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旦进入写作,便神思飞扬”
2011-08-15赵本夫
赵本夫
姜广平
一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在与赵德发做对话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位作家在人与土地的思考方面走得非常远。随后,我就想到了你。我觉得在人与土地的关系处理上,你同样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作家,你的“地母三部曲”,你的很多中短篇,在人与土地的关系处理上,都让人能产生一种震惊的感觉。在你,有没有受到过像沈从文、萧红、汪曾祺、赵树理、周立波、刘绍棠等人的启发?
赵本夫(以下简称赵):他们的书,我都非常熟悉。但我与他们,可能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譬如,沈从文可能更关注风情,出于对湘西的热爱,关注湘西背景下的人的活动,汪曾祺着眼于小人物的命运,展示高邮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姜:我提及汪曾祺,是因为你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的那本《斩首》上,写到了与汪曾祺的那种神交。
赵:包括赵树理与刘绍棠,我觉得他们都是基于一种热爱。我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我觉得,他们可能都是从社会学层面上来展示人与土地的关系,譬如社会的变迁、历史的变化、人物命运的变化,着眼于人与土地的关系中人物地位的变化。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更多地着眼于人的生命本体,虽然我也表现他们所表现的东西。
姜:嗯,你的“地母三部曲”中,第二部与第三部可能展示这方面也非常多。
赵:是这样的。但我离开了社会层面了。我不是把社会层面当作重点来展开的。你刚刚说的几个作家他们把社会层面作为生命载体来表现人。但我更多地是带着一种宗教的情感来写大地的,我觉得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地母三部曲》第一卷就是这样来写的,写了人与土地的断裂。
姜:你的意思是写出了土地的生命感?
赵:人对大自然的崇拜,人与大自然的相依关系,我觉得表现了人对土地的最原始的崇拜,这应该是最早的也是最本质的宗教。我的书是从这个角度来展开的。这一切,可能没有人认为这是宗教,但我认为这就是宗教。说穿了,这样的宗教就是人对大自然的崇拜。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森林、风雨雷电等,这一切,都让人充满了敬畏,也因此使人与山川大地融为一体,人与一草一木一样,都是大自然中的生命体。所以,人对大自然的崇拜,是一种原始崇拜,但也是一种终极崇拜。
姜:这种视野非常开阔而高远了。这样的作品,一出手,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庞大与气势磅礴。
赵:所以有人说,《无土时代》是一本写人类的书。
姜:看这本书时,坦率说我是非常兴奋的。譬如其中写到了荒原时代,我一下子联想到艾略特的《荒原》。但遗憾地说,我认为,很多人都没能读懂“地母三部曲”,也没有多少人能体会到这书的高水准的文学品质。我也想到了阿来的《尘埃落定》。你的书,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尘埃落定》,具有一种伟大的史诗品质。你借黄河改道将人类文明进程硬生生地切断了,然后从零开始,但这又是我们文明时代的人看得到的从零开始。非常巧妙地再次演绎了人类发展的全过程。
赵:你说得很对。写作过程中,是具有这样的史诗意识的。“地母三部曲”第一部就是写文明的断裂,也确实是想演绎一下人类的文明史。
姜:所以,我们可以认定这是一部寓言性的小说,又是一部诗性的小说。没有更多的人体认到这一点,也只能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悲哀。
赵:所谓文明,从精神层面上讲,说穿了就是——秩序。我们来看一看人类发展史吧,从部落战争以后人类进入文明,这以后,大的战争都是与疆域与土地相关。大到天子皇上打天下,然后,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小到黎民百姓,一家一户,有了三亩地想要有四亩地。土地是人类社会的一笔最大的财富,土地也是这个世界里一切生物的母亲。
姜:对,地母。就是《地母三部曲》。你是在写土地崇拜。
赵:大家可能都这么说,但真正意识到土地作为万物之母的,却并没有多少人。
姜:那么你是如何意识到这一点,并在自己的书里表现这一点的呢?
赵:我的父亲与母亲两个家族,都曾经是非常大的家族,有很多土地,晚清到民国以来,经过了拥有土地和失去土地的全过程。遭遇绑票、卖地赎孩子,然后又遭遇绑票,又卖地赎孩子,历经过十几次。直到最后,土地全部丢失。我小时候,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但我总是不能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姜:那这么说来,天易真的就有你的影子?
赵:没错,天易的身上有我的影子。
姜:那么,那个柴姑也就是你曾祖母的原型?
赵:是这样的。柴姑的身上有很多我曾祖母的影子。我的老家是丰县,四省交界。黄河从我们老家流过,一共有八百年时间。后来改道,才从山东那里入海。1985年,我和一个文学青年曾骑着自行车,将我们家乡四省交界的区域和黄河故道和黄泛区,全都看了一下。四省交界那种残破感与沧桑感是要寻找与感受的。
姜:写作当中,如果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可能是写不出那么庞大的感觉。
赵:有一天,我们在黄河大堤上休息,看到遥远的一片里,高远的晴空下,只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劳作。我久久地看着他,突然之间非常心动。这时候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不久。我想到一个问题,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前属于谁?一百年前属于谁?一千年前属于谁?现在,可能是这个老人的责任田,但是,几十年之后呢?五百年、一千年之后又将属于谁呢?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点: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她谁都不属于,大地是母亲,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谁都想占有她,但谁都不能占有她。
姜:这样看来,柴姑其实就是土地的化身。“地母三部曲”的第一部里,写到了柴姑与众人不同的举措,是把金子换成土地,写出了她对土地的厚爱与崇拜。而《天地月亮地》里,则又不止一次写到柴姑在家族遭遇绑票时,自己也遭遇过掳掠与强暴。很多读者可能会不解,或者为主人公遗憾。然而,这恰恰写出了柴姑的博大。我是在读到这里的时候,领悟到你是把柴姑当作土地的化身来写的。我们的土地,也是这样遭遇着疯狂的掠夺啊!这里面,我觉得你用笔的大胆,柴姑无疑是你心中一个神圣的形象,你说过你是以你曾祖母为原型,你却敢于用这样的笔墨来书写。一般的作家,正常情形下是不忍心破坏自己笔下的正面形象的。这只能说明你的博大、胆魄、勇气与作品本身的宏阔。
赵:这是大地无穷的博大与宽容所决定的。大地母亲几千年来被人为地破坏得很沧桑、很残破。我写文明断裂,不可能从蛮荒写起,我于是从黄河改道写起,文明突然断裂了,大地和人都回归自身,原来地形地界没有了,村庄没有了,文明社会的伦理道德没有了,人成了自然人,大地成为自然的土地,各种生命在恣肆地生长,残存的人类在大地上游荡。生命和大地,在这种状态下都非常汪洋恣肆,具有无限的生机与无限的可能。人的一切行为,都是纯自然的状态,没有了文明的道德伦理的束缚。这种情形下,也就是文明断裂后,生命竟然如此灿烂。
姜:柴姑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涌起了对土地的崇拜。
赵:大地的无边无际,大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让柴姑觉得非常神奇。她从东北一路而来,到这里才一下子发现了土地的博大与神奇。柴姑对大地的崇拜不是因为财富而恰恰是因为大地的神奇。人家把土地变成黄金,柴姑却是把黄金变成土地。这是一种对土地真正的崇拜。
二
姜:我觉得这里确实写出了人与土地关系中非常本质的东西。文明社会以来,人们只知道疯狂地掠夺土地,可是却无法洞穿这种关系其实是非常虚妄的。也许人们在原始状态下的对土地的热爱,才更具有本能的意义,是一种真正的爱,没有私心的爱。这个时候,人就真的成为大地之子。
赵:对,这种情况下,土地才会给人以无私的爱。第二部其实是写文明的重建。围绕土地,又展开一场场生死掠夺与争斗。悲剧便又来了。
姜:但这里也隐含有政治叙事。柴知秋、村长、杨耳朵、王胡子区长、八音、天易娘,这些人物也构成了政治叙事背景中的人。特别是后面还写到工作组、合作化、开会、种树、抗美援朝,虽然非常淡,但毕竟是有了政治叙事的影子。
赵:这里的政治叙事,不是指哪一类的政治,应该还属于文明政治叙事。
姜:当然,这里可能还不算政治叙事,真正地讲起来,应该是一种秩序叙事。对,是秩序叙事。文明社会嘛,就是要建立一种秩序。一谈到秩序叙事,我觉得,你的书,回到了本源,回到了文学母题的层面上来。这样一来,你的《地母三部曲》其文学意义就更加深刻了,它所解决的,已经远远超越了赵树理、周立波和当代作家中的阿来、赵德发了。且在文学本身的手法上,在想象力方面,也已经走得非常远了。
赵:我不想在政治漩涡里打转,不想在社会意义上去说人物的命运起伏啊什么的。
姜:社会的变迁,势必会造成人物命运的变化。但是要看到的是,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会有一种秩序,都会造成人物的命运。
赵:政权的更迭,在生命的历程面前,在大地面前,都是非常短暂的。
姜:嗯。看来,文学可以表现的层面,但我们现在的作家,可能还远远没有想到可以涉猎到什么样的深度。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赵:现在看起来非常强大的东西,但在生命面前,在大地面前,其实都非常脆弱。江山和王朝,都非常脆弱。然而,很多自然村落,可能倒是延续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它还保留着原初的生命状态。我觉得重要的东西,我们是要关注生命本体的或本原的意义。
姜:看来,文学也应该回答人类如何建立秩序,或者如何建立更符合人类本身的秩序。文学应该将一种秩序叙事作为最根本的文学修辞与文学内涵。
赵:人类文明从蛮荒时代开始,到现在建立了东西方不同的文明形态。一方面,你看看,秩序是需要的,显性的与潜在的秩序都是需要的。有形无形的秩序,对任何种类的群体都是需要的。但我们要看到,对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秩序可能又是非常痛苦的。譬如,开车,你得遵守红绿灯的规则;喜欢一样东西,想要获得,你必须拿出钱来;爱上一个女孩子并娶她为妻,你就不能再接受另一个好女孩子成为妻子。这就是秩序。秩序是很需要的。但有时候,秩序的存在,让生命个体非常无奈,甚至非常痛苦,非常绝望。文学不是对秩序进行评价——对或者不对,文学需要探求的是人类在秩序面前的无奈、挣扎。作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展开,但作家在这个角度上能走多远,自己也不一定清楚。
姜:“地母三部曲”展现了对荒原意象的追求,在《无土时代》更是对柴门、石陀的生命本原状态进行了展开,这里面的一种矛盾的甚至悖论式的秩序叙事,是饶有意味的。
赵:所以,有人说我的作品是非常单纯的、纯正的。坦率地说,我这里,是想将自己的想象力与对土地的思考,进入到生命的本体里的。
姜:现在看来,评论界和读者,是跟不上你的速度,无法与你的深度匹配。坦率地说,这也是我们评论界的悲哀,在发现新人、挖掘作品与研究作家的深度上,我们做得非常不到位。这也可能是我们现在的一种文学生态。譬如,你这部书,抓住了黄河改道,抓住柴姑与三兄弟的关系,抓住文明断裂后的荒原时代,呈现的差不多是我们的先民与初民那种生命状态。
赵:柴姑与三兄弟的关系,其实在远古时代也还是有的,后来,才规范、变化,从而秩序起来的。严格意义上讲,它还不是一种乱伦关系。
姜:乱伦,其实只是一个文明社会的词语。
赵:是这样的。
姜:这样的宏阔与深度,可能是当代作品中所仅见的。我称道过《尘埃落定》,对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也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然而,我发现,这些作品,在主题的深度上,显然无法与你这部书相比。在你这部书中,文明断裂后,你恰到好处地将母系氏族的原初状态呈现了出来,这样也就呈现了文明断裂带中的全貌,这恰恰是一种历史的全程的状态,加上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描述,这样的视角与创意,都是我们在以前的作品中所无法看到的。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从写作伊始,就着意于构建一部真正的史诗。
赵:应该说,我是有这个想法的。我从1985年开始写,23年的时间才写完它。现在,我也不知道还有哪位青年作家用23年写一部书的。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来写?这是我一辈子最想写的书,我必须写到我能达到的高度。我不能把它糟蹋了。这中间,我曾经废过,我觉得这中间有二十几万字写得不对,感觉不对。所以推倒了重来。中途废掉过两三次。第一卷是1995年写出来的,曾经由作家出版社出过,当初叫《逝水》。第二卷被春风社的安波舜看中后,第一卷与第二卷又同时推出。第三卷就是我们现在大家都看到的《无土时代》。
姜:我总觉得很多人没有看懂你,也未能真正体验出你的作品里的价值。特别是在人与土地的关系问题上,很多人未能体会出你在这方面所用的心力。
赵: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蔡葵先生也与你有相似的观点。《地母》的第一卷出来后,他就想写一点什么,他总觉得这书里有很多深邃的东西。他希望我与他谈谈。然而,我总觉得我也没法谈。作品出来了,解读就是读者和评论家自己的事。但蔡葵是一个真正的学院派,对我书中痛彻的人间体验可能无法有深刻的感受。《无土时代》写完后,我觉得已把我所有的生命积累都砸进去了。所以要我说我的作品,我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这里有很多东西,真的,我自己也不能把这本书说得非常清楚。我只觉得,它们,包含了许多东西。
姜:我大多是在直觉的支配下进行文学评论与对话的。我写作小说,也是为了获得作家的那种点点滴滴的感性体验。在这种视角与体验下,我走进文学评论时,发现对很多作家,过去,我们的评论界其实并没有说清楚,也正如你评说蔡葵一样的,痛彻的人间体验少了后,评论家是否真的能读懂作家,就值得怀疑了。现在,面对你的这本书,我非常认同你的观点,你所说的,未必能全部说清你的作品。这才是一个作家的真正的状态。很多作家都说自己能说的已经全部写出来了,但是,反过来说,我觉得,一个作家写出来的所有东西,自己却不一定能全都说清楚。
赵:一个真正的作家,在完成一部作品时,写到最后,其实有很多是一种已经走开的状态。主观上想驾驭,其实已经走开了。
姜:对,是这样的。你的“地母三部曲”确实经常有一种走开的状态。可能,你非常坚定地想写地母,写蚁王,但是渐渐地,逃离的主题出来了,寻找、叛逆的主题,秩序的主题也都渐次出来了。
赵:总的走向,我是知道。譬如,我围绕土地做文章,但究竟做到什么程度,中间究竟会出现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写作有个特点,在写作过程中我是没有提纲的。我喜欢闷想,想得差不多了,我就开始动笔。就像去北京,有很多种方法,甚至绕道到哈尔滨再回来,也有可能先到广州,然后北上。都有可能。我的生活积累太厚了,我的文字我自己知道是非常活泼的,即兴的文字非常多。有的时候真的会让人忍俊不禁。生活场景、生活积累、生活细节,都非常丰富。我不担心我会与别人一样。江苏这一带的作家,与我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大多大学毕业,然后进一个单位工作,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阅读得很多,然后可以写东西。我是一个完全从生活中走出来的人。我将近四十一岁才离开家乡。我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或者说,童年不快乐,非常痛苦。父母两个大家族的故事特别多,对一个孩子而言,太沉重。我又不能被动地接受这一点。譬如,罗爷参加二战的情景,也是我童年的经历。它完全可以处理成一个大场面,但我没有展开它。在这部书中,我都处理成背景了。不谈历史,不谈社会变迁。社会变迁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不是在社会层面上,去探讨一个人的命运与变化。
姜: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你是从自身的血脉里探讨人与土地的关系。
赵:这种情感观照下的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带着一种宗教般的情感。
三
姜:刚刚你谈到你的语言问题,这一点,我发现从你的短篇中也可以看出。像 《绝唱》《羊脂玉》这样的短篇作品,也看得出这一点,你驾驭语言的能力,实在是超凡绝伦的,非常从容。
赵:很多作家的语言其实没有过关。会讲故事,但没有注意到小说其实是语言的艺术。汪曾祺等杰出作家的小说,就是在语言上超出了一般的作家。这就够了。
姜:但语言仍然只是工具。如果没有一种思想与情感,语言也是苍白的。坦率地说,你的作品,绝不仅仅是在语言上胜出。我现在发现,这么多年来,人们对你的关注其实不充分,对你的作品的认识,也非常不到位。你的作品,值得人们再一次以新的视角来进行研究与发现。譬如《无土时代》这本书,不阅读前两部,一个读者根本不知道柴门与柴姑的关系,也不明了石陀与大石屋的关联。不读前两本书,我觉得并没有真正懂得《无土时代》。现在,多数人认为,《无土时代》价值挺高,然而,恰恰没有意识到,《无土时代》如果没有前两本书,其价值无所附依;而且,前两卷,在艺术层面上,并没有低于《无土时代》半点。而其思想层面的内涵,也与《无土时代》同样厚重。整个“地母三部曲”我觉得其实更像一棵树,是有机组成在一起并不断生长着的。我觉得这是中国当代作家对当代文学的重要贡献。
赵:你能这样看我的前两卷,我非常高兴。我其实也觉得我的前两本一点都不差。文学是需要想象力的。我到了这样的岁数了,我看,还有多少人的想象力能超越我呢?这部书的前两卷,其中的想象力,是很多人都没有体悟到的。
姜:它们的艺术与思想的穿透力,想象力的穿透力,可以说,与《无土时代》相颉颃、相媲美。你说到这,我就想到我在阅读中写下的一个问题,在《黑蚂蚁蓝眼睛》这部书里,想象力究竟占了多大成份与比例?柴姑作为一个东北女子这种出身,其实也应该是一种想象。
赵:我的曾祖母确实就是当地人。但对她何以会爱上大地,我要找到渊源,一种文化的渊源。这样,我就要寻找来处与出处。老石匠与皇陵的故事,就是我找到的一个背景。也是柴姑寻找故乡的动因。我写柴姑刚刚到草儿洼的时候,遥远而荒凉,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学语言,一种文学想象。
姜:这种想象还又不脱离生活。想象不能让人觉得是胡扯。皇陵的故事,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一直扯到最后。老鳏夫的影子经常出现,他有没有在黄河改道时死去,你却没有明确地表述过。
赵:很多事情的结果,是不必深究的。但这又不是什么荒诞。小说中的情节,是要以这样的看法来支撑的。
姜:这三本书里的文化成分也是非常有意味的。很多人未必能看到这一点。老石匠是一种文化符号。小说第一卷的主要情节黄河改道中,你引用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书中写黄河决口,在石氏兄弟看来,就是因为柴姑引来了蚂蚁。这样写,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你是从这个成语里获得的灵感?或者说,这个成语里隐藏了一种古老的信息,平常辞典解释是一回事,而你这里给予了一种新的解释,或者,真的情形就是如此,当年,千里之堤的溃毁,就是因为蚁穴的的存在?你于是用这个成语来破解黄河改道的秘密,同时也说明,古人所说的这一个成语,就有一种极度形而下却又立即进入形而上的意味。
赵:中国古代文化,包括一些成语,本身就是博大精深的。今人鄙视这种文化,其实是一种浅薄。远古典籍,从《易经》开始,我们能够理解就非常不错了。古籍中的很多东西,甚少人为意志的成份,更接近本真。古人更接近真理。
姜:我们看到的,与古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这就让我想起红柯笔下写到的一些新疆文献资料,那些地域中的人,讲出来的话,也是那样的质朴、形而下,但却饶有意味。《尘埃落定》里也有这样的情形,写得让人动心的,恰恰是那些由现象而直接揭示意味的语言。当然,《尘埃落定》写的是一种衰败与消逝,是从庞大走向零。而你的这部书则是从零出发,写的是黄河故道毁灭后,从荒芜走向繁荣,走向生生不息。
赵:是这样的情形。第二卷写文明的重建,第三卷是写对文明的追问。
姜:写到繁荣与生生不息,则又出现了很多不可知的东西,来左右着人类自身。
赵:1980年代,我写过一个中篇《涸辙》,也是写黄河故道的。写一个黄泛区大漠里一个村庄,成了拾荒的、逃犯这些人的聚居的地方。到了春季,村民们种树,种树后村民们去逃荒,像候鸟一样。女人们也如此,但是在逃荒后往往是怀了孕回来。所以,这个村庄的孩子,大多是只识其母不知其父,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歧视这些孩子。文明社会的道德规范在这里一钱不值,人们只看重生命的延续。至于爹是谁,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后代。
姜:“地母三部曲”中也写到了这一点啊。方家远的那个村庄,小鸽子也是这样的。你在这里是不是想打通一些什么东西?是不是现在的经济模式与社会形态,又在改变着一种社会秩序。柴姑出现过类似的事,人们不会歧视;小鸽子这里,一开始遭遇歧视,但是,时间长了,人们对小鸽子有了理解。到了《无土时代》,你写到了政协委员“阳痿刘”,则有了更为科学而平静的意味,他称妓女为“性工作者”。我觉得,在你的书里,这一条线上,你有了深入的思考,同时,也可能在暗示人们,当社会经济形态与文明方式发生改变时,社会的秩序也开始发生悄悄的改变。或者说,当经济发展使社会发生变形时,秩序要重新思考,要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解释。
赵:所以,我总觉得,我的书中,其实真正包容了太多的东西。有些时候,包容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无法说清。很多问题都需要重新思考,在常人看来是正常的东西,恰恰未必正常。批评的标准本身可能就有问题。作家永远需要从侧面、从反面、从逆向,进行思考。要反复思考,才能弄清到底是一个什么回事。
姜:所以,这部书里,很多深层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人能透彻地认识清楚。说到这里,我想说点题外话。在你的《无土时代》出炉之后,很多人都在说你的书。而我,当时恰恰就没有看。我总是慢一步与作家的新作接触。这当然也是我的原则。我总是在作家的作品出了一年后,才会细读与评论。炒得很热的时候,我恰恰进行冷处理。话说回来,我对你的小说不陌生。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与你的书相遇。如果我还要再进一步谈这件事的话,我要说的是,大家都在热说时,我又何必说?大家都不说了,我为什么不说?一本好书,不在于我什么时候读它。我相信,当我能捧起来读,我就相信,这样的书,放在过去可读,置于将来,也一定可读。我追求这样的读书境界,也相信这样的书才是好书。你的《无土时代》有这样的品质。但现在,文坛有些现象不正常,有点乱。一本书刚刚出来,一哄而上,都来讲。一年过去了,倒是再也没有人说道了。这不正常。其实一本好书就是一棵树,它永远可以生长,永远可以长高。它随读者的成长而生长,而长高。文坛没有旧书,是不正常的。
赵:是啊,现在的文坛,人们关注的,就那么几个人。什么莫言啊,余华啊,王安忆啊,阿来啊……对其他作家,关注甚少。
姜:文坛不能光盯着几个作家。这不正常。从文学作品角度讲,真正的好书应该在文学的流脉里,永远有可说性。所以,我有时候感叹,赵本夫这位作家,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位被忽略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是有意被忽略的作家。
赵:但是,看过我书的人,都会觉得,赵本夫是一个需要重新认真解读或者重新思考的作家。
姜:这一点想法我也有。这次我系统地阅读了你的所有短篇小说和“地母三部曲”,同时参阅了一些关于你的研究文章,发现很多人评点得都不到位。当然,另一方面,我也发现你也非常淡定。对别人的得奖啊什么的,你也没有什么欣幸,对自己的不得奖,也没有什么觉得可惋惜的。其实,得奖与否,根本不是什么文学事情。问题是,现在的文学生态出了问题。
赵:作家得奖,因素太多。我们整个文化生态都出了问题,很多问题。我在国外访问,在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他们大多用他们的政治标准来衡量中国作家。其实,我们中国作家已经产生了某种重大的文学价值。而中国作家如果要出更好的作品,需要更大的自由。
姜:对,这一点,我过去也谈到过,现在,中国作家已经具备了世界性的意义。关键是我们很多人缺乏发现的眼睛。
赵:我们太不自信,不敢肯定。可以说,改革开放以后,西方所有好作家的作品都放到了中国读者与中国作家的面前,但是,我们发现,也就那样。虽然也有不少非常伟大的作品。
姜:我之所以做文学评论与研究,我只是想做一个好读者。我希望我能读到好作品,也希望把真正的好作品从我这里重新说出来。以前陈骏涛老师讲过我,可能会把些溢美之辞献给我们很多中国作家,然而,在我看来,我倒真不是给予作家以过誉。我发现中国当代作家是认真的,也是非常智慧的。三十多年来,涌现出很多伟大的作品。并不是如同一些肤浅的评论家所讲的,只是一些垃圾啊什么的。
赵:你这样的评论思路非常好。中国需要这样的具有大智慧的评论者与读者。要有大视野,大的胆略。
姜:要敢于表达自己的思想与看法,要有自己的评价标准与价值坐标。
赵:很多评论家并没有认真研读作品,却在那里不负责任地发表看法。
姜:这种读的过程,其实还是需要有一种热爱掺入其中的。好,我们再回到你的作品中来。我发现,你在“地母三部曲”中,营造了一个荒原意象。并以荒原意象写出了一个荒原时代,进而归纳出了历史的荒原时期。这一点,我觉得也可以说是你想象出的一种历史情境。当时你有没有受到艾略特的影响呢?
赵:应该是有的,但并不是有意识的。一个作家受哪一个作家影响大,这很难说清楚。因为,即使是影响,也要化为自己的东西。人类从蛮荒走到今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蛮荒就像一个战场,万千生命在这里生长也在这里竞争。荒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姜:也是一个未经雕琢的世界。
赵:同时也是一个绝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然而,极有意味的是,文明世界,同样也是一种绝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
姜:缩小到文坛,当代文坛,也是一个绝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文学生态,虽然现在有人左右着,但是放眼几十年,大浪淘沙,最终,真正的作家和评论家,还是会胜出的。这让我又想到你的这部书,写了23年,可能,书的发生发展的走向,你曾作过无数次的谋划与想象,譬如,我们还回到荒原上,荒原上的柴姑、老大、老二、鬼子、瓦、腊、黄烟袋之间的争斗,可能你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但你没有给他提纲,不给他定性,这些人,在你心里已经像树一样生长着,也已经不是你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生态性的写作,也是一种最本真的写作。老二为了求生在荒原上背着树走了那么久,然后走成了另一个人,从一个兽性十足、匪性十足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可能也是荒原的净化作用。这个细节,我觉得非常神奇而令人震撼。
赵:我一旦进入写作,便神思飞扬。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时候,确实需要作家有一种独特的飞扬的想象力。虽然,这需要作家对生活、对人间百态三教九流有一种非常深厚的体认、阅历与观察。但有了这种想象力,一切便都水到渠成了,到时候都出来了。真正在生活中泡过的人,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姜:看来,对写作而言,第一是才情与天分,第二才是勤奋。
赵:我认为是这样的。是这个料,才可以事半功倍。对文学而言,必须要有潜在的才华。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每一个人都有潜在的才华。但我觉得我做作家,得是对路的。想象力和叛逆意识,我觉得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一个作家最为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强大。
姜:一个作家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强大。
赵:一个人,只有平凡的地位,没有平凡的人生。很多很平凡的人,有着很强的忍受力与精神的强大,是很多所谓成功人士所承受不了的。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对写作而言,完全靠想象力也不行,是需要生活的积淀与底子的。体验生活与在生活中是两码事。
姜:是这样的。我在读你的书时,还发现一点,譬如,赋予狼以人性,赋予人以狼性,这需要想象力。白羲与狼之间的对决,有着非常强烈的想象力。但也是基于生活,从生活出发的。
赵:陈思和曾经说过,我在作家中接触亚文化是比较早的。我的作品是对原始生命的赞美与讴歌。当代,生命萎缩,精神萎缩而委琐。这恰恰是我的作品所贬斥的。
姜:我又想到一点,在这部书里,是不是也想构建一部英雄史诗?
赵:这一点,我倒是没有去着力。史诗的构建是我的意图。是史诗,就应该很博大,很杂多。人其实很独特的。独特就是狭隘。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以为已经很多,其实到现在,其实是非常狭小的也非常可怜的。很多自然造化,都是我们人难以想象的。
姜:这本书写史诗,写人的重组,写文明重建,但是,有没有考虑到家族叙事呢?或者说,有没有想过同时去构建一部家族小说。
赵:倒没有。家族叙事在这部书中仍然还是背景,通过家族这个平台反映的还是生命主体的变化。
姜:但第一部与第二部,显然有着很多家族叙事成分。
赵:这肯定是要有的。但同样是写家族,表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五四以来,写家族的小说很多,然而差不多千篇一律是写社会变迁,人的命运的变化。这不是我想要写的。我要写的,是一代代人与土地的关系。我真要写家族的话,我的舅舅一家,与我的祖父一家,不需要任何演绎就能成为一部非常精彩的家族小说。
姜:第二部,也就是《天地月亮地》里,塞进了很多东西。内容与结构,显得相当挤了。
赵:写作时,是想交叉着写,是我当时追求的效果,想造成朦胧的说不清的未知的小说场。但也是你刚刚讲的,要从头扯到这里。是接续的需要,让我塞进了这些东西。
姜:家族叙事中浓墨重彩的部分,应该是到柴姑去世这里结束。到这里,我发现,呈现出来的,除了家族叙事以外,还有寻找的主题。逃离的主题是早就有了。柴姑、老大与老二,都有着逃离的痕迹。到了《无土时代》,柴门接续着这种精神,也一直处于一种逃离的状态。另一边呈现出来的则是寻找的状态。谷子在寻找,石陀也在寻找,天柱也在寻找。当然,《无土时代》从《有巢氏》开始,让读者产生的感觉好像又是着意从零开始的。
赵:也不完全是寻找,其实,在《无土时代》里,石陀、天易、柴门,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是三者合一的,虽然我没有着意点明。
姜:这可不可以理解在三者合一方面形成了与柴姑这一代老大、老二、老三的对应关系。
赵:我其实是想表达当代人一种精神游走与分裂的状态。我们常常问自己身在何处,此心何居?因而神游天外,就是这样的分裂状态。
姜:这里有一种反向的寻找,寻找土地,寻找曾经的家园,寻找祖先关于种植的残存记忆。
赵:我的这部书,可以说是远古开始到今天的故事。这样的写作,就必须有从容的心态,也必须要有非常庞杂的内涵。就像一棵大树,有主干,有枝杈,有枝叶,甚至有枯枝枯叶,有鲜活的虫子与干死的虫子。这样才能构成一种生态,是一个真实的大树,这样才能写出真正的荒原与文明社会。
姜:小说还是必须与生活存在着“像”的关系。小说也有生态。
赵:弄得很干净,直奔主题,虽然干净利落。但那就不是小说。不像生活,就不是小说。
姜:光是扯出一条线来组织小说显然不行。我们乡下人经常讲一句话,扯动荷花带动藕。写小说就得扯动荷花,还得带出藕来。
赵:对,就是这样扯出来的。我写小说就是按生活真正的图景来写的,就是“像”。像我的这部书,23年来,我完全把它们接在一起了,但是相对独立也能够各各表现所要表现的。
四
姜:这让我想到你的短篇《卖驴》。这篇小说,显然有着很强的意识形态背景,但生活的底子厚实,所以,就是现在读来,也是非常真实的。人物的那种心态与生态,到现在都让人觉得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小说。但是,你的结构意识显然仍然处处留下了痕迹。譬如,柴姑与石氏兄弟的关系,在《无土时代》里将天易与梅老师的那种狂欢,有着对应关系。谷子被抛弃的故事,似乎又在暗示全书其实还有一种抛弃的主题。只不过是大与小的关系,如人与土地,有过占有关系,更有着相互抛弃的关系。
赵:是吗?你的这些想法,我不能明确我当时是否有着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按照我对生活的理解来写小说。我只觉得写到这个时候了,必须有这么个人出现。其实很多人也可能会认为谷子就是天易也就是石陀的女儿,谷子那种被抛弃的情形可能会给人以这样的暗示,但在这里我倒是有意错开了几个季节,就是不希望人们这样看。我不希望有什么“无巧不成书”的事,虽然我在潜意识中,有可能是将谷子设置成柴门、石陀与天易三者合一的精神体的传承者。
姜:这次对话未能将你书中关于想象力的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譬如,《无土时代》中三百六十一块草坪上种上麦子的想象,其实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我觉得这里面,有着与《浮士德》结尾的内涵相一致的地方。
赵:我同样不能确认我是否想与歌德攀上关系。我明确地知道,我的《绝唱》《斩首》这两个短篇与汪曾祺存在着关系。有一点,我还是那样表述,一部写了23年的小说,有着与世界文学名著共同探讨的内容,是非常正常的。但我同样想说一点,我的东西,是中国化的东西。就像我的《卖驴》,到现在,近三十年了,都有人愿意看,也有人极度欣赏,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有着中国文化的东西在里面。
姜: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的“地母三部曲”有没有受马尔克斯的影响?
赵:我早期受俄罗斯文学影响较大。那时候,当然只能受俄罗斯的影响。后来,我读到马尔克斯后,确实非常喜欢。神秘的、荒谬的东西在里面,这些元素,使我一下子联系到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马尔克斯的朦胧与大气,是我所非常喜欢的。现在,几十年来,刚刚我也说到过了,国外的作家,大多数作品也都放到了中国作家的书架上。然而,这里的不对等,也是需要大家注意的,中国作家的作品,并没有像中国作家关注人家那样受到人家的关注。中国作家了解世界作家,要比世界作家了解中国作家多得多。
姜:我觉得中国作家其实已经开始走向世界,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
赵:是这样的。五千年的文化积淀,十三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这是最能产生大作品的时代,怎么可能不产生文学大家与文学杰作呢?
姜:所以,批评界不能偏激。不可以不读作品却在那里妄发议论。对了,你与评论界应该说也是渊缘甚深了,你认为一个真正的评论家应该是什么样儿的?
赵:我觉得应该有两个标准,一是有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二是有没有真正地发现佳作与挖掘新人。真正的评论家,应该是以研究动态的当代文学为主要任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