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器
2011-08-15刘大程
刘大程
陶器
刘大程
人事部陈先生看过我的资料,从抽屉里取出几幅半身仕女图,给我几张纸,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要我随便挑两幅。
这容易。我大约画了一刻钟,就快完成。陈先生看了看,说行了,我看看墙上的钟,还有二十几分钟下班。我觉得还有点没画好,不敢马虎,就抓紧时间画了十几分钟,交卷。其实,我不用再画,他已经决定录用我了。事后想起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多余,但当时的确太想把握住一个机会了。
第二天上午,办好宿舍,下午在写字楼,等陈先生安排工作。陈先生打电话叫来了阿柏,一个瘦瘦小小却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阿柏把我带到一幢楼的二楼,里面放着歌,嘣嘣咚,轰轰哈哈嗨,很吵。粤语,我听不懂(对流行不怎么敏感的我多年后才知道那是Beyond的《真的爱你》)。几排木制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碗碗碟碟。工作台边的人正忙着画那些玩意儿,有的随乐曲起劲地嚎着,嚎几句,又画一阵。他们瞅了我一眼,又回头做事。
这场面让我想起书上见过的旧时作坊图。
阿柏给了我两支湖笔,两支油画笔,两支细线笔,把我介绍给一个叫阿兴的做学徒。阿兴就要我画他正画着的那批陶碗。这些陶碗是分工序画的,阿兴已经画了几道工序,我就按他说的,用笔醮了他调好的颜料接着画。阿兴旁边坐着一矮个女子,盘着发,也在画,后来知道是阿兴已经同居的女友。临下班时,阿兴给了我几张餐票,告诉我怎样买餐票,饭堂并不是每天都卖餐票的。
这天吃晚饭时我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饭堂里当时放着电视,有的员工坐着看,有的站着看,我也在一条过道旁挨着长木凳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看。冷不防被一个人一把揪住,不由分说就扯下了厂牌。我一看,竟是那个不是一般矮小的侏儒般的清洁工。后来得知是厂里某经理的亲戚。他这一揪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他却只管揪着我凶巴巴地叫。我终于听明白了,因为他加上了比划,原来他是说你这样把凳子弄坏了怎么办?老天爷,我只是挨长凳站着,还算不上靠呢!解释了两番不起作用,我只好说我刚来,多关照。但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依,叫得更凶了,拽着我就走。我也明白了,他本来就是冲着我刚来,但这样撒泼却出乎我意料。这时,对面宿舍楼下冒出一个保安。清洁工马上冲那边喊,一副逮着了大鱼的神气。他拉着我往那边走,那个保安往这边走。碰头后,清洁工哇啦哇啦一通,把厂牌交给保安。保安拿了厂牌瞟我一眼就走了。清洁工这才放开我,拿起他的扫帚和垃圾铲,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或不是歌的乱语,凯旋地走了。
我去找阿柏,同他说。他说不要紧,我给你拿回来。第二天早上,他把厂牌给了我。
这样跟着阿兴画了一天半,阿兴说,你画得靓,不用跟着我了,自己画吧,划得来些。我只得跟阿柏说,阿柏又去问阿兴,然后就让我自己画了。
三天后,我给自己的这份工作了个分析:画是绝对没问题的,关键有二:一是怎样调颜料,颜料是自己去油漆房根据样板用原色调,有的颜色较微妙,不易调准,而要求又高;一是掌握在打有油漆底色的陶器上作画的诀窍,在底色上作画动作要干脆,利落,尽快到位,不到位也要等它干了再画,在同一块地方用笔多了,会让下面的底色烂掉、泛起,这陶器的底色并不比油画纸油画布的底色可以反复涂抹。除了这两点,还有些特殊工具特殊技法,比如用海绵蘸颜料拍打,用针管吸颜料或金粉银粉勾勒等,但难度都不大,容易上手。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能做到像那些熟手一样,画起来挥洒自如。
我很少说话,只是学着把白蜡纸蒙在样板陶器上,用铅笔把图案轮廓描下来,用针打孔,通过扑粉拷贝到新陶器上去,用刺鼻的天那水调颜料,学着画。阿柏是车间主任,这个车间所有的事归他管。他给我大致说了一套要领后就由我自己去做,然后随时跟进,发现问题就用不温不火的腔调批评、纠正,或勾着眼责骂、痛骂。
我记得很清楚,我独立完成的第一样作品是两只50厘米左右高的玫瑰红陶瓶,图案是小朋友、气球等,按图画而不是样板取样。只能说还过得去。阿柏告诉我,这是用来做样板的,一只存留,一只送出去捞订单。
画好这两只陶瓶,阿柏要我画一只稍大的陶瓶做样板,因为原板已有损坏。这款陶器他们刚刚画过一批货,有的都还放在车间等着干透,上光运走。我不明白阿柏为何不从中挑一只做样板,而要我另画一只,我都还不熟练呢。但我二话不说,只认画。同样一只瓶子,画样板比做货的工价要高两三倍。这时,一个熟手走过来同我说,能不能画啊,让给我画吧。我笑笑说,阿柏给的任务,我试试吧。就埋头画。
这只陶瓶的图案比我先画的要复杂得多,是一幅西画,几个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在野外打猎。要画的有人、马、猎犬、树木、房子、栅栏、草地、远山、天空等。我有点紧张,但下决心画好它。我画得慢。若按那些熟手的速度,一天就搞定了,而我画了三天。值得高兴的是,画好后,我偷偷和他们画的比了比,发现我画的比他们的要精细传神得多。果然,他们也都佩服地说,靓。我把瓶子交给阿柏,阿柏笑得很灿烂地说,很靓,很靓!
从此,阿柏让我专画样板。这时我已经知道,这家陶艺厂的三百来名员工,至少有二百五十名是海南的。那些熟手画工则几乎全来自海南。厂方是与海南一所美术学校挂钩,定向输入人才的,其他省份的员工极少。这些海南人拧成一团,其他省份的人很难立足。画着画着,两个打杂的就站在了身边,吊起眉问我是哪毕业的?我顿了顿说,我,是自学的。他们的眉就放了下来,明显地不屑。这时又来了一名新手,叫张健康,也是湖南的,我就有了个伴儿。
不过,很快让我失望的是,张健康是个笨笨的主。他的慢可是慢出了水平,一天可以解决的东西,他差不多要弄一个星期,涂涂抹抹的样子,他自己可能不觉得,看的人却急坏了。他也总是把底色弄烂,然后着急地在那里修补,越补越烂,直到挨阿柏的骂。车间的人慢慢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说话也答非所问,聊不到一块。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他可能连伙食钱都挣不到。
说实话,我爱上了这些陶器,也知道了它们是怎样来的。这些陶器包括钵、碗、盆、盘、杯、罐、瓶等,各种各样。偶尔也做些木器,比如书匣、梳妆盒、小箱子。厂里分几个车间,除了绘画的,还有做陶坯的、雕刻的、喷漆的等。从陶坯车间过,我怯怯地往里探头,看到一些工人在舂陶泥,和陶泥,就像旧时乡下舂谷米、和墙泥,就像《天工开物》里的《舂》等一些插图。一些工人在用模具做陶坯,一些工人在修饰成型的陶器──却没看见在哪里烧,想来应该是高温成型而不再是传统的烧制了吧,准备让它们被推车转到其他车间,视工艺需要按工序接受加工,喷漆、绘画、雕刻、上釉、上光等,最后成为符合客户要求的艺术品,运到指定和所需的地方,供人品评、挑选、赏玩。属于它们的将是另一种环境和氛围,优雅、豪华、富贵。它们必须保持沉默、乖顺、配合,挣脱意味着打碎,声音清脆,露出本色,回到大地。
上班后的第三天,写字楼一个女孩来车间找我。就是我面试那天坐在旁边,时不时看我画仕女的那个,叫阿娣,稍胖而黑,并不美丽。她先是在车间转悠,并不找谁的样子,然后到了我身边,看我画陶瓶。她问我能不能给她画张像。她说,我还从没来过车间呢。我说,画什么样的像呢?若画素描倒是不难,画彩色的麻烦一些,有照片吗?写生不大方便。她第二天就拿了张照片来,给我看。我看了照片,效果不是那么理想,她又要求画彩色的,而且画全身,我住在集体宿舍,一张窄窄的铁架床,没作画条件,初来乍到,忙着适应工作,也不能在车间当着那么多人为一个写字楼女孩画像。就说,我现在比较忙,等稍后有空再给你画好吗?她说好吧,拿着照片回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有点感动。虽然她是来找我帮忙的。
也许是我没有及时给她画像,也许是她觉得没必要继续搭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样来去匆匆的异乡人有多少啊,后来在厂外的马路上,我看到她骑着单车从我身边经过,出于礼貌,就打了声招呼,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再找我画像。再次看到她,我也保持了沉默,悄悄避开了。
宿舍在三楼。名义上是十二个人住,其实并不止十二个人,因为有几位是和女友睡在一起的。这是我第一次进厂打工,也是第一次在工厂看到男女混居。每个床位都用蚊帐或床帘遮成自己的空间,独用的独用,双栖的双栖,一间宿舍,两种天地。我睡在一进门的上铺,那副铁架床不够牢实,翻个身就吱嘎一声,翻回去又吱嘎一声,仿佛有动作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就格外小心。他们晚上都要吃宵夜,我身上没钱了,不吃,有时泡一包方便面。早上,大都不吃早餐,我胃不好,不能再让它报复,就早早地起来去打早餐。早餐很简单,一小勺河粉,白白的,几粒葱花,“一青二白”,看不到油水。但我感觉挺香,吃得有滋有味。
给我一起打早餐!有天早上,我走出宿舍,一个打杂的站在走廊,看我去打早餐,用命令的口气说。我懒得回话,等他拿出饭盆和餐票,接过了就走。
我的桶不见了几回,我满宿舍找,也没见,有两回是在二楼宿舍找到的,有一回是在隔壁。我要拿回时,他们都恶声恶气,好像理亏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就把它拿到车间,用油漆打上大大的记号。
宿舍楼没有厕所,上厕所要下楼到两百米开外的饭堂背后去。显然谁都不愿意为一泡尿走那么远,于是那间大洗漱间的一个角落便充当了小便池,小便后打水冲一下,大便才往厕所去。我想不通居然有这样规划的,还和在学校读书时差不多。但后来到了东莞常平一家工厂,也差不多,宿舍只负责解决小便,大便要走去好远,不同的是每间宿舍都有洗漱间,而那家陶艺厂,是一层楼共用一个大洗漱间。
时当暮春,又逢一九九七,香港回归前夕,金融风暴,人心惶惶,是厂里业务的淡季。车间常常没货做,他们有的一天两天都看不到影子,我可以趁此练手艺。这个车间已被阿柏承包,为了拓展业务,他很想开发一些新产品。他要我也动动脑筋。我们合作很快弄了几个新玩意儿出来。其中一款是个高不盈尺的类似古代酒樽的陶罐。我们从我带在身边的一本书上的一幅画受到启发,那是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一副汉墓帛画。阿柏先给陶罐做了旧,看起来像出土的色彩斑驳的青铜器,我将那幅画加以吸取、变化,用金粉画在陶罐上,阿柏再略加做旧。整个陶罐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物。这只样板送出去后,很快有了反应,单来了!而且很快又来了。
这些陶器全是出口的。一边画着那些瓶瓶罐罐,我一边痴痴地想,它们会漂洋过海去向哪里呢?我们还会不会重逢?世界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竟有些莫名的伤感和惆怅,就用拇指蘸了油漆,在陶器的内壁摁下我的手印。就像动乱年代,面对分离,给自己孩子打下的标记。而对于那些接受者,又有谁想过它们的来历吗?成就它们的是哪里的籍贯,哪种性别,怎样的一双手,一张脸,一种疾病?就像余光中在《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和《白玉苦瓜》中对那早已成为无字历史的情景和那双早已腐烂的手的想象……
这是南方一个小镇的一隅,地处广州和某市之间,虽隶属某市但离市里还很远。这里的工厂并不多,这家厂独处郊野,到街上有二里来路,路旁是一些当地农民的旧屋,榕树,闲地,显得有些破落。近旁有铁路横贯而过,隆隆的火车拉着汽笛从窗外驶过,在车间能感受到房子的颤动。
晚饭后,无其他事情,我就独自沿着铁路走。走一阵,就坐在铁路边,看着前面一派葱茏的树、竹,猜想它们如此茂盛的原因,里面会不会藏着蛇,而低处的水塘里会不会有鱼、泥鳅?当然,还有水蛇?多年前,在家乡的溪里摸鱼时,我的手与它相遇,我熟悉它的质地。田野和菜地里有农民在劳作,看来他们也还并不宽裕。我把他们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作比较,觉得差不多,还有他们使用的农具,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家乡用的农具好看。不远处是苍翠的峰峦。此时,夕阳西下,天堂失火,烧红了半边天。有一天傍晚,我专看那烟焰的变化,真是妙不可言。而这时,我总会想起远在湘西山中的家乡和亲人——父亲的愁容,母亲的泪水,父死母嫁的天真无知的侄女,勉强支撑着上学的小妹,在东莞电子厂加班加点每月领着东扣西扣后四五百元工资的大妹,四年前成为山坡上一抔黄土的哥。回头又想到自己的出路。我感到惶惑,空气中尘埃般的惶惑。曾经的校园与村庄退得多么遥远啊,几年前的只身漂泊也如梦里的幻影,那样的离奇荒诞,不可思议……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也大起来。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灯火次第亮起,越来越白。我站起身,拍拍屁股,沿着铁路往回走。
我没想到我引起了保安的注意。这是个年龄不大个子壮实看起来还有几分孩子气的保安。我进厂门时,他特地要查看我的厂牌。他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原来我们是老乡,他来自湖南益阳。他笑着说,看你的样子有点狂呢,嘿嘿。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一介文弱之士,在县城时,别人常以为我不是老师就是学生,如今怎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原来,我的头发已有点长,那时又喜欢穿大裤子,有点不修边幅,再加上走路从来就脚步匆匆像赶火车,从而给了他这样一种感觉。
这个保安叫阿云,皮肤白白的,小分头,爱笑。此后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说。他原在家待业,有一次和几个同伴在酒店喝酒时,看到当地一个“领导”也带人在那里喝酒,并挑逗酒店的女孩,几个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一下子便上了火,上前挑衅,动起拳脚,把那领导打翻在地。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很快就被逮了两个。进去了就没好果子吃,阿云笑着说。英雄不吃眼前亏,他毫不含糊就跳上车跑了出来。出来后流浪了一段时间,露宿街头,帮人打过架,后来才进了厂,开始打工。他那时才十八,而此时已二十一。那领导只是受了点轻伤,被逮的早就放出来了。但他也不想回去了。一交往就看得出来,这还是个一脑子天真直率加一点顽皮胆大的毛头小子。我们一起逛过街,这小子学了几句半生不熟的白话,时不时就嘻嘻哈哈说几句,最爱说的是“我丢”。看到小摊上码着青青的李子,阿云就买了一捧,忙不迭往我手里塞,他往嘴里丢了一颗,嘎嘣一咬,就呲牙咧嘴,咝咝着流清口水。他说,我看它和家里李树上结的一个样,谁知道这么酸,我丢!
很快又熟了另一个保安阿武。阿武比阿云个子略高,也更粗壮,年龄大几岁,居然是与我一个市的老乡。他不厌其烦地同我说他十五岁就出来闯江湖的事,在哪里学了什么功夫,先是蹲过派出所,后来却成了派出所的座上客,在当地混得如何如何之类。与阿云相比,阿武明显已是个狡猾的老油条,但如果不通过接触,仅从外表,却也看不出,他的长相也算朴实。一熟识,他就要我哪天有空给他画像。
阿武是保安队副队长。他们的队长是一个很打眼的叫阿金的瘦高个儿,瓦刀脸,三角眼,皮肤有点像火苗蹿过,酱红酱红的,走起路来两条胳膊一划一划的,尤其是打篮球,投了一个球,马上调转身,两条胳膊一划一划,身子一歪一歪地跑开。就是我刚进厂时和清洁工一起给我下马威的那个家伙,一看就像旧电影里穿便衣的反面人物。他来自东北,听说不知在家乡犯了什么事,一天夜里从公安的搜捕网里逃了出来,先做保安,后来做了保安队长。在员工面前他比谁都神气,但我看到他在那个胖经理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两只手就像抽去了骨头似地垂着。他跟那些海南人巴得紧,尤其是几个不会做事的混混。
后来有天早上,许多人围着门卫室看。原来是昨晚值班保安抓了个翻墙而入的小偷,那个保安就是阿武。我也探头往里看了一下,那个被抓的人被反捆两手蜷在角落,已经被打得不轻,而阿金还不时地骂着脏话狠踹几脚。阿武则踌躇满志地晃来晃去。据说那个被称为小偷的并没有偷到什么,又说是没处住宿,来找老乡借宿。
一天晚上,我起来小便。就是往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大洗漱间的小便池。我几乎是紧跟同宿舍的一个人去的,他先回来。进厂以来,看到大家都是在那里解决,没人管,我以为是默许的,也就放弃了那点“洁身自爱”的迂腐。这回却出了事。我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阿金在楼下篮球场放开破嗓大声喊叫,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喊什么,听了听才知道是喊我。他摇晃着手电光柱命令说,下来!我没有下去,纳闷干嘛要下去呢?他就咚咚咚跑上楼来了,一把揪住我,恶声恶气地说,谁叫你在那里小便?我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大家不都是在那里吗?我差点说看到他和其他保安上来玩时也是在那里。他头一摆,都是在那里?谁在那里?谁在那里?带我去!
我不再同他分辩,而是认错。他却不依,拿了我的厂牌,要赶我出厂,还说,别以为你有两个老乡在这里,他们都归我管。看情形说得再多都没用,我就回宿舍穿好衣服,随他下楼,出了厂门。当时大约是夜里两点。我在厂外马路边走走停停,心里慢慢就腾起了火。捱到快天亮,保安换班了。我从大门口看到是阿云在值班,就走了进去,把事情同他说了。阿云吃惊地听我说完,骂道,我丢,他妈的阿金!他要我回宿舍,他等下去给我拿回厂牌。
上午我正在上班,阿云来了车间,把厂牌给了我。我以为没事了。谁知刚过一会,阿金就来了。他走到我面前,又一把揪住我,火苗蹿过的瓦刀脸一扬,谁叫你进来上班?走!我说,行行好吧,大哥,我赶工呢。他说,赶什么工?走!当时阿柏不在车间,阿兴和另一个手艺不错的师傅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推阿金,你干什么呢你?他们把阿金推到了门口,阿金冲我恶狠狠地说,等着吧,等下再来找你!
他还要来找我吗?我的怒火又上来了,按也按不住。我把笔一搁,离开车间,出了厂门,来到街上。身上还有十来元。我要买一把菜刀,放在工作台下面,等他再来的时候,用菜刀迎面回答他。在厨具店里,摸着寒光逼人的菜刀,我感到了快意。可是,我拿起一把,放下了,拿起一把,又放下了。我想到了千里外那个正被苦难和贫困夹击着的家,那一双双无助无告的眼睛。我回到了车间。果然,刚画了几笔,阿金又来了,还带了两个保安。他揪住我,这回明说要罚款,可是我根本就掏不出钱来。看到实在榨不出油水,他恼怒地说,去,把所有洗漱间和澡堂都打扫、冲洗一遍!我在心里已经说服了自己。就放下笔,按他说的去做了。在宿舍楼下,我看到阿武,他只冲我点下头。他已经知道此事,但不必对他有所指望,阿云都对他不满。冲洗女员工澡堂时,一个休假的女工提个红塑料桶和蓝塑料袋进了澡堂,看到我十分惊愕。大约是很快看出我是不必担心的,就仍然进了冲凉间,关好门,哗,哗,洗起头冲起凉来,一边同我说话。她说,是啊,他们就是那样的,我来这几年了……
阿云为没能帮到我感到愧疚。但事后,在门卫室,当阿金对着墙上的镜子歪着嘴拨弄他那张斑斑点点的瓦刀脸时,阿云一抬腿,那面镜子便唏里哗啦碎了一地。阿金吃了一惊,瞪着阿云,你怎么搞的?阿云说,哦,不好意思,没注意。阿金大怒,有这样不注意的吗?你的帽子呢?当着老子的面帽子也没戴?还想不想干?阿云压低声音砸石头一样说,小心老子揍你!阿金一脸诧异,不再说什么。他根本不是阿云的对手。
发工资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把发工资说成出粮。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有意思,我猜想这当是沿用粤语里的旧词吧,旧时穷人给人做工,普遍有以粮食计报酬的做法,祖父给地主做了多年的长工,就是这样拿报酬的。这是在新生事物辈出的开发区听到古为今用的词。我的工资才三百多块,最多的都才五百来块。阿兴说,淡季就这样,靠的是旺季。我早已问阿柏借餐票,扣除餐票钱,才两百多块。这工怎么打啊?我更加惶惑。刺鼻的天那水和油漆也让我感到受不了,每次收工都是两手油彩,有时还搞到脸上、衣服上,要用天那水才洗得掉,日子一久,皮肤都变了样,两手像灰树皮,鼻子里总感觉有股天那水和油漆味,反胃。阿柏后来告诉我饭堂间或有猪红供应,可以去打点吃。我知道自己的体质,这不是吃点猪红能解决的。
但要马上离开也是件冒险的事,盘缠有限,是一个在当地打工的老乡指点我进这家厂的,我还借他的一百元呢。于是我决定再做一个月,到时拿到工资就走人。
发工资时出了件事。一个叫阿建的同阿柏吵起来了,说怎么才两百多块钱?阿柏说你画了多少东西呢?有货要你做的时候你都优哉游哉不做,来,我算给你看,有多少钱!阿柏拿着个计算器。阿建却仍是不服。后来我去领工资时阿柏愤愤地对我说,那个人不行,做事不踏实,天天盯着货仓一个女孩子,给人家写信,人家不搭理,又到路上拦人家。不想干活又要拿钱!他再胡闹,我就要打他了!他不一定打得过阿建,但我理解他,阿建平时也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但没想到的是,这个不好的印象还会再加深。
领了工资后,不用上班,我去街上寄信。碰到阿建,他说,走,陪我去买点东西,一起回去。我随他来到市场,他买了一只烧鸭。老板把烧鸭递给他,他一摸口袋,却说,操,忘了带钱了,你有没有三十元钱?我说是五十元的,他说那就借我一张,等下回去还你。我只好给了他五十元,他又买了两瓶酒。回到厂里,他说,我今晚请客,等下你来吃。我说好,就去了车间,他回了宿舍。
等我估摸快到吃饭时间,回到宿舍,阿建和阿金等几个已经满嘴油光吃了一阵了,见了我声也没作。是阿兴叫了我去吃。我凑上去胡乱扒拉了一碗饭就离开了。
一连两天没看到阿建来上班,也不见他还我钱。别人告诉我他离厂了,去了附近那家山庄做保安。但两天后就听到他被炒的消息,原因是在山庄猥亵女人。
过了几天。晚饭后我从外面散步回来,阿武叫住我,说有我的信。我来到门卫室,拿了信,正和阿武说着什么,那个以命令口气要我帮忙打过两次早餐、后来还在车间找过我茬子的打杂的,一身酒气闯进门卫室,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冷不防啪地给了我一耳光,就冲出了门卫室。我反应过来走到门口,他已脚步乱蹿走去了好远。我握着拳头愤怒地冲那边喊,狗日的!……
我转身对阿武说,太嚣张了!心想他可是见证人。而阿武竟淡淡地说,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醉了。
我算看透了阿武,也算看透了这个厂。我离开门卫室,又有了买菜刀的欲望,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而是换了一个决定:离开。
是的,多少年后我才痛切地感受到这个词语:离开。我不得不离开村庄,与众多离乡背井的同类一样,来到异地,那么努力地,想楔入另一种生活,却又如此艰难,不得不一次次别无选择地选择离开。就像一个细小的物件,一次次投向一个快速旋转的巨大轮盘,试图黏附上去,成为它的一部分,却一次次被它无情地甩开。不少人甚至就这样耗尽一生。
当时我正画着几个书匣。我同阿柏说明了去意。我知道他也很难帮到我多少。阿柏再三挽留,说淡季是暂时的,上次我们做的那个样板很不错,希望我们继续合作,到时有提成的。我扫了一眼工作台,那上面还放着一批正在加工的那款古酒樽样的陶罐。但我已拿定主意,谢绝了阿柏的诚意。
独自站在宿舍阳台上,望着白花花的太阳,耳朵里有什么在叫。悲怆地叫,渴望咆哮却喊不出来地叫,如荒野,一只受伤的豹。而陶器在地上打滚,竟然不碎,它的口恰好嵌住我的颈。我一脸油漆和血,无法分辨……
阿云知道我要走,有些难舍,又无奈地说,我丢,这个厂这么烂,在这里也很难有什么发展前途,走就走,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我往哪里去,我说先周围转转吧,没合适的就去东莞看看。
父亲在皱巴巴的信里问我在外可好?虽然他只字未提,但我想他在拿起笔抖索着写信的时候,眼前一定反复出现汇款单的影子。我在回信中说一切都好,放心。我知道,对父亲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我趁结账离厂前在周围转了转,一无所获,就决计去东莞了。从厂里到省道的站台有二里来地,阿云说明早你叫下我,我去送你。我说不必了,他坚持要送。我把剩下的那些早已清点好的餐票从裤兜里掏出来,给了阿云。
第二天一早,阿云借了辆破单车,咔嚓咔嚓车我去站台。我的行李不多,一个大旅行包就装下了。路上,坐在单车上,我说,阿云,咱们没文凭,这样打工混日子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学门手艺。阿云说,是的,我想学开车。到了站台,我的那个老乡也到了,来送行。就这样,我去了东莞。
那一次,我没能在东莞扎下来。但我得到了东莞首次给我的馈赠,那就是脚上的血泡,如同烈火对陶器,白花花的烈日对我的灼烤。这样的馈赠还将继续。三年后,我再次南下,在广州遇困。我又想起了那个陶艺厂,我来广东打工的第一站。我想去找阿柏,画些盘缠。因为那个厂管理很松散,只要有货做,在那个厂做过的随时都可以回去画些瓶瓶罐罐。三年过去,说不定那些混混也不在那里了。当然,这只是在当时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的想法和选择。我从省总站坐大巴回到那个地方,发现变化并不大。一下车遇上瓢泼大雨,我在一家小食店里吃了碗河粉,等到雨停,沿记忆中的那条穿过民居和闲地、铁轨的水泥加沙石路找到那个厂,门口的保安已是陌生面孔。我向保安打听阿柏。保安说,阿柏走了,不在这里做了。阿云呢?没这个人。我看了看那些厂房,变化也不大,新增了一栋而已。四周也还是过去的模样。我不知道宿舍是否已变了样,建了洗手间么?我睡过的那张铁架床还在么?……
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可靠的熟人,只有无数的陶器和陌生的面孔,晃动,舂、和、磨、喷、雕、画、搬、运,空气中洋溢着天那水和油漆的味道……在另一个厂的老乡也回家了。我必须再次离开——我不知道我还要离开多少次,但除了不时袭来的疲惫,对这个词语我已没有半点惧意,甚至没有了感觉,我随时都准备这样做。我没有停留,把包往背后撂撂,回头沿着那条路往站台走。路上行人来往,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雨后的空气十分清爽,我想唱一支歌,就在心里唱了。身后,一列火车一声长鸣,带着风声,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