牛做马?老子要让你把女儿也让我玩三回。”
吕大钟没想到贾旺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但又不敢发怒,结结巴巴地说:“我女儿……早就……出嫁了,如今孩子都已经……上学……”
“那你说怎么办?”
“只要你不报警,我愿意赔偿。”
贾旺本想一口回绝,可他想了想说:“你能赔多少?”
吕大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反问道:“你说多少?”
贾旺瞅着跪在地上的可怜巴巴的吕大钟,掷地有声地说:“两万,少一个子儿,老子就送你进牢房。”
吕大钟将脑袋朝水泥地上使劲磕了磕,连声说道:“好的,好的,就照你说的办,过两天我就能将钱全部凑齐。”
两天后,贾旺果然收到了吕大钟的两万元。此事虽然没有闹开,但村上一些人已心知肚明。吕大钟从此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像只瘟鸡一样呆在家里,顶多在房屋四周和菜园边转悠转悠,以此打发难熬的时光。
贾旺女儿也像是换了个人,在家里就待不住了,一有空就跑到街上去,还隔三差五嚷着要出嫁。贾旺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听到“出嫁”二字,好久没有回过神来。说实话,对于这个脑袋不大灵光的女儿的将来,他并非未作过考虑。他知道,女儿不会一辈子待在家的,总有一天要嫁个人家,至于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则另当别论。可女儿目前才十八岁,就主动嚷着要嫁人,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惊讶,一时也无法接受。贾旺不愿女儿这么早就离开家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和大孬一样,多年来一直是家中的两棵摇钱树。须知正是由于她俩的存在,他才有资格被列入低保户,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特殊群体的困难补贴。如果小孬一旦出嫁了,那么,家中的摇钱树就会少一棵。这么一想,贾旺便向又闹着要出嫁的小孬说:“乖女儿,你出嫁可以,但至少要等到二十二岁以后,如今哪有女孩十八岁就出嫁的?”小孬不仅不听,而且开始闹得更凶。贾旺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吕大钟造成的,但对方已经按他的要求一分不少地给予了赔偿,他也就没有理由再去找人家算账了。
贾旺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他仍然经常骑着那辆高大的摩托车外出,可并非每次都为了打牌,为了逛街。他开始在熟悉的人中,打听能够将女儿终生相托的人,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居然被他遇上了。有个盲人小伙子,老家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年龄二十四岁,父母正在四处为他物色对象。据说这个盲人小伙子,十八岁就外出学手艺,如今在城里一家盲人按摩中心打工,每月居然能够挣到两千元。贾旺打听到这些后,不觉心动了一下。回到家,他将这事先向大孬说了一番,谁知老婆只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始终一言不发。于是,他将此事向又闹着要出嫁的女儿说了。小孬听后,停止吵闹,嘴里蹦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先看看再说。”
终于有一天,他用摩托车带着女儿去了二十里外的那个小山村和盲人小伙子见了一面。盲人小伙子虽然看不见贾旺女儿的长相,可一听她说话,似乎就开始喜欢上了。而当贾旺带着女儿回来时,小孬竟然说:“先处处再说。”
看来小孬在家实在是待不住了,贾旺只好捡了个日子,亲自将女儿送到了盲人小伙子所在的城里。下车后,贾旺在路边一家移动通讯商店里,一咬牙为小孬买了部小巧的手机。小孬接过手机,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了出来。
自从得知贾旺女儿要过来,那个盲人小伙子就提前为她租了一间小屋,而他自己仍和别的盲友们住在附近的集体宿舍。白天他去按摩中心上班,贾旺女儿就在家料理家务、买菜做饭,时常还能看看电视。这样的日子,她觉得新鲜,更感到有滋有味。两天下来,她就摸清了盲人小伙子的作息时间:他总是在夜里十二点过后回来,上午睡到很迟才起床,早早地吃过午饭就又去上班。了解到这些,贾旺女儿每当夜里十二点快到时,便会准时赶往那家按摩中心门口,等盲人们接二连三地出来后,她就先搀着自己的盲人小伙子,而对方则牵着另一个盲人的手,他们就这样,一一牵下去。在小孬的牵引下,六个盲人组成的队伍,在夜深人静的小路上便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贾旺女儿爱看这道风景,并且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些年轻的盲人们。她开始主动为他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他们也很快将她当成了朋友。但她知道,自己从未读过书,肚子里没一点文化,这些盲人都比自己聪明,懂得的东西更是比自己要多,因而每当他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时,她总是在一旁默默听着,不到别人问她,她是不会主动开口的。有时大家聚在一起议论某个问题,她往往要思考老半天,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为此,她不禁可怜起自己来。
贾旺通过手机了解到以上情况,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一方面,他为女儿有了个好着落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他又为女儿没有一点文化而深感内疚。想当初,要是将女儿送到学校读点书,哪怕只念个小学毕业,情形也要比现在好得多。他知道,女儿虽然有了手机,可因不识字,连个信息都不会发。然而有一次,女儿竟然给他发来了一则短信,并且欣喜地告诉他,是那个盲人小伙子一次又一次地教会她的。贾旺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盲人居然也会发手机短信,那该是怎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
正当贾旺沉浸在无比幸福中时,意外发生了。女儿有一天突然从城里回来了,并且一进家门,就扑进大孬的怀里。孬妈妈大脑虽然有些不大灵光,可听了小孬的一番诉说后,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晚上,当贾旺骑着摩托车从外面回来时,她将他拉到一旁,语气幽幽地说:“女儿……怀孕啦!”贾旺听后,先是显得有点惊讶,可很快回答道:“那样也好,让他们尽快结婚算啦!”谁知大孬忽然又说:“可那不是盲人小伙子的。”“什么?”贾旺一下提高嗓门说:“两人在一起都一个多月了,不是他的是谁的?”大孬于是将小孬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通。贾旺听后,变得像只正在漏气的皮球,一下子软了下来。当好不容易回过神时,他首先想到了吕大钟。对!一定是那家伙造的孽。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他连晚饭都没顾上吃,转身走出了门外。
外面一团漆黑,而贾旺的脸分明比天色还要黑。一些人家的狗,见一个黑影在不断地朝前移动,开始接二连三地叫起来,有的甚至扑到了他面前。只有此时,贾旺才会停留片刻,猛地跺一下脚,直到将狗吓走,才继续挪动脚步。贾旺来到吕大钟的家,发现对方正捧着饭碗一边坐在凳子上吃晚饭,一边独自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女儿怀孕了,你看怎么办?”吕大钟一听,虽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可浑身分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从城里回来了?”贾旺说,如果不相信的话,你明天陪我们一道去趟医院。”吕大钟还是没有说话,全身却哆嗦得更加厉害起来。“想不到你这狗日的,竟然毁了我女儿一生的幸福!”贾旺这一吼,使吕大钟不由自主地将碗筷朝旁边一丢,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贾旺兄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是我……该死……该死……”贾旺重复着一句话,“我女儿一生全被你毁了呀!”并开始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快速走动,走得吕大钟噤若寒蝉,心惊肉跳。后来,他停下脚步说:“你他妈的再补偿给我两万。”吕大钟一听,像是被吓破了胆,连忙说道:“兄弟,我哪里还能拿出这么多钱呀?上次的那两万块,还是我厚着脸皮说自己打麻将输了,从女儿那里要来的。这事至今还瞒着在外打工的老太婆,要是让她知道了,不把我千刀万剐了才怪。”贾旺一听,更加来气了。“那我不要你赔偿,我让女儿将肚里的孩子生下来,然后交给你。”吕大钟连连摇着头说:“兄弟,千万不要这样。那样一来,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不如趁早吊死算啦!”听他这么一说,贾旺的心不禁有点发软。吕大钟见对方一时没有说话,便抹着眼泪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走进房间打开一只木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钱说:“这是我春上卖小麦和油菜籽攒下的,正好三千块。如果不嫌少,你就全拿去吧!”贾旺看了看那笔钱,又瞅了瞅可怜巴巴的吕大钟,很不情愿地接过钱。临出门时,他再次余怒未消地说:“我女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全被你狗日的毁啦!”
接下来,贾旺与大孬一道带着小孬去了镇上的卫生院。从卫生院出来,贾旺的焦躁总算得到些许平息。医生说,小孬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不满一百天,拿掉后就没事了。在回来的路上,他将摩托车开得格外平稳,生怕坐在后面的小孬会受到任何的颠簸。他没想到女儿如此坚强,在整个手术中始终没喊叫一声,倒是大孬站在走廊里不时地用手背抹着泪水。
小孬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后,贾旺便问她什么时候再去城里?没想到对方摇着头说:“不去了,除非他过来接我。”贾旺想了想,觉到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便和女儿一样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中。可这次等待的时间实在过于漫长,他们从夏天等到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天,都没见到那个盲人小伙子的影子,也没收到对方的一个电话。小孬失望了,贾旺更是如此。没想到失望之后的女儿又成天嚷着要嫁人。贾旺知道女儿在家真的待不住了,便重新为她考虑结婚的事。好在他的牌友很多,此事不久又有了眉目。
这次,对方家是三个男人组成的:一位年近六十的父亲带着一对年近三十岁的双胞胎。由于双胞胎的母亲过早去世,家里始终缺少女人。如果说早年只是缺少一个的话,那么,如今至少缺两个,最好能够一下子进来三个。可由于这个家庭整天乱得像狗窝,加上一直没有富起来,因而从来没有任何女人愿意进这个家门。那对双胞胎虽说有点文化,也只是念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如今常年跟在瓦匠后做小工,而作父亲的几乎和贾旺差不多,最大的爱好是坐在麻将桌上,甚至和贾旺还有过两次同桌打牌的巧遇。将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贾旺心里面开始一点儿也不乐意,因为他知道,对方家还不如自己家哩!他有大小两个孬女的存在,好歹还能够吃上低保,逢年过节总会享受到地方上的补贴,可对方家与这些一点儿都沾不上。虽是这么想,可他又没有勇气一口将这门亲事回绝,因为小孬的情况摆在那儿,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暂时做个冷处理,缓缓再说。可对方似乎等不及了,以至于有一次,双胞胎中的一位竟主动摸上门来。听对方吞吞吐吐说明来意后,贾旺没有当即将他撵走,而是想,何不借此机会让女儿看看再说?他将女儿从房间叫了出来。小孬看过对方一眼后,就钻进了房间。贾旺说:“你回去吧!”对方听后,虽感到一头雾水,可还是十分听话地回去了。贾旺转身走进房间问女儿:“你看怎么样?”小孬居然不假思索就点了点头。贾旺发现后,心里不觉一阵冰凉。他想给女儿再多些时间,让她认真作些考虑,可男方似乎等不及了,半个月后又主动摸上门来。贾旺这回用严肃的语气问:“上回你不是来过了吗?”谁知对方摇着头说:“上回来的是我家老大,他觉得没啥指望了,才让我过来。”贾旺一听,不由得愣住了,并开始将来人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结果令他更加感到惊讶,因为这对双胞胎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实在难以分辨。于是,他只好将女儿从房间里再次叫了出来。像上次一样,女儿看过对方一眼后,就回房间了。贾旺很快对来人说:“你回去吧!”对方听后,虽感到一头雾水,可还是十分听话地走了。贾旺转身走进房间问女儿:“你看怎么样?”女儿不假思索地再次点了点头。贾旺及时提醒道:“刚才走的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是个小的。”女儿惊讶之余,居然又点了点头。
贾旺被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女儿到底看中的是哪个,莫非一前一后摸上门来的两个她都看上不成?这么一想,他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当他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时,双胞胎的父亲在一个月光遍地的晚上又悄然摸上门来。贾旺这回没敢将女儿从房间叫出来,他担心小孬一旦出来后,会再次看中对方。于是,贾旺只好将双胞胎的父亲拉到屋檐下,一脸无奈地说:“你快回去做些准备吧!”双胞胎父亲听后,一时愣住了,直到贾旺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算真正听懂。月光下,很快出现了双胞胎父亲在地面上缓缓移动的身影。那身影已是老态龙钟、弱不禁风。贾旺触景生情,不觉发出了一声叹息。谁知叹息声刚落,对方又折了回来,走近贾旺小声地问道:“是和谁哩,大的还是小的?”贾旺显然被问住了,以至于过了老半天嘴里都没有吐出话来。见对方仍在月光下痴痴地盯着自己,他只好将粗短的手臂猛然一挥,然后满脸无奈地说:“大的小的由你去定,总之婚礼要办得体面点。”
半年后,小孬终于出嫁了,她是和双胞胎中的老大登记的。贾旺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后来,一些议论很快接二连三地传播开来。有的说,贾旺真不是人,竟忍心将女儿送进狼窝里。有的传言更是难听,说贾旺女儿其实是被那家的三个男人共用。贾旺每次出门,看到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起,就怀疑对方又在议论这件事。那一刻,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一头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