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咏物词对《乐府补题》的接受:以《春蛰吟》为中心
2011-08-15巨传友
巨传友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帝仓皇西逃。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等人陷于城中,目睹了侵略者烧杀抢掠的暴行,过着惶恐的生活,每日以词抒发心思。自八月至十一月,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三人的词作加上宋育仁和作,结集为《庚子秋词》。自十二月开始,郑文焯、张仲炘、曾习经、刘恩黻、于齐庆、贾璜、吴鸿藻、恩溥、杨福璋、成昌、左绍佐等人都加入了唱和。至次年辛丑(1901)三月,共得词一百五十九首,结集为《春蛰吟》。王鹏运在《春蛰吟》题记中云:“春非蛰时,蛰无吟理。蛰于春不容己于蛰也,蛰而吟不容己于吟也。漆室之叹,鲁嫠且然;曲江之悲,杜叟先我。……春雷之启,其有日乎?和声以鸣,敬俟大雅君子,吾侪詹詹有余幸焉。”[1]可见,《春蛰吟》和《庚子秋词》是临桂派词人在庚子时期生活和心境的反映。
与《庚子秋词》相比,《春蛰吟》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咏物词明显增多,共有六十五首,其中有半数是效仿《乐府补题》之作,以五调分咏五物:
春蛰吟 乐府补题
《天香·鹿港香》 《天香·龙涎香》
《水龙吟·唐花》 《水龙吟·白莲》
《摸鱼子·冬笋》 《摸鱼儿·莼》
《齐天乐·鸦》 《齐天乐·蝉》
《桂枝香·银鱼》 《桂枝香·蟹》
《春蛰吟》中这一组词所用的词牌与《乐府补题》完全相同,所咏之物的类型也很相似,鹿港香与龙涎香皆为香类,唐花与白莲为花类,冬笋与莼为可食用植物,鸦与蝉为飞行动物,银鱼与蟹为水中动物。诸位词人虽然没有直接和《乐府补题》原题,但模仿之意是非常明显的。他们为什么要作出这种调同题不同的变化呢?他们的创作有什么特点?下文分别加以论述。
词题变化的原因
(一)清代浙西词派和《乐府补题》的咏物风气及流弊的影响
在词史上,咏物词的创作刚开始并没有得到词人们足够的注意。北宋,柳永、苏轼的咏物词沿袭“应歌”的传统,以直接表达思想感情为主。直到南宋,咏物词才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至宋末张炎、王沂孙诸家而达到了极致。如张炎早年因《南浦·春水》词而有“张春水”之美称,后因《解连环·孤雁》词而被称为“张孤雁”。他们的创作使得咏物词在体式、风格、境界等方面都走向成熟,创造了咏物词发展的一个辉煌时期。
《乐府补题》是王沂孙、张炎等宋末遗民的一个咏物专集,其中收录王沂孙、周密、王易简、唐珏、张炎、仇远等十四人的词,以《天香》、《水龙吟》、《摸鱼儿》、《齐天乐》、《桂枝香》五调,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共三十七首。这些作品,隐约其辞,意旨微茫,很多学者都认为其中有所寄托。夏承焘承厉鹗、周济之说,认为《乐府补题》当与元朝胡僧杨琏真伽发掘会稽南宋六帝后陵之事有关,其中赋龙涎香屡曰“骊宫”,赋莼、赋蟹屡曰“秦宫”,大抵指宋陵诸帝;赋蝉屡曰“齐姬”,赋白莲屡曰“环妃”,则托喻后妃。[2]这种说法有过于坐实之嫌,但将其整体上理解为带有故国之思、身世之感的寄托是不错的。康熙十八年,朱彝尊将抄录的《乐府补题》一卷携带进京,蒋景祁见后赏激不已,出资刊刻,朱彝尊在《乐府补题序》中说:“大率皆宋末隐君子也,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友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幸而是编仅存,不为蟫蚀鼠啮,经四百年,藉二子之功复流播于世,词幸之传,盖亦有数焉。”[3]《乐府补题》元明以来久已不显于世,经过朱彝尊、蒋景祁的刊刻流布,复现光彩。朱彝尊在《茶烟阁体物集》中,用原调遍和《乐府补题》中的五题,在朱彝尊的倡导下,文人中间掀起了一个“后补题”唱和的热潮, 十数年中竟有上百人参有其中。浙西词派由此徒然炽盛,主导词坛,同时一股咏物之风也由此大开。
由于社会政治现实的影响或开宗立派的创新需要,朱彝尊的咏物作品更多的是对所咏之物的铺张刻画,背离了对《乐府补题》“尚意”的学习。这一倾向在浙西词派末流手中被片面地发展,成为词派的弊病。如谭献说:“《乐府补题》,别有怀抱。后来巧构形似之言,渐忘古意,竹垞、樊榭不得辞其过。浙派为人诟病,由其以姜张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4]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也说:“夫咏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傥无白石高致,梅溪绮思,第取《乐府补题》而尽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谱耳,便谓超凡入圣,雄长词坛,其不然欤。”“而开卷必有咏物之篇,亦必和《乐府补题》数阕,若以此示人,使知吾词宗南宋,吾固朱、厉之嫡冢也。究之满纸陈因,毫无意致,此尤习气之不可解者矣。”[5]浙西词派末流的咏物词走向了描摹物象、陈陈相因的极端,将和《乐府补题》作为标榜学习浙西一派的幌子,这一习气引起了人们的反感,受到了诸多的批评。在这种情况之下,王鹏运等人不愿意直接和《乐府补题》而被人误解,所以,他们采用了同调不同题的变通方式。
(二)推尊词体与比兴寄托观念的影响
《诗经》、《楚辞》中的比兴寄托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一个优良传统,北宋词人已有将其引入词中者,到了南宋愈加发展,而以宋末遗老的《乐府补题》作为极致。所以,朱彝尊《乐府补题序》中称:“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至常州词派张惠言,极力从本体功能上推尊词体,提出:“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志。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6]其后,周济对常州词派的理论作了完善,提出“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自此,推尊词体、直溯风骚的观念在清人中间广泛传开。陈廷焯称赞张惠言说:“张皋文《词选》一编,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7]陈匪石评之曰:“张惠言《词选》……指发幽隐,在所加之注,虽有时不免穿凿,然较诸明人清初人之评点,陈义为高。盖所取在比兴。比兴之义,上通诗骚,此为前所未有者,张氏实创之。词体既因之而尊,开后人之门径亦复不少。”[8]
自厉鹗、周济等人提出《乐府补题》与会稽南宋六帝后陵之事有关,有寄托之意,清人对这一观点基本上是认同的。王鹏运等人虽然对浙西末流的行为持批评态度,但对《乐府补题》本身还很重视的,朱祖谋将《乐府补题》收入《疆村丛书》即说明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学习《乐府补题》,但又作出特殊的变动。
《春蛰吟》与《乐府补题》及前人和作的比较
在浙西词派尽和《乐府补题》的热潮之后,临桂派词人的创作会有哪些特点呢?试将他们的作品略作比较。王沂孙的《齐天乐·蝉》是《乐府补题》中的名作: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其二)
朱彝尊《台城路·蝉》(《台城路》即《齐天乐》,系同调异名):
芩根化就初无力,温风便闻凄调。藕叶侵塘,槐花糁径,吟得井梧秋到。一枝潜抱。任吹过邻墙,余音犹袅。蓦地惊飞,金梭为避栗留小。长堤翠阴十里,冠緌都不见,只唤遮了。断柳亭边,空山雨后,愁里几番斜照。昏黄暂悄。让吊月啼蛄,号寒迷鸟。饮露方残,晓凉嘶恁早。
王鹏运《齐天乐·鸦》:
城南城北云如墨,纷纷飐空零乱。落日呼群,惊风坠翼,极目平林恨满。萧条岁晚。是几度朝昏,玉颜轻换。露泣宫槐,夜寒相与诉幽怨。新巢安否漫省,绕枝栖未定,珍重霜霰。坏堞军声,长天月色,谁识归飞羽倦。江湖梦远。记噪影樯竿,舵楼风转。意绪何堪,白兴搔更短。
王沂孙此词,一直被认为是一首寄托亡国哀思之作。端木埰曾分析道:“详味词意,殆亦碧山黍离之悲也。首句‘宫魂’字点清命意。‘乍咽’、‘还移’,慨播迁也。‘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也。‘镜暗妆残’,残破满眼。‘为准’句,指当日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之臣主全无心肝,真千古一辙也。”[9]当然,此词未必句句有寄托,但词中“宫魂”、“离愁”等字眼,以及拆迁汉武帝铜人的典故,很容易让人将其与南宋灭亡联系在一起。朱彝尊的词则更偏重于铺叙蝉的整个自然生命历程。作品从气候温暖芩根化蝉写起,通过自然物象的变化,表现出季节的迁移,由夏及秋,着重描写暮蝉的形象。两篇作品,就本体描写而言,朱词注重铺叙,从不同侧面对物象进行刻划,写得具体细致,形象丰满,寓意不明显。而王沂孙词则虚笔腾挪,重在写意,字里行间,寄托遥深。
与前两者不同,王鹏运词所咏之物为鸦。词开篇就描写了受惊的鸦群在京城上空凌乱地飞动哀号,给人一种动荡混乱的感觉。这与庚子之乱中京城的混乱状况是一致的。“露泣宫槐,夜寒相与诉幽怨”句点明题旨所在,乌鸦是清朝皇族中的神鸟,皇宫中有很多乌鸦栖息,外敌入侵,皇宫遭到洗劫,它们见证了这场灾难。这两句与王沂孙词中“乍咽凉柯”、“重把离愁深诉”的写法极为相似。下阕将笔触指向敌寇蹂躏的现实,以鸦喻人,抒发了惊恐彷徨、不知何处的复杂心情。末句引用杜甫《春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二句,直抒胸臆,表达了对国事的无限忧虑。整首词托物喻志,感慨时事,注重情感的抒发,虚实笔法的融合缩小了人与物的距离,忧伤国事之意显露无遗。
在《春蛰吟》的同题作品中,这种忧时伤乱的情况非常普遍,如曾习经《齐天乐·鸦》云:“绿杨凋尽隋隄路,思量旧栖荒苑。野木弯环,斜阳身世,谁信曾题宫怨。孤烟弄晚。正林叶低飞,阵云空断。画角城头,数声催向客愁满。”于齐庆同题词云:“延秋门上西风紧,乌乌角声吹散。……绿杨城郭尽处,故枝依恋久,听惯箫管。茂苑新吟,昭阳旧恨,心事教人凌乱。”既有对山河残破的忧虑,又有身世飘零的哀伤,物我一体,意蕴双关,给人以余韵不尽之感。
结语
王鹏运等词人虽用《乐府补题》之词调,但词题却自出新意作了改变,这是很有意义的。
首先,王沂孙、唐珏等南宋遗民生活在浙江一带,他们所吟咏的莼、蟹等物都具有一定的江南地域特色。王鹏运、刘福姚等词人创作地点在北京,而创作的时间又在冬春之际,因而他们所咏的冬笋、鸦等物又都带有京城地方和冬季的特点。与浙西派词人原调原题和《乐府补题》不同,晚清诸词人突破《乐府补题》题目的局限,选取了与自身生活更为密切的习见事物作为吟咏对象,更有利于情感的表达。
其次,临桂派词人庚子国变的经历与南宋遗民国破家亡的经历有一定的相似性,宋遗民词中的内容情感能够引发他们的共鸣,但庚子之乱的情况又与南宋的亡国不同,具有自己的特殊性。所以王鹏运等人的作品立足于庚子年的时代背景,注重对现实情怀的描写和抒发,避免了和作中常见的无病呻吟、陈陈相因的弊病。
文学来源于生活,要创作出好的作品不仅需要理论的指导,更需要生活的真实。浙西词派的咏物词以拟和《乐府补题》而大盛,然而随着政治功能的弱化和情感的淡出,浙西末流走向了描摹物象、陈陈相因的极端。鸦片战争后的社会环境呼唤着文学要关注现实,晚清词人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要求,将诗骚精神再次应用到词的创作中,《春蛰吟》中的咏物词感慨国事、寄兴亡之情,是对浙西词派以来咏物词风的一次反拨,也是对传统抒情词创作中精华的肯定。
注:本文所引王鹏运、曾习经、于齐庆等人咏物之作,皆出自《春蛰吟》,光绪刻本。
[1]王鹏运等.春蛰吟[C].光绪刻本.
[2]夏承焘.夏承焘集(第一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3]朱彝尊.曝书亭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131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5][6][7][8][9]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