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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经典阐释的文学人类学向度

2011-08-15王小平

山花 2011年10期
关键词:主导性现代文学人类学

王小平

现代文学经典阐释的文学人类学向度

王小平

经典阐释首先是经典阅读,重释经典必定是重读经典,因此,阅读在现代文学经典阐释中占据的是先在的位置,对阅读现象的关注是现代文学经典阐释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进一步来说,尽管文学是虚构的,但它在何种程度上向我们揭示了人类自身天性中的虚构化倾向。值此新一轮现代文学经典阐释大潮,沃尔夫冈·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思想有助于我们反思现代文学经典阐释的研究理论,确立新的文学人类学进路。

一、文学人类学:一种反思性的危机理论

作为接受美学创始人之一,伊瑟尔后期走向了“文学人类学”研究。在欧美批评理论界,尽管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转向”并没有赢得比肩于美学的赞誉,但其理论关注在欧洲,特别是德国,却激起持续的回响。以“文学与人类学”命名的特别研究项目在康士坦茨大学声势浩大地开展着,几位当代批评家也向伊瑟尔这样的“人类学”批评频频示意。特里·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就训诫道:未来的批评将聚焦在这样一些事情之中,即我们作为人类,“必定滑向关于我们自身的详尽道说”。

伊瑟尔提出文学人类学思想之际,文学正面临着众多媒介的侵蚀与挑战,业已失去其理所当然、无所不包的地位,逐渐沦为众多媒介之一种。于是,各种文学终结与死亡的话语继起。伊瑟尔认为,“这一事实意味着:不是文学本身终结了,而是善待文学的观念已经终结了”。

文学面临的危机,核心是种种功能的丧失,特别是各种新兴媒介的活跃,其娱乐、休闲等功能被取而代之。值此危机时刻,伊瑟尔提出“文学批评的人类学面向”,[3]意在澄清这样一种立场:文学总是伴以阐释和批评,长期以来,各种阐释总是将文学视为现实功能的体现,比如历史材料、文献档案、意识形态战场、娱乐消遣等,这些需求总是一定时代“主导性需求”的反映。问题在于,一旦时代变化,时代主导性需求亦随之变化,文学阐释和批评紧跟其后也会发生变化。这是造成今日文学及文学批评颓势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旦主导性需求发生变化,文学的使用价值也就发生了改变。最终,使文学抵达了今天这样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的突出表征,即是文学在现代社会中的边缘化,文学已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之物。

伊瑟尔独具慧眼地洞悉,正因为我们的批评阐释胶着于时代主导性需求,放弃对文学更为本质功能的寻求,才导致自身的随波逐流,以及文学真正的悲哀:它一直被阐释,但从来不曾成为它自己。“因为任何文学效用无疑都伴以特定历史需要的话语,于是就出现了深层困境,只要效用等同于文学的本体,这种困境就依然隐匿其中。给文学披上现实目的的甲胄,甚或视之为现实目的本身,似乎是一种直接抵挡开放社会日益增长的复杂性的防御机制。”

从追问文学存在的人类学动因出发,伊瑟尔建立了自己的文学人类学思想。文学何以存在,并且依然存在?人们何以需要阅读?文学作为虚构的语言织体,必定满足了人类的某种天性。在伊瑟尔手里,文学变成了一支魔杖,勘测出我们的性情、欲望、倾向,最终是我们全部的天性。由此,伊瑟尔强调虚构化的重要意义,他认为虚构化是人类自我呈现和超越的基本需要,经由文学虚构活动,人延伸了自己,展现出人类自身的可塑性。在此过程中,他还主张超越现实与虚构的二元对立,建立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的文本观,最终将文学视作一种人类学表演,这一表演贯穿于整个文学活动,包括文学创作、文学文本与文学阅读与阐释阶段。

二、文学人类学:拓展现代文学经典阐释的进路

相较而言,现代文学比古典文学更深刻地体会到文学的危机状况与边缘处境,现代文学阐释与批评,也切身实感受到时代主导性需求的强大向心力和迷乱癫狂,同时也更深地浸染了二十世纪主义盛行的风气。在一次又一次的文坛整风、文艺指示和文化革命,以及一而再地重读、重写文学与文学史之呼吁与实践中,百年现代文学,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着实热闹。

因此,与特定时代主导性需求紧密联系的现代文学经典阐释与批评,总是陷入某种怪圈之中,那就是,主导性需求的急遽变迁,带来整个文学阐释的合法性危机和有效性解体,伴随旧的主导性需求为新的主导性需求所取代,文学阐释在理论与方法上亦不断地寻找出路,谋求与新的主导性需求合拍,于是,新的阐释与批评层出不穷。此种现象,一方面营造出文学阐释繁荣的虚假现象,另一方面也加剧了文学的工具性特征。两种结果都无助于文学的良性生产与本位归宿的确立。前者留恋于破除、丢弃与营造之乐,使文学阐释变成无尽的增殖活动,后者则赤裸裸地将文学变成特定时代话语的论证材料,使文学沦为笑容可掬的“帮衬者”。当前,“红色经典”的热火现象即是一例。红色经典将记忆消费与意识形态动机有力地整合在一起,商业价值与意识形态诉求找到了极佳的结合点,于是,充塞着意识形态的政治革命话语与商业时尚话语的红色经典,借助影视传媒的力量,在现代文学经典阐释的大舞台上拔得头筹。但是,一旦意识形态诉求发生变迁,商业资本逐利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红色经典热潮就可能猛然消退,残留下一大堆失去背景的孤零零的阐释文本。

值此新一轮现代文学经典阐释大潮,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思想应该可以为我们提供启示性意义,帮助我们拓展研究进路。

(一)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文本观的确立,有助于超越“文史之争”,在文学性与历史性之间寻得平衡。

传统思想将现实与虚构对立起来,而文学文本乃是虚构与现实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与想象事物之间的纠缠、彼此渗透的结果,在文本中,现实与虚构的互融互通的特征远甚于它们之间的对立特征。因此,伊瑟尔建议我们抛弃将现实与虚构对立起来的旧观念,代之以一种现实、虚构与现象三元合一的观点。现实指文学文本中弥散着大量的具有确定意义的事项,它们是从现实社会或者某些别的文本现实中精心选择出来的。但是这种输入文本的纯粹的现实本身,对文本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它们并不是为了追求现实性而呈现于文本中。“实际上,在文本产生的过程中,作者的意图、态度和经验等,它们未必就一定是现实的反映。这些意图、态度和经验等,在文本中更有可能只是虚构化行为的产物。”虚构与想象是一对很容易混淆的概念,一般来说,想象常常以一种弥散的形式呈现自己,它以一种瞬息万变的方式把握对象,并且,想象没有具体的固定形式,往往转瞬即逝、踪影全无;而虚构是受主体引导和控制的行为,它赋予想象一种明晰的格式塔,这种格式塔不同于幻想、心理投射、白日梦以及日常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胡思乱想。因此文学文本被视为现实、虚构与想象相互作用和彼此渗透的结果,文学文本是现实—虚构—想象三元合一的共生结构。

对现代文学批评而言,三元合一的文本观有利于超越阐释与批评中存在的“文史之争”。所谓“文史之争”,即重视文学之文学性研究的进路与强调文学的社会现实和历史意义的研究进路之间的拉锯战。前者执著于文学性、诗性的探究,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受西方文论影响的形式主义批评、新批评和结构主义批评为代表;后者则胶着于文学背景和社会语境的展示,文学一直被视作某种证词,范围从诗人生活的例证到反映社会的镜子,其代表是重视史料的社会历史研究法和知人论世的传记研究法。在文学史观方面,也体现出这样两种趋势:其一强调文学作品与活动在实际历史时空的指涉关系;其二则着重文学本身形式内容的变革兴替。

文学具有现实性因素,现代文学因其特殊的历史背景,更是关怀现实的革命与启蒙进程,道德与人伦建设,并以道义上的使命感为其重要旨趣,夏志清称为“感时忧国的精神”。[6]但是,文学此一现实维度并不能将文学降格为历史史料或社会学文献,甚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识形态“武库”。三元合一的文本观,消除了现实与虚构的对立,淡化了文学批评中文与史的分歧,将之统领于现实—虚构—想象的共生结构中,以虚构化行为强调文学文本的独特性,在文学性与历史性之间找到平衡点,将虚构叙事与历史叙事统一起来。

(二)强调文学虚构对人类自身可塑性的拓展功能,可以极大开拓文学阐释和批评的空间。

作为一种书写媒介,文学使那些凭借其他方式难以实现之物在场,所谓“可状难状之景如在眼前”。在文学许多先前的功能已经被别的媒介接管的时刻,文学的虚构性特征为文学获得了展示人类自身可塑性的独特功能。

在伊瑟尔看来,虚构化是一种越界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跨越疆界的行为。在虚构化过程中,虚构将已知的世界进行编码,把未知的世界变成想象之物,由想象与现实重新组合的文本世界,呈现给读者一片新天地。文学的虚构化,一方面使得作者以文学形式介入现实得以可能,它是作者面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姿态;另一方面,使得读者作为人类“延伸了自己”。在阅读文本时,读者关注那些在现实中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就现代文学经典阐释而言,强调文学虚构对人类自身可塑性的拓展功能,可以极大地开拓文学阐释和批评的空间,突出文学“间域”的塑形过程。人类对虚构的需要,实际上是一种对“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状况的迷恋。这种状况就是,一个人既要以自己的面目出现,但同时又想以另一个面目出现——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需要。文学虚构以不同的方式满足了这个需要。“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之间广阔的空间构成一个“间域”,文学虚构的魅力就在于不断填充、开拓和丰富这一间域。文学虚构“能使人类以不断展开自我的方式走出自我,毫无羁绊地利用多种文化手段全景式地展现人的各种可能性,因而是一个自我塑造和创造世界的范式,这正是文学虚构的人类学意义所在。”

(三)突出文学阐释的表演性特征,有助于确立“文学为人类”的观念。

“对表演的需要是以公然对抗认知拆解的双重性为标志。一方面,表演允许我们至少在幻想中过一种迷狂的生活,走出我们被束缚的现世,以另一种方式为我们自己打开被阻隔的生活;另一方面,表演让我们深思一度断裂的总体话语,以便我们可以通过其他可能性以稳定的形式对自己言说。”可见,表演可以将人从认知性活动的羁绊中摆脱出来,充分展露人的双重性,开启可能性的生活。

在伊瑟尔的理论中,人类的阐释行为也是一种人类学表演,具有表演性品质,而文学阐释是这种人类学表演的绝佳场所。“阐释不是如此这般的解释说明,而是一种表演:它让某些东西显露出来。这提出一个终极问题:为什么我们如此执著地热衷于通过阐释达成某些事情。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在我们的人类学天性中为之寻求可能的答案。”[8]经由阐释,我们将各种隐秘的热情、欲望、想象、记忆、梦想,以及价值期待、审美偏好和道德诉求、意识形态倾向等一并托付给某个阐释对象,而后,在对象世界中驰骋想象,借助理论话语将种种隐秘热情转化为合理性表述,建构出自身的意义世界。

文学阐释的表演性特征,有助于确立“文学为人类”的观念,将现代文学“为政治”到“为艺术而艺术”的脉络延伸到“为人类”的视点上。

文学史书写是文学阐释的重要场所,黄修己曾指出:现代文学史的最初书写主要为了论证无产阶级政权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学科建立初期体现了学术为政治服务的突出特征,所以这一学科与生俱来有着历史时间短促、视野狭窄的“痼疾”。可见,现代文学史长期出于“为政治”的外在目的,而浑然忘却文学的审美属性,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文学性”诉求的弥漫,又导致所谓“能指狂欢”游戏,证明“为艺术而艺术”的内在视野依然难掩其弊端。因此,我们提出“文学为人类”的观念,将文学不独视作“为政治”的外在目的或者“为艺术而艺术”的内在锁闭,而是强调文学作为人类学表演的舞台,不断拓展人类自身的可塑性,为自我的呈现、完善和超越服务。

总之,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思想对于现代文学经典阐释具有启发意义,有利于研究进路的拓展,在文学阐释与批评中平衡文学性与历史性,极大地开拓文学阐释和批评的空间;同时,有助于确立“文学为人类”的观念,将现代文学“为政治”到“为艺术而艺术”的脉络延伸到“为人类”的视点上。

[1]Ben Bruyn.The Anthropological Criticism ofWolfgang Iser and Hans Belting[J].Image&Narrative,2006(15).

[2]Iser,Wolfgang.Prospecting:From Reader Response to Literary Anthropology[M],Baltimore:JohnsHopkinsUP,1989.197,208.

[3]Iser,Wolfgang.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M].Baltimore:JohnsHopkinsUP,1978.ix.

[4]Iser,Wolfgang.The Fictive and the Imaginary[M].Baltimore:The JohnsHopkinsUniversity Press,1993.2.

[5]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三联书店,2003:316.

[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57.

[7]汪正龙.评沃尔夫冈·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10).

[8]Iser,Wolfgang.The Range of Interpretation[M].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2000.303,xv.

[9]熊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十届理事会二次会议综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03).

王小平(1974—),男,四川德阳人,讲师,四川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与文艺理论。工作单位: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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