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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琪保洁公司

2011-08-15杨蓥莹

西湖 2011年7期
关键词:马蹄莲姑妈蓝色

北方城市的夏天闷热无比,四人间的宿舍里只有天花板上安装着一个不大的吊扇,转着脖子偶尔促进了一下脚趾间的空气流动——仅此而已。今天是周五,宿舍的姐妹们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灵子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是出门前别忘记把宿舍阳台的门关好,看来晚上都不一定有人回来。我收拾了几件要洗的衣服,又塞了一本关于荒诞戏剧的书和一篇还未完成的校刊的稿子,便锁门下了楼。

我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但是我的一个远房姑妈却安家于此,她的家在城市的东边,我的大学却是在西边,所以我每次去她家都要坐地铁穿越这个城市。以前暑假看过一个考古系列的片子,说实话,纪录片记录的都是些业已熟知的事情,讲述风格也没有多少新意,不过里面有个人说的一句话倒是让我记住了——“地上有一部二十四史,地下也有一部鲜为人知的二十四史”。当然这话是留给考古学家,还有一些不法的盗墓分子用来鼓励实践的。此时随着拥挤的下班人群缓慢地走下楼梯,我却觉得这个地下的世界更为真实——真实得反倒有些抽象。

世界旋转的速度远比地球的自转要快许多,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地铁却为在地上拥挤的世界另辟了一条捷径,“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一条孩子们都最先知道的数学公理——不需证明的真理就称之为 “公理”。从此,人们可以对地面上鳞次栉比的建筑忽略不计,对那些蜿蜒曲折的街道和车辆人群的拥挤忽略不计,就好比是小数点后的微小的几位数字一样,直接被删掉了。穿行于这个城市什么最便捷?答案当然是地铁。轰隆隆的地铁,夹杂着强劲的风呼啸而来,然后停在你的面前,先下后上,紧紧地跟上去,有的时候眼见车门要关了,你还要发挥一下短跑技能。黑色的隧道在眼前延伸,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黑暗里的风景,什么都是一下子呼啸而过,听得见的是人群偶尔的对话声,更大的声音却是来自于车轮和铁轨的摩擦。人们像是一笼包子一般,摩肩接踵,夏天的体温和空气里的潮气挨在一起,即便有些地下的风灌进了打开的窗子,还是会让你觉得有些闷。但是这些上上下下的时光,凑到一起却构成了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相似的生活和相似的记忆。

今天,我照旧背着包下了地铁,显示牌上显示下一班车将会在五分钟后到站,我匆忙地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进,嘴里边说着:“麻烦了,请让让。”话是在说,只是这密度让人即便想让也有难度。终于熬到了检票口,我拿出卡刚要刷,却突然有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先抢在了前面,很轻盈地刷卡然后移动了横杆,我看着颇有些气愤,那女孩子想必也知道,便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看那一张一合的口型,我猜她是说了句“对不起”,只是地铁已经呼啸而来,声响很大我并未听到她的声音。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了推我,我则慌张地刷了卡,终于挤进了车厢。

空调虽然开着却有些闷,有的人站起推开了车窗,方觉得有几丝风进来搅动了一下黏湿的空气,我握着扶手随着车身摇晃,边痛恨着自己要不是贪图姑妈家的冷气,怎么会在这种天气挤地铁。一抬眼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一袭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我看着她只觉得心里一丝清凉,都说女人是善妒的,所以女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特别微妙——好也许正是不好,不好却也不是那么的讨厌决绝。经历了快四年的宿舍生活,我也知道了这个道理,凡是只要和与女人有关,还是要分外小心,不想无意间伤害了别人,当然也不希望别人伤害到自己,我们都是更偏爱“保护”这两个字的。但是,她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同性之间也会有这种很玄妙的吸引,她背对着我,纤细白皙的手臂握着上面的扶手,车身在转弯时人们都会随着摇摆,她却仍轻盈地站在那里,像是停在荷叶上的一只蜻蜓,蓝色的短袖连衣裙,下摆微微有荷叶的翻边,黑色光顺的头发束起马尾,肩上背着一个黄色的手包,细细的肩带在蓝色的衣裙里若隐若现。我目光有些呆呆的,觉得这女子实在是不同,像是从诗词里走出来的一样。

“嘟嘟!”手机在震动,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接起手机,对面传来了声音:“喜珊丫头,在哪里呢?”

“姑妈,在地铁上,一会儿就到了。”信号不是很好,姑妈似乎听见了,接着就是一阵忙音。我放好手机,再抬起头,却不见了那个蓝衣女子,我左右张望都没有发现,想着刚才接电话刚好地铁进站,可能她下去了,便不再多想。

终于到站了,我挤着下来,背好了背包便上了电梯,电梯缓缓地攀升,透明的玻璃看得见下面等待地铁的人们,站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手挎着一只质地坚硬的方形皮包,我不得不转转身子,却正巧背包的拉链被挂住了,我正用手解着却透过玻璃看见了下面的那袭蓝色身影,不由微微有些发怔,刚要仔细分辨,电梯却上到了地面,“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呀,你的这个拉链挂住了我的包。”前面的女人生气地看着我,我忙边走出来边道歉。

下了地铁又上了公交,连番的拥挤让我觉得这个“去姑妈家吹冷气”的决定有些荒谬,不过忍着一时的闷热能换来两天的凉快也值得了,想着在宿舍里也同样像一只躺在蒸笼里的包子,心里便觉得了安慰。下了公交走了两条街终于进了姑妈家的住宅区,这是这座北方城市的老城,是以前洋人在这里划出的租界区,市里几次整改规划,这里的房屋都幸运地躲过了被拆迁的厄运,连着房子前的公园也跟着一并保留了下来,听姑妈说那些梧桐和榕树都是以前的人种下的,年纪应该和这些房子一样的老。不得不说那个年代留下的东西特有的韵味对我实在有着可卡因般的诱惑,我喜欢老房子,喜欢古镇古村,喜欢陈年留下的任何琐碎东西,那些过往的年代就在这些残留的载体上刻下了时光划去的年轮,封存了那些被人遗忘的故事——就如同一张巨大的唱片,只是在现在却无法找到合适的“留声机”。

姑妈家在一个三层的独栋小院里,楼的上面起先爬满了藤蔓植物,姑妈嫌这些植物挡了阳光,她还听对面公寓的老人说这些植物是主阴的,不吉利,便都处理掉了。推开掉了些漆的黑门,便看见院子里摆着的花架,姑妈退休了,平日里就是喜欢拾掇些花草,她年轻的时候在市里的陶瓷厂上班,专为烧好的胎画上花鸟人物,如今她已经不在胎面上作画,却把房前狭小的庭院当做了更“舒服”的瓷器,对养的花草分外上心,“舒服”这个本不恰当的形容词是姑妈常说的,大概是想说明土地延伸了瓷器原本有些局促的生命——我猜想,但我能够肯定的是: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玩球砸坏了她的花可是了不得的事。

上到二楼敲了敲姑妈家的门,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姑妈身上系着围裙开了门。

“喜珊丫头,热坏了吧,进去洗洗手吃点冰镇西瓜。”我笑着进了屋子里,的确是凉快啊,洗了脸和手,拿着一块西瓜,边听姑妈说道:“今天你哥也从警局回来。姑妈多做几个菜。”

“那是不是我也跟着沾光啊?”我笑嘻嘻地说。

“就你在也不会少了你吃的。”姑妈正在切着鲜笋,转身对我说:“去阳台看看我的那几盆马蹄莲,别让它们被阳光晒到。”

我应答着来到了阳台,花苞洁白茎叶翠绿,配着黄色的花序,典雅纯净。我整理了下旁边架着小凉棚的支架,抬眼看见了对面楼下新开的一家铺面,门口有几桶涂料,还有散落的工具。

“姑妈,支架都弄好了,其实这个时候的阳光也不强烈,照照也可以的。”

“那怎么行?这夏天这么炎热,马蹄莲是喜阴的植物。”

“那放在室内不就可以了么?”

“平时是可以的,只是这两天楼下张姨的小孙女上楼玩,这马蹄莲是有毒的,我怕小孩子摘了花序吃就不好了。”姑妈拾掇好菜,用围裙擦擦手,又说道:“过一会儿你哥就回来了,我再烧个丝瓜汤。”

我笑着走回了客厅,拿起了背包,把脏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拿出书和未完成的稿子,才想起来忘了告诉部长我的稿子还没有完成,忙掏出手机拨打了号码。“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我无奈地挂掉了电话,这时门铃响了,我跑去开门,原来是杨楚哥哥。

“怎么没有带钥匙?”

杨楚进了门边脱着鞋子边说道:“真不好意思,钥匙落下了。”他起身摸摸我的头,又说道:“喜珊,以后就住在家里吧,还能陪陪我妈。”

“太远了,来回坐地铁不方便。”

“咱们这个城市也不大,就是懒吧。”杨楚笑着。

“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询问了他的舍友还有系里的同学,都说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了,老师们也说他一直没来上课,后来他的家里人和学校商议这才报了警。”杨楚说道。

“哟,那你这个副队长是要忙了。”姑妈说道。

“怎么会呢?哥,不对啊,前几天我还接了个他的电话。”

“那是什么时间?他有没有说是在哪里?”杨楚赶忙问道。

“大概是上周的星期五,对,是星期五,那天正好上完戏剧赏析的课,我就接到了沈恺的电话,他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说我的那篇稿子要仔细写,别的也没说。”

“没有说他在哪里么?或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他没有说他在哪里,至于特别的声音——就是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旁边好像有电台的那种电波声。”

杨楚听了我的话,陷入了思考,姑妈知道她这个儿子一想起什么事情,就沉默了,她为他添了一些汤,只和我说了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而我一边附和着,心思却都系在了沈恺失踪的事情上,暗暗觉得有些诡异,那个电话明明……

“对了,喜珊,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沈恺的男生?”杨楚在饭桌上突然问道。

“沈恺啊,我当然认识,他是校刊部的部长。”

“那你最近有没有看见他?”

“半个月前我们有个例会,还见到了他,怎么了?”

“他失踪了,昨天学校和他的家长都到我们局里报了案。”

“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连姑妈也问道。

姑妈煮了些绿豆汤,外面的天色也有些暗,我坐在沙发上,杨楚则是在书房。

“杨楚,出来喝点绿豆汤消消暑。”姑妈端来了三碗放在茶几上,她就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她的儿子。

“喜珊,和我一起把那几盆马蹄莲搬回屋里吧。”姑妈又说道。

“姑妈,你先坐着,我去搬就行,又不重。”我说着就起身去了阳台,刚搬起一盆,就看见对面的楼下走过一个蓝色的身影。“是她?那个地铁里的女孩?”我心存好奇,只见她从黄色的小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刚要进去却突然回头向上朝我看过来,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一步,却不小心碰翻了脚边的一盆蝴蝶兰,待我重新偷偷望过去时,已经不见了蓝衣女子的身影,只看到巷子口的小贩。

“怎么了?呀,我的蝴蝶兰!”姑妈一声惊叫倒着实又吓了我一跳。

杨楚也赶过来,“妈,还好蝴蝶兰没有弄坏。”

我抱着马蹄莲抱歉地说道:“姑妈,对不起啊!”

姑妈收拾好,起身笑着说:“没事,要是这花折了,可不会放过你,进屋喝绿豆汤吧。”姑妈进了屋,我又略微迟疑了下,偷偷向窗下望了望,那间房里没有亮灯,依旧是一片黑暗,刚才发生的一幕就像是一种幻觉。

“姑妈,对面的铺面在装修,是要开店么?”

“是啊,店主是个小女孩,年纪不大,叫司琪,听说是要开个保洁公司,那女孩长得真是俊秀。”

看来刚才不是我的幻觉了,“搬过来多久了?”

“没多久,前几天还见她搬进一个这么大的箱子。”姑妈说着用手比划,“可能都是些日用品吧。”

杨楚听后停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倒是问我要了几个校刊部的同学的电话。

那一晚,我无心看什么荒诞戏剧,对于写了一半的稿子也无心写下去,空调吹来舒适的风,我躺在凉席上枕着手,看着天花板却只觉得心绪有些乱,杨楚说沈恺是十多天之前就不见了的,为什么我前几天还接到了那个电话,现在想起来倒真是觉得那天的电话来得有些诡异。

我做了一个梦,似乎一下子走进了一个蓝色的房间,什么都是蓝色的,恍惚中看见沈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背对着我,冥冥中似乎听见那里传来他的声音——“喜珊,那篇稿子(嘀嘀嘀)别忘了(嘀嘀嘀)按时交给我……”那是一个不知所踪的电台传来的电波声,我恍然意识到这不是他打过的那个电话吗?忽然只觉得一片蓝色向我袭来,蓝色的椅子,蓝色的桌子,蓝色的窗帘,甚至是蓝色的天花板都朝着我袭来,我后退着,却只见沈恺坐着椅子慢慢地转过来……

我猛地惊醒,侧着身子看见了卧室里挂着的湖蓝色薄纱窗帘,我背过身不去看那一抹蓝,梦里的情形还在脑子里来回地旋转,我起身拿起桌边的一杯水,抬手喝掉了半杯,冰凉的水让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见杨楚,姑妈说他警局有事已经出门了。

“做警察就是这样,没有节假日,有事情就要往外跑,连交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姑妈说道。

我喝着豆浆,又问姑妈怎么不一起吃早饭。

“我早就吃过了,早上下去转了几圈,顺便买了点新鲜豆浆。”姑妈坐在沙发上叠着晾干的衣服,又继续说道:“楼下的保洁公司要开张了,那小姑娘真是勤快,自己一个人就弄得这么好,还这么快。年纪看过去不过二十二三岁,想来杨楚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当姑妈说到保洁公司时候,我差点没把刚喝下去的豆浆喷出来,忙起身跑到阳台看过去,昨天还只是一个没有弄好的店面,今天看过去竟然都挂好了牌子,外面的墙壁都刷成了蓝色,如她的连衣裙一样的蓝色——当然也是我梦里面的蓝色,牌子上写着“司琪保洁公司”,看着“司琪”两个字,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沈恺说过的话——

“喜珊,你说你喜欢的是宝玉,别的人也大多喜欢的是黛玉、妙玉、探春之类,我却独独喜欢司琪,她是敢爱敢恨的,现在都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司琪就是一个不自由毋宁死的女孩,要是她那样的人多了,世间人心就会干净……”我想起来了,这还是一年前沈恺在一个《红楼梦》爱好者的讨论会上说的,记得他好像还写了一篇关于司琪的文章,投给了一本红学杂志,似乎反响还不错。我努力地搜寻着记忆,想着那是一本什么名字的杂志,似乎沈恺还送过自己一本。

“喜珊,站在阳台看什么?早饭还没吃完哪!”

我应了姑妈一声,又看了一眼才回身去餐厅继续吃早饭。

“对了,喜珊,过一会儿,你去把一盆马蹄莲搬下去送给司琪。”

我听了又差点被刚吃了一半的小笼包子噎住。

“谁?! ”

“司琪。”

“那我就去。”

“那倒不用急,她出去了,说是买点东西,快中午的时候再去吧。”

我又应了一声,放下了筷子,面对着丰盛的早餐却实在是没有胃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沈恺与司琪以及那家突然就装修好了的蓝色的保洁公司似乎有什么联系。这个上午,我实在是坐不住,给几个同在校刊部的同学打电话却偏偏都关机,想着曾经把自己一些旧书刊信件之类的东西寄存在姑妈家里,就从卧室的床底下拖出一个整理箱。我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本杂志,打开看见扉页上写着——沈恺赠喜珊,忙找到了那篇文章,看着这些铅印的字,忽然依稀记起了那是在大二的冬天——

“喜珊,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是我约你的,我却晚了。”沈恺进了咖啡馆,没等坐下来就不住地道歉。

“没事的,我才来不久,刚才看外面下了大雪,冷坏了吧?”我看着他头发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

“本来出来了,只是路上遇到了一个读者,她刚走。”我顺着沈恺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身影到了马路对面。

“是我们校刊读者的话不就是校友吗?怎么不一起坐坐?”我帮他叫了杯Latte边问道。

“不——不是咱们学校的,是看了我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关于司琪的文章。”沈恺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杂志,“这本就是送给你的。”

我接过来说着谢谢,看了一遍说道:“看得出你的心得和分析很全面也很独特,难怪会有读者要见你。”

沈恺喝一口咖啡,“其实那个读者也叫司琪,不过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构的,她说她看了杂志后很感兴趣,还答应改天会给我一本她的读书笔记。”

“是吗?她是N大的吗?”我问道。

“不是。”沈恺摇摇头,“她说她之前读的是中专的技校,毕业后现在是在附近一家快餐店打工,她和我见面之后就急着去工作了。”

“真希望有机会可以认识一下她。都说人生难得知己,你的这篇文章就帮你找到了一个志趣相同的人,值得开心啊。”我笑着说道。沈恺却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

回学校的路上,大雪并没有停,印象中那年冬天的雪是记忆里最大的一次,我和沈恺并排走着,沈恺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沈恺,你家是在南方吧?”

他转过头看着我说:“嗯,这么大的雪还没有见过。”

我见他似乎有心事,便没有再问他什么。忽然闻到了一阵香甜的气味。

“糖炒栗子!”我很开心,便拉着沈恺走近了卖糖炒栗子的小摊。

“老板,我要两斤糖炒栗子。”沈恺却抢先说道。

“两斤?那么多怎么吃得完?”

“你喜欢吃就多买些,觉得多,可以分给舍友吃。”沈恺微微笑着。

那天我们就边走边随意聊天,更多的时候是我在说,而他只是在耐心地听,到了宿舍我已经吃光了小半袋子。沈恺看着笑道:“还说吃不完,不过,晚上吃这么多不好吧?要晚点睡了。”

我笑着摇摇头,“没事的,今晚晚些睡正好可以边仔细拜读一下你的文章,边慢慢地消化你的文字——呃,还有栗子。”我挥挥手便走进了宿舍楼,沈恺摇摇手等我进去方才走了……

记忆一下子涌进了脑海,我坐在地板上,拿着这本旧杂志,脑子里想着,突然有另外一件事又被记起——

“灵子,隔壁法语班的边暮过生日,请咱们这屋的女生吃饭。”我对还躺在上铺上网的灵子说道。

“咦?别的人呢?”

“她们都有约,上午就都出去了,你说的边暮就是那个在校刊的女生吧?”灵子边说边关上电脑。

“嗯,你快点准备下,地点就在校外那个重新装修好的快餐店。”

过了一会儿,就恰好在快餐店门口遇见了边暮,她和身旁推着单车的高大男生说了几句话便跑了过来。

“那是谁啊?”我问道。

身旁的灵子说道:“啊,是箫忆!偌大的校草一株啊!”边说还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边暮却只是笑着张罗大家进去。不一会儿,大家点好了几个套餐,我们几个女生就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正巧我想去洗手间,刚起身却撞到了一个女店员的身上,托盘里的柠檬茶撒了我一身,那店员忙说着“对不起”边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纸帮我擦,我连连说“没事”,却看见了她精致俊秀的脸,这张脸实在无法形容,随即那个女孩便去拿毛巾,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纤瘦却很轻灵,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梳着马尾,看着这背影总觉得有些熟悉,猛然记起她就是冬天的时候见过沈恺的读者。想等她来再问一些,却是另一个店员走了过来递过了毛巾……

“难道我以前就见过她?”仍旧坐在地板上的我莫名地揉揉头,“怎么记忆力这么差?昨天地铁站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猛然间,我突然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就像是一环套一环的一个圆链子,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总觉得有个地方有一个被忽略的缺口。“到底哪里不对呢?”我起了身,拿起了背包便去穿鞋,准备出去。

“喜珊,你要去哪儿?”姑妈问道。

“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带着手机的,别担心。”我关了门马上就下了楼。熬过了公交地铁,我终于到了学校外的地铁站,走上了过街天桥,便向着那家快餐店快步跑去。

推开门,仍然都是熟悉的一切,包括迎面而来的熟悉味道,只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没有寻见。我去了服务台,店员微笑着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想打听一件事情,你们这里有一位名叫司琪的女店员吗?”

“司——司琪?没有啊。”我这样的提问让她感到惊诧。

“她是不是曾经做过,后来却不做了?”

店员摇摇头,微笑着说道:“我们是连锁店,店员都是从总公司那边委派过来的,所以这里一般不会招新人,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我想你大概是记错了吧?”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怎么可能?我以前吃饭还碰洒过她端着的饮料,就是那个叫司琪的帮我擦的,只是给我毛巾的是……”我说着就在店里寻找当年那个递给我毛巾的人,“喏,就是那个人。”我说着就朝着那个人走过去,“你认识司琪的对吧?你来和她说你认识的,她就会相信是她自己搞错了反倒说我。”我自顾自地说道。

“司琪?没有这个人啊?”

“怎么可能?那时候是我碰翻了她端着的柠檬茶,然后她说去拿毛巾,接着就是你拿来递给我的,怎么会没有?”

“您肯定记错了,您看一下我们的酒水单并没有柠檬茶,我们店里除了碳酸饮料都是免费供应大麦茶。”她说着递给我一张餐谱。我从头到尾仔细地看,的确没有“柠檬茶”这三个字,“难道是我记错了?不可能啊!”我努力地回想着——

“喜珊,没事吧?”边暮关切地问道。

“不过是些柠檬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道。

对了,之后边暮也是叫了一份柠檬茶的,我没有理会店员,马上拿出了手机拨打了边暮的号码。几声铃响之后,边暮接了电话。“喂?我是喜珊,边暮,你现在方便讲话吧?”我急急地问道。

“方便啊,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喜欢喝柠檬茶?”

“是啊。”我想这一定是边暮听过最傻的问题。

“哦,那就好。”我吐了一口气,又问道,“你也一定在校园对面的餐厅喝过柠檬茶是吗?”接下来边暮的话却无端地让我的脊背发凉——“喜珊,你忘了?那家店没有柠檬茶的,我们一般去的时候都会喝大麦茶。”怎么会?我明明喝过还被溅过一身!“边暮,你再想想,不是记错了吧?那年你过生日,我不是被溅了一身吗?”

“喜珊,是不是中暑啦?那年是我被溅了一身,一个顾客端着套餐的托盘不小心洒了我一身的大麦茶,你还帮我向店员拿来了毛巾啊。”怎么会?怎么会是我拿了毛巾?

“边暮,这几年生日你不会记错了吧?”

“怎么会?当时你还说我被茶洒了一身,就不用涂蛋糕在脸上了。”边暮的话,我依稀觉得耳熟,难道是我弄混了?怎么可能?挂掉了边暮的电话,我走出了这家快餐店,又在街上走了一圈,除了花店、音像店、烤肉店、咖啡店,似乎没有别的快餐店了,难道真是我记错了?我过了横道,又下了地铁,人流依旧很多,这周我真的不应该贪图冷气去姑妈家,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还不如呆在宿舍里,倘若不去的话,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来那么差。刷了卡,想赶上的车却正要关上车门,我连忙跑过去,却看见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手里拎着几个购物袋子,都是男士服饰的品牌。我朝着她挥挥手,大声叫着“司琪”,地铁却马上起动呼啸而过了。我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下一班,心想一定要赶上她。

终于走进了姑妈家的那条巷子,我马上跑去了那家准备开张的“司琪保洁公司”,门上却上了锁。“难道她还没有回来?不会啊,之后的那班地铁我等了有十分钟,怎么会还没有回来?”我转身赶紧跑去了姑妈家。姑妈开了门见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问我这是干什么去了,我却急急地问有没有看见司琪。姑妈却说没有。

“会不会她回来过,您没有瞧见?”

“不可能,其实我刚从楼下上来,你知道我这个时候会给花浇浇水或者和张姨她们在下面乘凉打牌。”对啊,我怎么就忘了姑妈的这个习惯,难道司琪真的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喜珊,去冲个凉吧,看你这一身的汗,出去也不记得带把伞,就这么晒着。”

我答应着,放下了背包,去衣柜拿了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打算冲凉后换上。

微温的水冲洗着身上的疲惫,我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一年的生日,到底是我被溅了一身还是边暮被溅了一身,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吗?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那家店居然根本没有柠檬茶,可是我怎么记得我是喝过几次的,好像还是和沈恺一起去过的,只是听他说司琪恰巧换班没有见到而已。怎么会根本没有司琪那个人?难道沈恺和我一样记错了?明明司琪这个人是沈恺告诉我的,可惜他现在失踪了,想问也是不可能……我胡乱地抹了一身的沐浴露,痛快地冲了会儿便出来换了干净的衣服。我对着镜子用毛巾擦头发,心里头还是旋转着那些搅在一起的画面和记忆,什么都像是一团乱麻。我恍惚地发现镜子上有两块蓝色的痕迹,忙用手擦了擦镜子,奇怪,手上没有脏。我又抬起头看着,那两个蓝色的印记仍然存在。“怎么会?”我眨了眨眼睛,却惊奇地发现,那两个蓝色的印记竟然是——我的眼睛。

我边揉了揉我的眼睛,边慌忙戴上放在旁边的眼镜,当我重新面对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时,我的眼睛仍然是黑色的,镜子上也没有什么蓝色的痕迹。我重新又摘下了眼镜,把脸快贴到了镜子上,却还是只看见自己黑色的瞳孔。

“真是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挠着头,走出了浴室。听见姑妈在客厅里叫我,我便转身去了客厅,姑妈坐在一旁说:“杨楚年纪也有二十七了,还没有结交什么女朋友,姑妈我一见到司琪那个女孩子就喜欢,那样的眉眼真是俊俏,就像我以前在陶瓷厂工作那会儿,在瓷器上画出的古典美人儿一样……喜珊,过会儿送马蹄莲过去时,帮我打听下她有没有男朋友,我问的话怕唐突了她,也怕她不好意思,你们都是同龄人,说起话来方便些。”怎么又是司琪?

“您真的见过司琪?她真的说她叫司琪?”

姑妈疑惑却仍旧点点头。

“姑妈,那个司琪一直都是穿着蓝色的衣服么?”

“是啊,我也奇怪,只是衣服虽然看起来是一件,这女孩子却每一天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店铺外面也刷成了蓝色,我还问她怎么想起开间保洁公司,她却说她想要让世间人心都干净,这话想来也真奇怪。”我疑惑着,十二点的钟声却响了,是从外面的那个旧教堂里传来的。

姑妈又说道:“喜珊,准备下就下去吧,把花送到对面去。十二点了,她很准时的。”姑妈催促着。我机械地走向阳台抱起了一盆马蹄莲,用余光看了一眼楼下那间未开张的保洁公司,门关着,锁真是不见了。

“去吧,送完了邀请她过来一起吃个中饭。”姑妈笑着送我出了门。

我下了楼,停在了那个蓝色店面的对面,“司琪保洁公司”牌子上的“司琪”两字被一条黄色的薄纱围着,这黄蓝两色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司琪本人——蓝色的连衣裙,黄色的挎包。我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朝着那扇关闭的门走去。“咚咚咚”,我敲了几下,却没有人应,我把耳朵贴近一些,却只是听见一些微微的“嘀嘀嘀”的声响,我心里一下子涌起一丝害怕,但是手却不由自主地推了一下门——门开了。

门打开了,一个完全蓝色的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蓝色的天花板,蓝色的窗帘,蓝色的地面,蓝色的沙发,蓝色的桌椅,连桌子上的花瓶都是蓝色的,里面还插着一枝蓝色妖姬。我顿时觉得有些窒息,抱着花盆的两只手微微有些出汗。“屋里有人吗?司琪,你在吗?”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面回荡,反射了几下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注意到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便放好了马蹄莲,坐在椅子上,上面显示的一篇文章吸引了我——这篇文章的名字叫做《司琪保洁公司》,已经被看到了第八页: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蓝色的世界——蓝色的天花板,蓝色的窗帘,蓝色的地面,蓝色的沙发,蓝色的桌椅,连桌子上的花瓶都是蓝色的,里面还插着一枝蓝色妖姬——蓝色是司琪最为喜欢的颜色,她说它象征着忧郁——高贵又纯洁的忧郁。她有着蓝色的瞳孔,她从蓝色的沙发上优雅地起身,邀请我坐在她的身旁,我的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跳动。她端起一杯茶,我毫不犹豫地喝下去,真是玉露琼浆!我觉得有些眩晕,是的,幸福的眩晕,因为我看见她的唇亲吻在我的唇上,我闭上了眼睛,上帝,我看见了天堂!此后的每一天,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每一天我都吃着她为我精心烹制的佳肴,她还为我选购了藏蓝色的西服,还有灰色的领带,司琪说她喜欢我戴着这条领带,她说唯一能够和这个蓝色的世界相称的就是黄色和灰色,她告诉我黄色是她的手包,是她喜欢的马蹄莲的花序,灰色就是我脖子上戴着的领带,上帝,她来了,我真是幸福……”

我看见落款写的是“沈恺”的名字,更让我惊讶的是标注的时间居然是一年前!怎么可能?难道还有一间这样蓝色的房间?难道司琪是因这篇文章而装修了整个房间?“啊!难道她根本不叫司琪?”我恐惧地用手捂着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瘫坐在椅子上,面前的世界仿佛就是从这篇文字里走出来的一样。

“嘀嘀嘀”——电台的声音从房间的深处传来,“喜珊(嘀嘀嘀),那篇稿子(嘀嘀嘀),别忘了(嘀嘀嘀)按时交给我。”沈恺机械的声音没有生命一般地悬浮在空气中,像是一个墨点在宣纸上瞬间散开。我惊恐地起身,环视着整个房间,发现转角处还有一间卧室,那扇门微微地开着,像是一张张开的嘴。我害怕着,身体却仍悄悄地走近。沈恺的声音仍然在重复,我偷偷地从门缝望了进去——空的,居然是空的房间,在桌子上有一部手机,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拿起手机,我马上认出来这是沈恺的手机,我攥着手机又仔细地环视着这间卧室,蓝色——一切都是蓝色,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蓝色的柜子,我慢慢地走过去,打开来——天!居然是沈恺!沈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而这个柜子根本不是衣柜而是一个巨大的冷藏柜,同时一阵夹杂着腐臭的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恺?”我轻轻地唤了几声,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碰了一下椅子,那椅子居然一下子转了过来,而我看见了沈恺的脸——他睡着了,歪着头,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嘴角一些干涸的灰色印记,身上穿着藏蓝色的西服,脖子上系着灰色的领带,我似乎看得见他的胸腔在灰色蓝色的包裹之下一起一伏。

“他没有死。”我这样想着,又叫了一声。

“喜珊(嘀嘀嘀),那篇稿子(嘀嘀嘀),别忘了(嘀嘀嘀)按时交给我。”这声音从我手里攥着的手机里传了出来,我着实吓了一跳,可是坐着的沈恺仍是一动不动,我颤抖地伸出手到他的鼻子底下——没有呼吸?我惶恐地瘫坐在地上,发现他的左手攥着拳头,我使劲地掰开,发现里面竟是一张我的照片,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他我的照片,不,这不是我的照片,我的眼睛怎么会是蓝色的?

“喜珊(嘀嘀嘀),那篇稿子(嘀嘀嘀),别忘了(嘀嘀嘀)按时交给我。”沈恺低沉的声音环绕着我,我注意到他的手腕处有一道紫色的瘀痕,我查看了他的右手也有一道,我看着他的领带只觉得打得很紧,伸出手慢慢地解下来,原来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宽一些的瘀痕,而他嘴角的印记难道是吃了马蹄莲的花序?

“他是被人杀死的!”我惊恐地叫了一声。

“吱。”卧室的门被又一次轻轻地推开,我心头的恐惧无以复加,慢慢地转过头,只看见司琪微笑地看着我,她张开了嘴,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确切地说在这声音之中我分明听见了——“喜珊(嘀嘀嘀),那篇稿子(嘀嘀嘀),别忘了(嘀嘀嘀)按时交给我。”我觉得我是处在了大洋的深处了,海水向我袭来,伴着海水的腥咸,她慢慢地朝我走来……我的意识慢慢地模糊,似乎听见外面的客厅有一群人闯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杨楚……

“上帝,她来了,我真是幸福……”沈恺的话成了我脑子里最后盘旋的话语……

后记

爱女苏喜珊之墓,生于一九八二年夏末,死于二零零八年冬。墓志铭:“你的罪是我的罪的源头,我想要世间人心都干净。”

这一年的清明,杨楚陪着喜珊的姑妈祭扫了这个疯狂复仇的女孩子的墓。

“喜珊,我找到了它,你真的就是司琪。”杨楚边烧着一本旧杂志,边喃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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