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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磨坊

2011-08-15钟翔

山花 2011年10期
关键词:磨坊面粉粮食

钟翔

水磨坊

钟翔

在我童年岁月中,对水磨坊的记忆,像牢牢铭刻上去似的,总是难以抹掉。

我的家乡流川,多年来一直干旱少雨,草木稀疏,禾苗稀稀拉拉,庄稼常常歉收。人们起早贪黑操劳,辛辛苦苦忙碌,熬到年底也只能打下不多的一点儿粮食,没到来年二三月,家家户户就断粮了,日子紧巴巴的。打碾了麦子青稞后,赶紧清理干净,或扛在肩头,或装进架子车,或驮在毛驴身上,送到磨坊去。

磨坊在党川堡川道中心,北靠康广公路,南接流川河水。在西面几百米远的流川河上游,接近新路坡的岸边,挖开了两尺多宽的一条磨渠,引来清亮的河水,绕过田间地头,弯弯曲曲流淌而来,到磨坊时轰隆隆地冲转磨轮,磨着人们拉来的粮食。听母亲说,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水磨坊就已经存在着,很古很旧的样子,不知修建于什么年代。

记得五六岁时,我身患疾病,体弱乏力,整天待在炕上,半死不活地熬着日子。一旦得知母亲往架子车上装粮食,拉着要去磨面时,我就不顾大人劝阻,拖着虚弱的身子,挣扎着跑出来,跟在车子后面,高高兴兴地去磨坊。出了门沿着康广公路,往西走一千多米,通过下古城路口,拐几个弯儿,爬几道坡,上一个高高的平台就到了。

磨坊门前是一片平缓的沙滩,有芨芨草、苦苦菜、蒿子、红柳丛,还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白白亮亮的,到处可见。枝叶稀疏的三五棵旱柳,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经过了怎样的寒来暑往,个头还矮矮的,枝干胳膊一般粗,好像从来就没有长大过。拉来粮食的人卸套后,将骡马毛驴拴在这些树上。牲口不安分,调皮捣蛋,肚子饿了就使起性子,不停地牵动缰绳,左右转圈,前拉后扯,或啃地面的青草,或摆动脖子上下磨蹭,或仰头争吃头顶的绿叶。此时的旱柳,就受不了了,被扯得东倒西歪,左摇右摆,甚至挨到了地面,触到旁边的架子车上。牲口拉下的粪便,散落在短草丛里,这边一堆,那边一溜,引来无数的苍蝇飞虫,嘤嘤嗡嗡,四处喧闹。

磨坊在高高崖坎上,坐西朝东,远远看去,像小心翼翼砌上去似的,看着好像不大牢固,猛烈的一阵大风刮来,便会立马摇晃,将要倾倒的样子。走到近前,高大挺拔的一棵棵杨树、柳树、榆树,层层叠叠把磨坊遮掩起来,反倒看不大清楚了。磨坊的三间房子已经很旧了,灰灰暗暗的,两间建在实地上,一间底下悬起来,空空的,由粗壮的大木头撑着。

房顶上坑坑洼洼,很不平整,许多瓦片有的裂为两半,有的一片片掉光了,不知是因时间太久而损坏的,还是调皮捣蛋的小孩趁没人防备时,捡起地上的石头打碎的,不少地方露出灰色的草泥。新换上去的瓦,夹杂于灰黑的旧瓦之间,东一块西一块,胡乱拼凑着,显得不大协调,像穿旧的一件破衣服上打上去的补丁。椽缝里飘出的面粉,路面上刮来的灰尘,一层一层,落在房顶上,日积月累,把瓦楞给填平了,看不出一点儿原有的沟槽。斜塌下去的房檐露出虫蛀的椽子,布满无数的小孔,针眼儿一样大小,时时漏出木质腐烂后细碎的粉末。房脊上野生的蒿草丛柳一二尺高,极力疯长着,在呼呼吹过的大风中,不停地摇来摆去。

磨坊的墙壁大多是镶上的木板,厚厚的,经多年的风吹日晒,岁月剥蚀,呈现出灰褐色,裂开了无数小洞和缝隙,或能钻进铁丝,或能塞入手指,或能伸进小孩的拳头。有时磨面者稍不小心,就会碰开个大窟窿。

墙的背阴处长有许多绿色的苔藓,这里一片,那里一绺。荒草细细的茎秆,沿墙根儿蓬蓬勃勃生长,一直抵到了房檐。灰黑的大蜘蛛,在椽头间、木板上、横梁中,结下了一张张灰色的大网,横七竖八的,静等一只只飞虫没头没脑地撞上去,黏住了,成为一顿顿美餐,磨坊里的面尘,落在这些蛛网上,像洗净的一方白手帕,静静地晾晒着。有的蛛网中间裂开了一个大洞,估计是力量足、身体强壮的甲虫,突然飞掠而过时,不慎冲撞开的。蛛网边缘死去的飞虫,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悬着的房子下面,是磨坊的枢纽和关键部位。大大小小的转轴,各种各样的木齿,忍受相互摩擦的疼痛,流水的浸湿,为了磨出更多的面粉,使出浑身的劲儿,咯吱咯吱的,紧紧咬合,相互搅动,密切协作,一起出力。斜伸的一条木制水槽,两三丈长,引来磨渠的流水,注入磨轮的水匣,冲击磨轮旋转。我想,我们勤劳勇敢的祖先,是多么心灵手巧,聪明能干,像建造水磨坊一样,为千千万万的后辈儿孙,不知留下了多少享用不尽的财富。

磨轮周围溅满了无数水珠,土坎上湿漉漉的,使胡乱生出的野草,得以浇灌,长得更加茂盛翠绿。底层的磨轮转轴,长期浸泡在翻滚的雪白漩涡里,时隐时现,灰灰暗暗,失去了原有的本色。炎热的盛夏时节,二三十岁的青年小伙,在地里干活累了热了,瘙痒难耐时,独自来到这里,悄悄脱掉身上的衣裤,赤条条钻进扬起的飞瀑之下,痛痛快快地洗澡冲凉。

接近磨坊的水渠,一律用水泥砌筑着。水渠旁边,留下了备用的一条水槽,磨轮或其他地方需要及时修理,要停转磨轮时,拿来定制的一块木板,镶进槽边留下的插口,挡住流水,使其绕开磨坊,转几个弯儿,远远流到河里去了。

进了磨坊低矮的大门,觉得十分狭窄,光线暗暗的,一时看不清楚。门旁挂着蓝色布帘的一间房里,搭着可容二三人睡觉的土炕。叠放的两床被子,不知是浸透了各种各样的面粉,还是盖用了好多年,已变得灰灰的,看不出原有的底色。这里既是磨主守夜的地方,又是磨面者熬得久了,暂时休息的去处。在过去是间大房子,码着许多袋装的玉米、麦子、大豆、青稞,高高挨到了房顶,占满了整个空间。磨主对这些粮食,依照先后顺序,安排先来的先磨,后来的后磨。先磨的放在外头,后磨的放在里边。

夏天,磨渠里的水涌得满,流量足,淌得急,冲力大,磨扇转得快,不用半天时间,就能磨完一架子车粮食。人们知道,此时不抓紧磨够吃到来年三四月的面粉,一旦天气变冷,寒霜降临,水结成了冰,就无法磨面了,苦的只能是自己。

最里间的房子,撑在横着的粗壮的木梁上,悬悬的。东西两边的木板墙上,各开了个小窗,透出目光,就能看到远处流淌的河水,肥沃的一块块农田,沙滩上吃草的牛羊,田间里劳动的人们。房子正中竖着四根粗粗的檩子,下端叉开支在地板横梁上,顶端收拢在一块儿,挨到了房顶。檩子中间绑着两个磨扇,直径三尺左右,上厚下薄,合在一起。下扇支在竖立的转轴上,上扇用粗粗的四股绳子吊起来,拴在房梁上,牢牢地绑着。每股绳子再行分开,中间插进一根短棍,左右旋转,随意绞扭,以此调节磨扇的高低,面粉的粗细,咬合的紧松,声响的大小。

磨扇上面放一个木斗,装满要磨的粮食,正中是个拳头大小的磨眼,垂直向下,通到了下扇。磨眼里放着半截木棒,拴着细长的铁丝,触着木斗底下出口的粮食。磨扇嘎吱嘎吱转动时,铁丝刺啦啦刺啦啦地跟着振动,搅拨一粒粒粮食落下来,均匀地注入磨眼。

磨扇咬合的面上,凿了许多凹窝、深槽、齿子。掉下的粮食到了这里,相互揉挤、搓动、碾压,成了细细的面粉,沿边缘的缝隙纷纷洒落下来,围成了一个面粉的圆圈。站在不远处,伸出长长的木朳,前后推拉,左右刮动,将面粉推到一块儿。磨渠里水大,磨轮转得快,磨出的面粉就多,转眼堆起来了,罗的罗,扫的扫,装的装,三两个人相互配合,协同努力,才能忙过来。

到了七八岁,我懂了一点儿事理,才被允许走到最里间,帮母亲干一些扫面粉、扎麻袋口、递面罗等轻松的杂活。我稍一跑动,脚下的木板就咚咚咚地响起来。四处飞扬的面粉,随意落在门板上、房顶上、墙壁上,银银白白的,到处都是。用手轻轻摸摸,就沾上了,光光滑滑的。夕阳明亮的光,时时透过椽缝或木板小洞,照射进来,使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里迅速地来回飞舞,匆匆忙忙,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面罗圆圆的,大大小小,罩着透明的纱网,布满无数的孔隙。母亲坐在一只方凳上,拿起盛着面粉的圆罗,搭在一旁支架上,咔哒哒——咔哒哒的,不停地推来搡去,来回摇动,细细的面粉沿纱网孔隙一丝丝落下来,就成了白面。罗里剩下的颗粒,大多压扁了,掉不下去,倒在一旁空地上。头遍磨完了,把罗下的白面装进袋子,扎住袋口,码在门口。然后把那些粗粒装进木斗,重新磨一遍,罗下来的就成了黑面。最后剩下的,是碾碎的粮食外壳,成片状,黑黑的,成了喂养牲口的麸皮。

磨坊有个规定,谁要到磨扇周围取东西、扫面、罗面、向人问话,都得脱掉鞋子,洗净袜子,才能进去,才可踩在满是面粉的地板上,来回走动。用后的面罗不能开口向上,仰面朝天放着,得倒扣在地上。这源于当地的一个迷信,说开口向上,罗里的面粉都能看得见,雪白雪白的,诱惑人们偷去,占为己有,剩给自己的不多,显得不吉利,是忌讳的事儿。有时,我穿着鞋子不慎跑进去,或把面罗给放反了,就遭到磨主或母亲的斥责,说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儿,一直得要操心。我知道自己错了,赶紧低下头,不敢还口,默默忍着,心想,今后一定得改过来。

磨坊里待久了,渠水哗啦哗啦的流淌声,磨扇轰隆轰隆的旋转声,面罗咔哒哒的振动声,混杂在一起,飘荡在整个房间,飘荡在周围的树林,脑子里乱轰轰的,有点儿受不了,要爆炸似的。我常借撒尿的机会,穿上鞋子赶紧跑出来,蹲在磨坊底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四处遥望,独自清净一会儿。

到了落叶纷纷的深秋,河水渐渐小了,开始结冰。磨渠里的水也随之变小了,细细的一股,有气无力地流着,磨轮时快时慢,时转时停。静等的人们,眼巴巴盼着,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怪自己没能早早拉来粮食,趁水大的时候磨掉。天气晴好时,渠里的薄冰慢慢融化,水量稍微增多了,能凑合着磨了。心急一些的人,干脆拿起铁锨,扛在肩上,沿长长的渠沿,上下奔走,捣碎渠沿的冰块冰凌,疏通关节,使水量尽可能大起来。

冬天时,磨坊里没了高高码起的粮食麻袋,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显得格外寂静。吃不饱肚子的老鼠,从老远的田间地头跑来,蹿进木板裂缝,偷吃剩下的面粉。磨坊底下的转轴上,水槽边,结满了厚厚的冰层,明明晃晃的,这里一块,那里一片。晶莹剔透的冰串串,长长短短的,吊挂在停转的磨轮上,像垂下的一根根白色的蜡烛。

磨主吃过晚饭,扛着一把铁锨,拿着手电出了家门,来看磨坊。那些年吃穿日用都很匮乏,心有不轨之人,会趁磨主不在偷偷钻进磨坊,拿走面罗、木斗、衣物等东西。即使无物可窃,悄悄拆下墙上的木板,拿去当柴烧,也是大有可能的。

来年开春,磨主请来最好的匠人,对磨坊的各个部位进行维护和修理,做好磨面的准备。磨轮上损伤的木齿得换一换,磨扇上拴着的绳索要紧一紧,板墙上裂开的小洞须补一补,老化光滑的磨扇要凿一凿。渠里的淤泥或堵塞的地方,叫来帮手得深深地挖一挖。

实行土地承包后,各村都通了电,日子普遍好过起来。不久出现了石磨、电磨、全自动磨,转动了多年的水磨坊派不上用场了,被闲置在一边。后来,我从工作的异地赶往老家,到下古城路口时,发现水磨坊突然不见了,剩着光光的土台子。回到家问及此事,父亲说,水磨坊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开春时自行倒塌了。末了,父亲意味深长地说,还是水磨坊里磨的面好吃,无污染,能养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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