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女性形象
2011-08-15王振英
王振英
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女性形象
王振英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的一部自传性作品,讲述了一个青年艺术家在都柏林的成长经历。小说始终以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的心理矛盾和精神感受为主要内容,着重描写了他的心理发展过程,揭示了他隐秘的内心世界同家庭、宗教及国家等各种社会势力之间的激烈冲突,塑造了一个从童年到青年,从幼稚走向相对成熟的青年艺术家的形象。
西方评论家对乔伊斯的研究绝大多数是针对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及其那“使评论家至少忙上三百年”的《芬尼根的苏醒》。对《画像》的研究相对较少。这部作品虽然没有《尤利西斯》那样广博深邃,也缺乏《芬尼根的苏醒》那样丰富的幻象和具有魔力的象征性的语言,但它仍是乔伊斯一部较为精湛和完美的小说,而且是乔伊斯四部小说中最容易理解,最为广大读者所熟悉的书。对这部作品的研究,国内外评论家多数是从主题、结构、语言、写作手法、顿悟、象征意义、意识流等角度展开研究的,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相互影响,尤其是女性对主人公的影响这方面的研究还进行得甚少。本文试图从一个新的视角审视这部作品,以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与女性的关系为出发点,探讨女性对他的双重影响,以此来说明主人公性格发展的历程以及他最终离家出走投身艺术的必然原因,为研究乔伊斯提供一个新的借鉴。
在《画像》中,乔伊斯描写了一系列女性形象,虽然她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独立的存在,只是存在于斯蒂芬的意识之中。只有当她们和斯蒂芬接触时,才从他的印象和感觉中得到体现。但她们对主人公性格的发展和成长却起着重要的关联作用。依据这些女性对斯蒂芬的影响,可以将她们分为三类:第一类女性如美茜蒂斯、海边少女等对斯蒂芬起促进作用,第二类如丹特、妓女等对斯蒂芬的发展起阻碍作用,第三类如圣母玛利亚、母亲、艾琳·埃玛等是起双重作用的女性,即她们对斯蒂芬既有促进作用,又有阻碍作用。著名的乔伊斯作品评论家Suzet te Henke认为女性在《画像》中“无处不在,又销声匿迹;她们充斥着小说的每个角落,又若隐若现,不可捉摸”。[1]她们为斯蒂芬的性格发展和艺术成长起了重要的衬托作用。
一、对斯蒂芬起促进作用的女性
在小说《画像》中为斯蒂芬提供艺术的灵感,对斯蒂芬的自由独立不构成威胁,斯蒂芬不需要逃避的女性是对其起促进作用的女性,包括美茜蒂斯和海边少女。
1.美茜蒂斯
斯蒂芬的爱情生活是和浓厚的天主教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方面是情欲的诱惑,一方面是天主教清心寡欲的禁欲思想。青春期的斯蒂芬生活在罗曼蒂克的爱情幻想中,梦想自己是《基督山恩仇记》中的人物,眷恋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美茜蒂斯。“他又开始想着美茜蒂斯,他反复品味着她的形象,竟感到全身的血液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他渴望到现实生活中寻找长期可以存在于他心灵中的那空幻的形象。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也不知道如何去找,但是,有一种预感总领着他前进,并告诉他不需要他做任何明显的努力,有一天这个形象自会来和他相见的。……在那个神秘的时刻,虚弱、胆怯和幼稚便将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71-72)①美茜蒂斯象征着他对艺术的追求。那“长期存在于他心灵中的空幻的形象”就是他最后投身的艺术。艺术将使他浑身充满力量、勇气和成熟,使他抛弃一切烦恼和恐惧,在他的“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他的“民族的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306)
2.海边少女
小说的高潮出现在第四章。当斯蒂芬为自己之前的堕落经历了一段痛苦的煎熬和虔诚的忏悔之后,他受到神父的召见,并要他考虑接受教士职位的可能性。一开始神父的讲话确实和他自己常有的骄傲的思想产生共鸣,然而经过短暂的思考,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为教会服务。因为天主教会代表着严峻、秩序和一种毫无热情的生活,而更为重要的是,接受神职就意味着失去他最珍爱的独立和自由。在痛苦、彷徨和压抑中,他来到大海边,漫无目的地徘徊,面对天上的流云和翻滚的波涛,他感到一种大自然的启示。听到水中嬉戏的大学同学在向他召唤,他不禁想到了和他同姓的那位希腊神话发明家,那个用蜡制的翅膀飞出迷宫的迪达勒斯。他对艺术的热爱被唤醒。这时,他看到了那个海边少女:
“一个小姑娘站立在他前面的河水中,孤独而宁静地观望着远处的海洋。她仿佛受到某种魔法的驱使,那形象已完全变得像一只奇怪而美丽的海鸟。她的细长的光着的腿像白鹤的腿一样纤巧而洁净,……她那丰满的、颜色像象牙一样的大腿几乎一直光到她的屁股边,……她的胸脯也像一只海鸟一样柔和而纤巧,纤巧而柔和得像一只长着深色羽毛的鸽子的胸脯。可是她的淡黄色的长发却充满了女儿气;她的脸也带着小姑娘气,但却点缀着令人诧异的人间的美。”(198-199)
这个海边少女融合了天上和人间的美,是一位“野性的天使”,“人世的青春和美的天使”,她的美丽像真理的昭示一样唤醒了他对生活和艺术的选择,她代表着美丽、自由和解脱。斯蒂芬认识到这是一种人间之美、生活之美,去创造这种美才是自己的天职和使命。这里海边少女的形象象征了他要终生致力于的新的天职,即做一个“从生命中创造生命”的艺术家。斯蒂芬从海边少女的形象中得到了深刻的启迪,看清了自己的生活道路,进一步坚定了追求理想和从事艺术事业的信心。
二、对斯蒂芬起阻碍作用的女性
那些对斯蒂芬的发展构成威胁,给他施加生活和社会的压力的女性是对其起阻碍作用的女性,如家庭教师丹特和妓女。
1.家庭教师丹特
在《画像》的第一章,乔伊斯以蒙太奇式的手法展现了斯蒂芬幼年生活中的几个片断,为读者勾勒出斯蒂芬生活的外部环境。丹特是斯蒂芬的家庭教师。当斯蒂芬说要和邻居家的艾琳结婚时,母亲让斯蒂芬道歉,丹特则威胁说否则“那些山鹰会飞过来啄掉他的眼睛”。[3]这个画面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神话英雄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他因偷火种被众神缚在石头上,让山鹰一点点吃掉他的肝脏。这里乔伊斯把斯蒂芬比作普罗米修斯,把丹特比作惩罚普罗米修斯的力量,而山鹰则代表着实施惩罚的工具。这样在开篇的画面里,丹特就构成了对斯蒂芬造成阻碍作用的外部力量。奥地利心理学家和精神学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中曾将人的性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2]。他认为,“本我”是一种浑沌状态或一锅沸腾的激情。它精力充沛,既没有组织,也没有统一的意志,只有一种使本能需求按照快乐原则得到满足的原始冲动。弗洛伊德将这种欲望与冲动称为“力比多”,它是隐藏在人类性本能背后的一种潜在力量,是人类保存自己、繁衍自己的强大动力。“自我”承担了调节与保护“本我”的任务,它遵循现实原则,任务是控制“本我”的原始冲动,使其适应外部社会,符合“超我”(即伦理、道德和理性)的要求。根据这个理论,这里就出现了“本我”和“自我”的对抗。斯蒂芬的“本我”是要在长大后与艾琳结婚,而他的“自我”则要求他遵守现实原则,既不能与艾琳一块儿玩,更别提结婚了。因为艾琳是个基督教徒,而斯蒂芬是天主教徒。接下来在作者着重描述的圣诞晚宴片断中,维护民族主义政治的父亲和凯西先生与维护宗教统治的丹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对教会出言不逊,而一向为斯蒂芬所敬重的“博览群书”的丹特也不甘示弱,对斯蒂芬心目中的爱尔兰民族英雄帕内尔大加责骂,最后踢开椅子,甩门而去,使节日的欢聚不欢而散。这个圣诞晚宴,尤其是丹特和父亲,令斯蒂芬对宗教和家庭失去了信心。总之,丹特是一个“盲目接受宗教的卫道士”[3],是一种无情的毒害的灌输和教化力量,是斯蒂芬最后不得不逃脱的“网”。
2.妓女
《画像》的第二章描写了斯蒂芬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和他对家庭经济和社会地位恶化的认识以及他朦胧的性意识的萌发。一系列的失望和挫折使斯蒂芬陷入感情和理智的激烈斗争。最后他徘徊在柏林的街头,在一个妓女的怀抱中获得了快乐和满足。当他臣服于妓女的诱惑时,像一个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那喷着香水的妓女让他想起了气味好闻的妈妈,“躺在她怀里,他感到自己忽然变得坚强而自信,什么也不害怕了”。(114)但在接下来的第三章里,他就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陷入极度的忏悔和恐惧中。妓女是外界社会引诱斯蒂芬堕落的力量,无疑是斯蒂芬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障碍。
三、对斯蒂芬起双重作用的女性
那些一方面促进斯蒂芬的成长,另一方面又对斯蒂芬所追求的目标构成阻碍力量的女性,是斯蒂芬既热爱又不得不离开的女性。她们对斯蒂芬的发展起着双重作用,圣母玛利亚、母亲和艾琳·埃玛就属于这类女性。
1.圣母玛利亚
当斯蒂芬由于自身的堕落陷入罪孽的深渊中时,静休节上阿纳尔神父关于地狱的讲道在斯蒂芬心里引起无限的恐惧。他转向圣母玛利亚,“她的眼睛似乎带着温柔的怜悯之情正观望着他”。(119)当斯蒂芬决心抑制自己的情欲,为自己曾犯下的比谋杀还令他心痛的罪孽忏悔时,教堂的神父医治了他的伤痛,把他从痛苦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神父祈求圣母玛利亚保佑他。在圣母玛利亚的帮助下,斯蒂芬超越了性的需求,重新回到了清教徒的禁欲生活,并受到忏悔神父的青睐,选择他授予神职。但斯蒂芬认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是投身于宗教。拒绝神职同时意味着斯蒂芬向圣母玛利亚的告别。圣母玛利亚象征着宗教力量,为了获得彻底的自由,追求艺术的目标,斯蒂芬必须打破由圣母玛利亚和天主教编织成的宗教的“网”。总之,圣母玛利亚既像斯蒂芬自己的亲身母亲一样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安慰和帮助,又代表着束缚他自由的宗教力量。乔伊斯在《画像》中借斯蒂芬之名对“宗教压抑人性这一社会离轨行为给予最强烈的谴责”。[4]
2.母亲
母亲是斯蒂芬生活中出现的第一位女性。小说的开篇以印象主义手法描写了儿时的斯蒂芬对周围环境的感受,以及父母在他眼中的样子。父亲给他讲故事,“脸上到处都是寒毛”。(1)母亲则带给他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给他以照顾和关怀。他尿炕后,母亲会给他铺上一块油布;味道也比父亲身上好闻多了。母亲在满足儿子身体上的需求的同时,还会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斯蒂芬则跟着跳舞,这样来鼓励儿子的艺术才能。当他在学校受到同学的欺侮,被韦尔斯推入阴沟而生病躺在校医院里时,思念的是自己的妈妈。他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希望回到妈妈身边。母亲留给斯蒂芬的是美好的记忆。在第五章,斯蒂芬已经决定投身于艺术,选择流亡的生活,但还是需要母亲来照顾他。这样母亲一方面在生活上给予斯蒂芬以无微不至的关心,是斯蒂芬得到身体上满足的强大的外界来源,但另一方面,也正是母亲将他带入充满坎坷的外部世界。斯蒂芬儿时因为说要和艾琳结婚,受到母亲的谴责,要他道歉,和丹特一起威胁他山鹰会来啄掉他的眼睛。因此母亲和丹特都是爱尔兰和天主教的代表,强加社会规范于斯蒂芬身上,也代表着现实世界对他的阻碍,使他从最开始的被动接受和忍耐,发展到最终反抗,暗示了斯蒂芬和环境的格格不入,以及和母亲的最终分离。
斯蒂芬刚到克朗戈斯学校时,还遵守母亲临别时教他的话“不要跟学校里那些野孩子说话”。一开始周围的世界在他眼里确实是美好的:“看着校园里那些灯光,觉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种温暖的感觉。”[5]“躺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6]但是很快他便受到一系列身体和精神上的打击:被韦尔斯推进阴沟而生病;受到大孩子们的嘲笑;由于眼镜砸破而不能复习功课而遭耶稣会教师的毒打等。这些打击使斯蒂芬不再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母亲的话并不能保证他在学校不受欺负,这为斯蒂芬最后的离家出走埋下了伏笔。在第五章,母亲的唠叨声成了许多令他非常难堪的声音之一。斯蒂芬与母亲的矛盾最终导致了母子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直接原因是母亲让他复活节去向上帝履行他的职责,而斯蒂芬由于不愿意担任神职而拒绝了。这是母亲对他阻碍力量的集中体现,是阻止他出走的主要反对力量。
3.艾琳·埃玛
另一个对斯蒂芬的发展起着双重作用的女性是艾琳·埃玛。艾琳是斯蒂芬邻家的女孩。正是由于斯蒂芬想长大后和她结婚而导致他“自我”和“本我”的第一次冲突,因此艾琳一开始就成为引起斯蒂芬道歉的诱因。在斯蒂芬眼里,艾琳是美丽的,她的手就像“象牙塔”,她的头发就像“黄金屋”,而这些赞美都是天主教徒做礼拜时献给圣母玛利亚的。因此艾琳对于斯蒂芬既象征着诱惑又象征着美的理想。这一形象反映了这位天生的艺术家童年时朦胧的审美意识。
艾琳的形象后来被埃玛所取代。在一次儿童集会上,斯蒂芬注意到“她的眼神正不时地瞟向他所在的那个角落。”他们一起向最后一趟街车走去,在台阶上嬉戏。“她多次爬到他那一步台阶上来,但很快又下去了。……他已经听到她的眼睛的倾诉了。他看到她一再摆弄着她的各种装饰……而他知道,在这些东西面前他已经拜倒不止一千次了。”(77)尽管斯蒂芬意识到埃玛是在引诱他,但却不准备接受邀请,独自坐上了那辆无人的街车回家了。第二天他为她写下了一首诗:献给E-C-。这里埃玛是个诱惑者,同时又是刺激他艺术灵感的源泉。
斯蒂芬的最后出走,逃离了束缚他的网——国家、宗教和家庭,也是与埃玛的彻底决裂。这样,埃玛一方面是激发他创作灵感的源泉,另一方面又是束缚他前进的障碍,起着双重作用,促使他最终决定投身于艺术的怀抱。
《画像》中的女性形象共同体现了家庭、民族和宗教的象征意义,帮助推进了主题,充分展示了“一个有思想的青年知识分子由一个孱弱、顺从、虔诚的幼儿成长为一个蔑视宗教和传统文化的反叛艺术家”[5]的形象,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的爱尔兰社会及宗教状况,被视为“20世纪成长小说中最具深度的一部”。[5]
[1]Henke,Suzette.Stephen Dedalusand Women: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isogynist[C].In Harold Bloom James Joyce’s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ed.)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8.
[2]Freud,Sigmund.The Egoand Id[M].London:Hogarth Pr,1962.
[3]袁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象征手法[J].安徽文学,2009(2):97-99.
[4]朱望.论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社会化意义[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7):100-104.
[5]朱宾忠,张正平.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主人公的成长[J].外国文学研究,2004(6):24-29.
[6]Joyce,James.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London:Penguin Group,1996.
北京市教育科学规划项目:基于专业内容的大学英语研讨式口语研究与实践, 批准号:ADA0904;中国矿业大学(北京)青年科研专项:提升英语综合能力的方法研究,项目编号:2009QW28
注释:
①文中该小说的引文均出自詹姆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黄雨石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下文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王振英(1974— ),女,黑龙江加格达奇人,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文法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