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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崇拜和欲求:余华小说中的民间原型探析

2011-08-15李艳爽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福贵三观余华

李艳爽

余华的小说《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是20世纪90年代不容忽视的作品。余华冷静的笔触,不仅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耐人回味的印记,而且在世界文坛也画出了一抹重彩。韩国《东亚日报》称赞《活着》“是非常生动的人生记录,不仅仅是中国人民的经验,也是我们活下去的自画像”[1],比利时《南方挑战》杂志认为《许三观卖血记》“是一个寓言,是以地区性个人经验反映人类普遍生存意义的寓言”[2]。对余华来说,这两部作品标志着他个人艺术道路上的“转型”,是对自己“先锋时期”极端性写作的全面“告吹”。余华先锋小说的创作着意于一种情绪、一种行为或是一种状态,以对叙述和形式的热情,对抗和消解着文学的意识。而《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开始了小说与现实关系的全面修复,“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3]成了他新的写作理想,正是这种对世界的理解和同情,使得余华站在民间立场,对生存苦难和人类生命的普遍意义采取更具传统的关怀。在此,余华复归民间、发现民间、表现民间的小说创作如同内容淳朴、曲调舒缓的民歌,蕴涵着悠远丰富的“民间原型”。

所谓“民间原型”,是从西方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体系中推衍出的一个概念。神话原型批评旨在探索文学与原始初民的原始经验、原始意象及其传承的历史性联系。由此特别注重上古神话、宗教仪式及其置换变形,认为后世文学是初民神话的移位,或文学世界中的深潜层面总是涵容着神话原型,从而体现着种族的集体无意识或原始意象。[4]鉴于“原型”源于初民并主要续存于民间的发生发展规律,采用“民间原型”的概念应该较“神话原型”更顺达。从历时时态看,原型在柏拉图和荣格那里的含义就有所不同,神话原型也并非是原型的全部,并且原型一直处于嬗变和建构过程中,其能指和所指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和张力。因此,将原型简单归结为原始神话而无视此后民间萌生的新原型,是比较狭隘的。从原型发生发展的规律来看,“神话原型大多由人与自然的关系生发出来,尤其是从人对身心内外未知的大自然的神秘体验中生发出来”[5];而民间原型则既传承、增容着此前的神话原型,又拓展到人与社会的广泛联系,由此生发出更具人类社会意味的原型,如家国原型、传说原型、信仰原型、节庆原型、民俗原型等,大多是人类走出原始时代后的产物。可见,民间原型增大了神话原型的包容性,拓展了原型批评的领域。

民间原型与人类最本能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欲求具有相通性。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两部小说,让我们体悟到民间憧憬、崇拜的最初始、最根本的事物不是别的,正是“生命”本身,是对人的生命的无限热爱和执著追求。正如余华所说:“《活着》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6]活着正是“生命”本身的要求,活着本身洋溢着对生命的感恩,包含了宽广无边的生存意味,也许期间会伴随许多苦难、困惑甚至荒诞,但最终难以遮掩生命自身的力量以及生命崇拜和生命欲求的神圣和坚毅。

这种“贵生、重生”的生命意识,几千年来深深地植入了民间大地悠悠生命的意念里,福贵和许三观们虽然只是这片土地上奋力挣扎的小人物,然而他们生存的韧性和对生命的珍重和崇拜足以延续中华民族身上流淌的生生不息的血脉。《许三观卖血记》中,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民间的日常生活画面作为小说的主体,民间的混沌、民间的朴实、民间的粗糙甚至民间的狡猾都呈现出了它的原始的生机与魅力”[7]。许三观顽强乐观地面对不幸,以“卖血”完成了对生命的拯救和尊重,完成了对自我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确认。许三观十一次卖血就是一首生命之歌。自然灾害那年为了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面,许三观去卖血;一乐生病,为了救活一乐,他竟然隔三五天就去卖血,这正是坚如磐石的生命意志和生命欲求的驱使。一次次的卖血使得许三观的血越来越淡,但他的生命力却越来越强盛。他的血是为家庭、为子女、为妻子而卖的,他的生命自然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延续。与此同时,在一乐为何小勇喊魂的场景里,我们也同样看到民间那份不泯的生命憧憬。《活着》以一个农民身份的福贵的话语回忆他的一生境遇以及他一家人的生活,并通过他平静、达观的语言,展示了中国社会三十多年的历程、底层民间的生存状况和思想意识。福贵历经身边亲人一个一个永远离去,但他却在接二连三的摧折中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即使现实生活惨不忍睹,也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余华在一次访谈中说过,福贵是“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一个人,他拥有了比别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着”。福贵在命运的静态承受中向我们传达着生命的信念、对生命的执着,展示着人的原始的生命强力,就像一棵老树,伤痕累累却巍然矗立在大地上,守候着每一个日升日落。小说中,活着并不是福贵一个人的坚持,还有家珍,她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情感与福贵相濡以沫;有庆用自己的弱小生命应对命运的无情,为了减少家里的开支,他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光着通红的脚丫在雪地里跑着上学;年幼的苦根五岁时就和外公一起进城卖菜,为了减轻外公的负担,从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在胸前走。这些顽强的生命形象传达出强烈的信息:命运虽然不幸,但是只要生命自身没有绝望,就会迸发出无穷的能量。在福贵女儿死去,福贵和女婿看到苦根的可爱相时,也禁不住有了一丝的微笑,更体现出民间最真切的代代相续、生生不息的生命企盼和“重生、贵生”的生命情怀。

民间的憧憬与生命相倚相随,也正因为对生命的珍视,民间所蕴涵的“善、义”原型在余华的笔下不经意中显出朴实和真挚。《活着》中的每一个亲人,从父亲、母亲、家珍、有庆甚至到幼小的苦根,都特别善解人意,懂得亲情的温暖,他们每一个人都支撑着福贵捱过苦难、坚持活着的信念。家珍不计较福贵的浪荡不羁,不离不弃地等待丈夫痛改前非;二喜替已经怀孕的凤霞喂饱蚊子,他憨憨的行为饱含着对凤霞以及未出世的孩子的爱和珍惜;即便是县长春生出现,福贵一家人也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加以宽慰,家珍在春生危难时还想用“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换吧”挽留春生的生命。这里,在普遍人性的基础上体现了人性的善,人性越在苦难中越发显示出可贵的善良,显示出对生命的珍惜和生命的尊重。《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因为一乐,本打算与何家不相往来,但在何小勇出事后,许三观还是让一乐为其喊魂;在一乐得病之后,二乐连夜将哥哥背回家,三乐拿出自己的全部工资,邻居们也都伸出温暖的手,一向不友好的何家资助了最多的钱,许三观先后用七次卖血来拯救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一乐;在许三观去上海的途中,也不断得到好心人的帮助……这质朴而崇高的相互支撑、心与心的相互安慰让我们感受到民间人性的善和义。而这善和义正是源于对生命的崇拜和追求,这善和义延续着生命的血脉,推动着生命从远古历史一步步走向我们生存的现实,成就着一种具有原始味的永恒的美。

对于生命的民间崇拜还衍生出英雄崇拜的心理情结,借此征服苦难、超越死亡,获取生命的价值。福贵和许三观无疑都是“苦难”的原型,他们经历着磨难、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他们在苦难的包围下终其一生。但他们对待死亡、对待困境的坚韧和执着精神,超越自身极限的生命强力、生存意识使他们无异于“平民化的英雄”。《活着》中,福贵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儿子因为输血过量而死去;女儿在生产时死于大出血;妻子也在悲苦交加中离开人世;女婿死于一次建筑事故,留下老人和他的外孙;最后,这个可爱的孩子也因为贪吃豆子而撑死,留给福贵的是彻彻底底的孤独和凄凉。《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自从学会拿自身的生命作资本来承受苦难的袭击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后,每一个艰难时刻他都是靠卖血渡过难关:为促成自己的婚姻卖血;为儿子支付别人的医药费卖血;为筹集一乐的医药费,许三观更是将冰冷刺骨的河水一碗碗灌进肚子里,然后浑身颤抖地走向医院,冒着丧失生命的危险去卖血。在这两部作品中,余华仍像以前一样,将苦难与悲剧推向极致,但不同的是,作品主人公面对苦难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当我们被《活着》中毫无防备的苦难弄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时,福贵却并没有因为如此的凄惨境况而拒绝生存,他以自己超出一般人的韧性、乐观的精神不自觉地承受并超越了一切的灾难,超越生死的烦恼和局限,于天地间自在自得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对于福贵来说,“活着”是一切情感之源。“活着”,拥有生命,就是民间一种最本源的感情状态。卖血是许三观摆脱困境的唯一方式,而在这具体的行为背后,是许三观对世界、对生命、对家人的爱、理解和因此而产生的牺牲精神,正是这些许三观并不自知的品质构成了一种高贵的人性,从而帮助许三观完成了对于生命苦难的最终超越。福贵和许三观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升华了的对于生命的感动,他们没有从苦难走向更深的苦难深渊,而是从苦难中超脱出来,让灵魂升华到一个平静、自足的境界。福贵、许三观并非我们经验世界中的英雄形象,但他们那种在生命追求中显露的英雄气质,闪现出的中国民间百姓对于苦难命运的抗争不止的精神,具有了于平凡中见不凡的民间意味和内涵。余华以社会最底层的两个人物对苦难的消解突显灾难在坚强的生命面前的脆弱。尤其是许三观,他不仅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抗苦难,而且让人感到,在危机时刻他的存在对于家庭或亲人而言是压力的消失和心境的释然。从这个意义上说,英雄原型的置换和变形没有偏离。余华凭借个人的才华站在民间立场对民间生命文化原型进行无意识地建构,使作品显露着生命崇拜、生命欲求对于种种天灾人祸的超越所含蕴的本质力量和决定意义,张扬着民间生命在承受、忍耐与抗争中的伟大价值。

在时代景观愈趋复杂的当代,再次走向民间、走向大众成为一种必然的文化现象。余华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写作,转向新的叙事空间——民间,重故事、重现实主义、朴实、诚实,用“讲述一个老百姓的故事”的方式,来显示原先难以表述的时代真相,对民间原型意蕴给予更有力的强化和重构,表达自己对生命存在的尊重。《活着》从一个作家下乡采风写起,写到老农与老牛的对话,慢慢地引出了生生死死的无穷悲剧……读者仿佛从老人的叙事里听一首漫长的民歌,歌里唱着人生的艰难和生命的无常,一个个年轻力壮的身体、善良美好的心灵、本该幸福活着的生命都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扼杀了,而本来最不该活的福贵和那头老牛,却像化石一样活着。《活着》的叙事含有强烈的民间色彩,以命运循环模式结构小说,让人物在死亡面前展示出悲怆的魅力,也让个体生命的流动成为具有某种永恒性的代际循环。《许三观卖血记》在一次次抑制不住卖“祖宗”(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卖血就是卖祖宗)抵御苦难的故事中所采用的线性结构也是中国神话和民间故事中常见的意态结构模式。“它仿佛是一条绵延的道路,一条亘古的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道出了一个人平凡而又不凡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8]“卖血”就好似绳子上的结,作者叙述了许三观的十一次卖血经历,每一次卖血的过程大同小异,背景和原因各不相同,然而正是对生命的欲求和不离不弃将绳子上的这些相似的结紧紧相连。余华通过这种简单的重复叙述传达小人物在民间所经受的人生坎坷,表现自然生命的坚韧和纯净。小说真正贯彻了民间叙事立场,正如余华在序言中写到的:“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于是,作者不再是一位叙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他努力这样去做,在叙述的时候,他试图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读者。事实也是如此,当这本书完成之后他发现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9]余华坚决地抛弃了高高在上的贵族化叙述立场和叙述方式,使这部“土气”横溢的小说呈现出了返璞归真的艺术追求,增强了小说的民间魅力,对民间温情、民间人性、民间伦理结构和民间人生世态的展现构成了小说艺术力量的重要根源和主要元素。总之,两部小说对民间原型进行成功的艺术再造,具有了切入潜意识深层心理世界和人的命运底蕴而来的艺术魅力,同时也显示了反思和批判的创作意向,契入了民间故事常见的命运循环的叙事模式,两部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民间的温情、对生命的崇拜与热爱。

余华从“先锋”转向了现实,从贵族转向了民间,但他不是盲目地慌不择路地逃亡,而是潜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艺术选择。转型后的艺术创造,是余华对源于民间的生命崇拜、欲望和人道情怀的民间诗话的感动,是对民间原型的体会和再造。

[1]余华.活着[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2]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

[3]余华.余华作品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292-293.

[4]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译文集)[M].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1987.260-350.

[5]李继凯.论新时期秦地小说中的民间原型[J].湘潭:湘潭大学学报,1997,(05):27-32.

[6]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7]吴义勤.告别“虚伪的形式”——《许三观卖血记》之于余华的意义[J].长春:文艺争鸣,2000,(01):71-77.

[8][9]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自序)[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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